人生如棋
上海市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浦东外国语学校初二(1)班
陈盈颖
(一)
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拿起餐巾纸,小心地拭去。身为六十年代末的人,看来真的不行了。
网格棋盘,餐巾纸淡淡的清香散开。一念地决定,她输了。黑白的棋子,她只觉得一阵眩晕。
恍惚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阵阵麦浪,两个戴着破草帽的脏女孩,嘻嘻哈哈地打闹着。
(二)
那年,她清晰地记得,刚上初二。
她是村子里长大的孩子,那时在县城上的初中。她有一个并不富裕却很幸福的家。
那时的爸爸,干一天的活不会累;那时的妈妈,可以一口气扛一袋子面粉;那时的哥哥,刚考上县重点高中。
她欢喜地背上妈妈给她缝的新书包,跑进学校。风儿在她的耳边呼呼作响,红红的小脸上装着满满的笑。
几对桌椅、一大块墨绿色的黑板就让她心情豁然开朗。终于不用坐小学里坏了一条腿的凳子了,她嘿嘿地傻笑起来。
她认识了一个叫果妮的女孩。
放学,果妮就拉着她一同跑在阵阵麦浪中,金色的麦穗、金色的夕阳,和那段似乎是金色的时光。
果妮和她一起在学校旁的麦浪里捉迷藏,在老杨树上荡秋千,在院子里跳房子、丢沙包,穿着洗得泛白的布裙子,心里满满的,全是满足与骄傲。
夏天,她戴着草帽,在麦浪中奔跑。累了,坐在一旁草地上喘着气,将脚丫伸进冰凉的水塘,整个人都清爽了。膝盖以下浸在水中,凉丝丝的,脚还碰得到滑溜溜的石头。
冬天,围在火炉旁,她听果妮讲乱七八糟的琐事,开心了,和果妮一起在地上打滚,全然不顾刚洗过的衣服早已弄脏。就算有什么伤心事,也绝对忘到脑后了。有时下起雪,就天天打雪仗,只有两人,却玩得像二十人一样;有时堆一个四不像的怪物,和果妮一起笑啊笑。
一到县城便找到朋友,本应是件好事,但,左邻右舍们都提醒她,果妮是个坏女孩。
这并没有说错。
从不努力学习的是果妮,经常恶作剧的是果妮,向别人经常扔砖头的也是果妮。尽管这样,果妮的成绩虽不太好,但并不算差。
父母曾一直劝她不要靠近那个孩子,会学坏,很多孩子都跟她学坏了,她会骂人,会打架,会说谎,会用虫子吓人……
但这丝毫没能损伤她对果妮的感情。她总觉得果妮很特别,很崇拜她,能像男孩子一样的女孩子,一定很酷。
果妮确实是个疯丫头。这点她早感受到了,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她总是顶着一头没有认真梳过的头发,到处玩闹,整个世界里,似乎都有她咯咯的笑。
自从有了果妮闯进了她的世界,她的确变了,她变得外向、爱闹,不再用功了。父母说中了,她也开始说谎、骂人,偶尔会打架。父母的藤条打坏了一根又一根,可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似乎两人是双胞胎,整天在一起。她会和果妮一起干些坏事,在一起笑上好半天……
齐膝的麦子似乎有着魔力,紧紧地抓住了她,让她魂不守舍。
果妮一直是她最好的朋友,只是果妮的成绩永远不差,而她的成绩却接近于垂线一样往下掉。
她们一起笑,但从不流泪。
果妮从不做作业,只是上课翻几下书,做几道题,就可以保持不太差的成绩。
而她,上课再也听不懂老师的讲解。
初三开始的考试,她又考了最后一名。
(三)
她还记得那个下午,她再也没能和果妮一起在麦浪中欢乐地奔跑。
“听着,你和谁在一起都行,就是不能和果妮在一起。”老师盯着她,水杯中袅袅的热气升起,老师纤细的手指捧着茶杯。墨绿色的茶叶调和在浅绿色的茶水中,散出缕缕幽香。
她不说话,也不看着老师,只是倔强地瞪着眼,噘着嘴,神情却泰然自若,颇有一副老滑头的风范。当然,这都是和果妮学来的。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何时已经变成了所谓的坏孩子。
老师本想说很多,但看到她这个表情,顿时觉得怒火中烧,倒是绝望了,什么也不想说了,深呼一口气,摆摆手示意她走。
她胜利了,在她的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再多的教育方法,对一个学生绝望了,就再也不会管。不会像现在一样苦口婆心地劝。
她和果妮用恶毒的语言骂着老师多管闲事。水塘旁捉几只癞蛤蟆,抹些泥,放在老师的窗台上。
麦田中,她们一起想着第二天的恶作剧,微风轻轻地吹过,浑身脏兮兮的孩子,坐在一块石头上,谈着“宏伟”的计划。
中考快来了,但她们永不间断地嬉闹,一玩三年就过去了。
她没考上高中。
那天,天阴沉沉的,下了大雨,水塘的水涨得好高。几只癞蛤蟆跳啊跳,跳到她家门口,是以前放在老师窗台上的那只吗?
