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规曹随
法家、儒家、黄老之学义不同,所用也不同。法家被称为帝王之术,然则儒家、黄老之学哪一家又非如此呢?大凡乱世须用重典。巩固中央集权,严明法令制度,非法家不可,应运而生的就是商鞅、韩非、李斯之流。此时,他们所起作用乃诸子各家所不能。至于战乱之后,偃旗息鼓,百姓饱受战争困苦,希望社会升平,既不喜欢专制禁锢,也不愿意为人卖命,唯愿无拘无束地生活。黄老之学就恰逢其时。一俟政权稳固,为了长治久安,建立君主政体,维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就是当务之急。而这正是儒家之长,陆贾、叔孙通、董仲舒一类才有用武之机。
汉朝经学最为发达。 自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以来,经学得到极大传承。当时,《易》有三家,《诗》有三家,《礼》有二家,《书》有古文、今文之分,《春秋》有公羊、榖梁之学(东汉中期《左氏传》方兴),各家俱有家传,也即所谓家法,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渐渐产生了章句之学。以后,为厘定经义,汉宣帝于石渠阁论经,汉章帝于石虎观论经,成为学问家的两大盛事。二帝试图统一经义,然谈何容易,诸儒各持己见,以排斥异端为能事,一时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表面上,这些人学有专攻,难分伯仲。实际上,却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复古派,也可以叫作传统派,如董仲舒、刘向、刘歆、孔光等。他们坐而论道,谨守门户。董仲舒继承了阴阳五行说,被刘歆、孔光接手,兜售其尧、舜更代的神话,终于把刘家江山拱手送给了王莽新朝。史载,王莽为安汉公时,吏民以莽不受新野田而上书者前后共计487572人。王莽摄政后,刘歆与博士诸儒78人为之呼吁、呐喊,可见其蛊惑人心之深。这些数字令人惊心。知识分子群体陷入一种集体无意识,共同推动了一次历史政变,这是仅有绝无的。第二类是经济派,也可称之为现实派,如叔孙通、公孙弘等。他们反对故步自封的腐儒,主张经世致用,为现实服务。虽以多用权谋被讥为“俗儒”“小人儒”,然而他们的办法却务实管用,不至于像复古派那样误国误人。
可以说,儒家与汉家的命运相始终。
在汉初文帝、景帝时,尊崇黄老是时势所趋。萧规曹随的故事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发生的。
汉高祖刘邦一生都在战斗。楚汉纷争消灭项羽之后,他取得了天下,但天下并没有因此而安定,相反,内忧外患丛生:北有匈奴侵边,南有百越动荡,内有陈豨、韩王信变乱,彭越、英布、韩信等异姓王雄踞虎视,蠢蠢欲动。处理完这些事后,刘邦的生命也就伴随着他的使命终结了。之后,又有诸吕为乱,天下不安。刘邦打下的江山几乎分崩离析。在这种背景下,文、景二帝被推上舞台。这两人也深孚众望。他们顺应潮流,实行仁政,宽缓刑罚,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天下得以大治。仅去除肉刑、十五税一乃至三十税一这两项,就已经很了不起。与之相适应,朝廷崇尚黄老之学,加之有汉景帝的母亲窦太后的支持,无为而治就成了主流。
“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史记·外戚世家》)窦太后如此推尊黄老之术,也有其客观原因。一方面,追溯到汉初,秦因为政令繁苛天下以叛,汉代秦则反其道而行之,尽废秦律。刘邦入咸阳,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史记·高祖本纪》)。法律简明可以遵循,秦民举手加额,称庆不已。 自此,汉几代天子都谨遵旧制,轻徭薄赋,爱惜民力,国家得以恢复。汉文帝自代地入关中,连几匹像样的马都找不到。“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史记·平准书》,下同)而到了汉景帝末年,太仓的积蓄已经堆积如山,穿钱的绳索都腐烂了。“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另一方面,文帝、景帝时经过吕后之乱、吴楚之乱,政局震荡,亟须休养生息,这也是皇室推尊黄老之术的现实需要。
既然朝廷主导,做臣子的自然鼎力推行,曹参和陈平这两个名相扮演了重要角色。
曹参是刘邦的老乡,起先他是一个武将,为刘邦攻城略地,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平阳侯,做了齐国丞相。他不像周勃一辈子都是武夫。他的能力不止乎打仗,还善于学习。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做了齐相后,他就访求诸儒,探讨治国的道理。但诸儒都有一套孔孟之道,让他无从遵循。后来听说胶西有个叫盖公的人,善治黄老学说,他就让人请来。“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净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史记·曹相国世家》,下同)所以说,曹参是个聪明人,对于黄老之学一学就会,一用就通。治理齐国的实践使他具备了国相的才能。孝惠帝二年(前193),相国萧何死了。听到消息,曹参立即意识到机会来了,他催促手下的人为他打理行装,说:“吾将入相。”不久,孝惠帝果然派人召见了他。虽做了相国,曹参却没有任何突出表现。“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他沿袭萧何所定制度,照章办事;所用的人也都是屈于文辞的忠厚长者,凡言文刻深、追求名利的一概斥退不用。这就是成语萧规曹随的由来。待这些事安顿完之后,曹参就整天无所事事, 日夜喝酒。卿大夫们向他请示工作。来了之后,一句话还没说,曹参先递上酒杯,让人家陪他喝酒。酒席间,刚想引入正题,曹参又是灌酒,结果喝得酩酊大醉,什么事也办不成。一国总理不理朝政,整天沉溺于醉酒,这事怎么也说不过去。朝臣们渐渐就有些意见。孝惠帝慢慢儿也知道这个情况了。因为曹参是老臣,又是刘邦、萧何既定的国相,孝惠帝怕伤了曹参的面子,就把曹参的儿子叫来,叫他私下打听他父亲为什么这样干。“高帝新弃群臣,帝富于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儿子就如实把这话拿来问父亲。孰料曹参听完,就把儿子按倒,打了一顿板子。这事也被孝