果妮幸运地考上了县里一所还不错的高中。
妈妈一下子病倒了,天天叨念着:“果妮把我家娃毁了”。妈妈不定期发烧,总是咳嗽。
爸爸唉声叹气,藤条对她早已不管用,他很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女儿那么崇拜果妮,是什么让女儿不听话,让女儿有了现在的下场。
其实,这时的她,也想知道。
但她并不伤心,她早已习惯了不读书的日子。她重新梳了梳头发,在镜中瞧着自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失望。
似乎瞬间,她又改好了似的。她想着,苦苦地想着,这三年来,她的快乐,仅仅是那片麦田,和果妮在一起的时光,她们是快乐的,不用读书,但果妮却考上了高中……
麦田不能跟她一辈子。三年前的她,只是单纯地想着,能永远永远和果妮一起在麦田中玩耍,却没想到自己的未来,更没想到,果妮,会离开她,物是人非。
虽然,些许失望,但她仍振作精神,看着老师不顺眼,她随便捉几只蟑螂,放在盒子里,把盒子放在初中校长室的门把手上。
她继续用恶语对待所有的人,她骂完所有的老师后,愤恨地坐在田埂上。
夕阳正一点点向下沉着,金色的光芒喷发着金色的力量。
几个割麦子的人,在田间挥洒着汗水,太阳将他们晒得黝黑,满脸的汗向下滑落。
自己以后也要像他们一样吗?
果妮开心地向她跑来:“我回来了!一起扔沙包吗?”
“不用了,我今天不太舒服。”她笑着摇摇头,转过头去,向家走着。
她眼圈有些红,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不就是不读书了吗?有什么大不了?
(四)
走进家门,一股难闻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妈妈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听到她来了,妈妈艰难地睁开眼:“都……都是果妮……害了我的……娃!”
妈妈几乎不说话,一说话就这么一句话。她对妈妈突然有些愧疚。
她矛盾着,犹豫着……自己真的要和那些种麦人一样吗?天天种麦子?她又不甘心。
爸爸回来了,带回一股书墨的气息:“我今天问了职业学校的校长,果妮的分数可以上自费的职业学校,不行让咱娃也上职业学校吧,人家也同意了,好歹也比闲在家里好啊!”
母亲猛地睁开了眼:“也好……不过,自费要多少钱?咱家哪有什么钱可交啊?”
“五百块钱。”父亲闷闷地说,轻轻叹口气,岁月早已悄悄爬上父亲的眼角。他混浊的眸子里,写满了话,但却什么也没说。
她抬起头。五百块钱?
她望着这个几乎四壁空空的家,不过一张大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家里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不过几百块钱,父亲哪来那么多钱?
“我和你哥明天去城里你叔叔那里打工,不能总欠着人家的钱!”父亲坐了下来,皱着眉。
一夜间,父亲似乎苍老了很多,昏暗的灯下映着母亲苍白的脸。
母亲的嘴唇颤悠悠地翕动着:“那……可是,她哥……”
“没办法,总不能只有初中毕业吧?她肯定留不了级,哪个班的老师也不会收她这样的学生,只能委屈她哥了。”
哥哥清瘦的脸从门中探出来,拎出一个箱子。
她的身体微颤了一下。
哥哥也要陪父亲打工吗?
哥哥头发凌乱,眼神红肿无神,似乎在这几天内又瘦了很多。
哥哥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每次考试,总是第一,还很懂事,总是帮着父母做家务。
她和哥哥生在一个家里,简直荒唐可笑。一个是所谓的乖宝宝,一个是说什么都不听的坏孩子。
但她总觉得记忆深处什么东西颤动了一下。细想,却什么也想不出。
她更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不是早就放弃自己了吗?她看着哥哥憔悴的面容,什么也说不出。
“好好学习!”哥哥勉强吐出这几个字,便扭过身去,她看不到哥哥的表情。
哥哥高考那阵子生病,没考上大学。心灰意冷的哥哥在父母的安慰下决定复读一年。复读要花很高的价钱,现在两头都要钱,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思来想去,决定放弃哥哥。毕竟哥哥学历更高,而且儿子上不了大学,大不了干些体力活,可女儿不行。哥哥想想,为了妹妹,就牺牲牺牲吧,自己在家复习来参加高考吧,就不复读了。
可上大学是哥哥从懂事起的唯一梦想啊!自己却从来没奢望过上高中。哥哥从小就是好学生,爱读书。如今……
望着眼前憔悴的哥哥,她有一万个对不起。不过,她一个也说不出来。
哥哥整理着他所有的书,说再也不想见到它们了。他扭过头去,可是,她还是看到,哥哥的眼角,有几滴清澈的液体在流淌。
几根绳子捆住书,她突然发现哥哥的东西那么少。
“多带点钱,路上应急……”母亲艰难地翻动着身体。
父亲嗯了一声,人却不动,掰着指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头有些晕,便倒在床上,冥冥中,她似乎看到父亲与哥哥离她越来越远。
当朝霞照进房间,她揉揉双眼,发现人去房空,只剩下母亲,颤悠着站起来做着早饭。她不禁一阵心酸,连忙快步迎上前去,将母亲扶回床。
父亲和哥哥一定是连夜赶过去了吧!她想着,过几天她就可以上学了。她又不禁一阵内疚,自己可不能再像初中一样了。她有些讨厌果妮,但只是一点点,毕竟,果妮曾是她最好的朋友。
想想,已经有一周多没见果妮了,她还好吗?要不要去看看她?但考虑再三,她否定了这个念头。
(五)
晚饭后的她刷着碗,看着冰凉的清水流过指间,站住发着呆,这几天,她的脑子总是乱乱的。
母亲急急火火地蹒跚进门:“你叔叔寄来了加急电报:‘速来。’我腿脚不便,你自己坐车去城里看看吧,一定出什么事了。”母亲因着急,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呆站在那里,愣愣地点着头,猛一醒,赶忙换好衣服。
车上的她想着一切的一切。路过成片成片的麦田,路过结了小果的树林,路过涨了水的水塘,还路过了她心灵的深处。
车上,她的胃翻江倒海。一路的颠簸让她觉得需要进重症监护室了。她的头微烫,有可能是太激动了吧,她想着。
掰着手指盘算着家里的钱,存款一共只有不到四百块,妈妈又生病,买药花钱,再加上自己来的路费……她不禁一阵冷汗。自己家跟贫民窟没什么区别。
车到站,她跌跌撞撞地走着,感觉头重脚轻,浑身轻飘飘的。她笑自己的没出息,进了城就兴奋,
不到叔叔家,叔叔就急急火火地冲她跑了过来。看到她,顾不上说什么,急匆匆地拉着她向省医院跑去。
已经微凉的风悠悠地吹,空气一如既往的好。接近于宝石蓝的天愈发深邃又不可捉摸。
出租车上的叔叔喘着粗气,催司机快点,又拍给司机几张纸币,说车钱先付了,不用找。
她在车里似乎被无限地缩小了,地位的低微和贫穷让她几乎抬不起头,但她还是急切地问着:“叔叔,我爸爸怎么了?”
“啊?”叔叔回过神,叹了口气,清清嗓子,半晌,低沉地说,“你要坚强。”
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只觉得车软软的,好舒服。她头痛欲裂,大概是着凉了。她算着,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出租车,连公交车也只坐过两次。只是她现在无法体会舒服,她只想睡觉。
“我很坚强,不然老师骂我时我怎么挺得住?”她自嘲着,勉强笑笑,她太累了。
叔叔停了几秒,说:“你爸爸为了省钱,昨天和你哥一路走到城里的,路上,一个醉酒驾车的人……”
“啊?”她突然愣在那里。一阵眩晕,眼前似乎天旋地转起来。
“你爸爸为了救你哥哥,伤势较重,但尽管这样,你哥哥的一条腿还是轧断了……当时的行李箱飞了出去,散在几十米远的地方,一个箱子是空的,旁边只有几枚散落的钱币,大概只够吃一顿饭。另一个箱子里,满满的全是书……”
车很快地停了下来,她扶着车站起来,飞奔进医院,走得跌跌撞撞。
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外人不得进入。
她瘫坐在椅子上,此刻她浑身发冷,头痛欲裂,昏沉中,她睡了过去。
她梦到了绿色的麦田,梦见在农村的日子,梦见她曾经优异的成绩,梦见县城,梦见果妮,梦见哥哥犹豫的眼神,甚至……梦到那场她不想相信的车祸现场……
人生似乎重来了一遍,她感觉像看电影一样,只不过按下了快进键……
醒来时已经大天亮,叔叔已经不见了,打听来的结果,使她几乎晕厥过去,但,这一切……
没考上高中混合着失去父亲的痛苦一下子爆发出来。决堤的泪水向外涌着,那个梦,只是把发生的事情重新放映了一遍,而她,却彻底醒悟。但她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场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顾不上吃早饭,只是失声痛哭着,为了自己一念之差,和果妮整天混在一起,没考上高中,害得哥哥和父亲……她越想越不能自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听父母的话?不仅毁了自己,还毁了一家。
去世的爸爸,残疾的哥哥,生病的妈妈……自己还没考上高中。
她被护士安慰着,护士说叔叔工厂里有急事处理,先走了,让护士把早餐带给她,但她哪有心情吃?
一切那么的戏剧化,她可是毁了哥哥的前途啊!他再也上不了他的大学,再也不能和正常人一样走路了!那一箱子的书,和父亲在箱子里放着的仅有的几个硬币,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低声细语着:“爸爸啊,我还记得,记得曾经那张三好学生奖状,记得哥哥离开家时的眼神,记得你,记得你所有对我的爱……”她像在呢喃,又像在忏悔。
(六)
她忘了那段时光是如何度过的。后来,她不能对不起在天堂里的父亲和残疾的哥哥,还有重病的母亲,她奋起直追,每年得年级第一。但变化总会有,可她再也比不上那些上了高中的同学,她只能付出加倍努力逐渐缩小差距,却永远无法赶上他们。
日日夜夜的,她复习着,用功着,可是,她终究没赶上那些上了大学的同学。她终于体会到,人生不可逆袭,更不可重来。
下完棋的她擦着头上的汗,想着刚刚一念之差,下错了棋,一步错,步步错,导致满盘皆输。就像人生,一步疏忽大意,就要用无数步来弥补追赶,可终究,还是没能赶上。
她叹了口气,想想支离破碎的家,不禁又淌下了眼泪,人生如棋。
专家点评
写人,写人物的命运,能在许多洋溢生活气息的细节中刻画人物形象,一位初二学生能抓住“小说”这一文学体裁的基本特质编织故事,而且有不错的语言表达功底,值得鼓励。不过,从“人生如棋”的主题来说,作者显然把主人公“变坏”的“错棋”归咎于跟那位颇具个性的果妮的交往了,这样的结论其实有失公允——果妮不就始终保持着“成绩永远不差”、甚至“考上了县里一所还不错的高中”么?同时,用“人生如棋”来命题,可情节的展开并没有以“棋”的形象贯穿,仅开头结尾一笔带过,缺乏支撑,过于突兀了。
(童承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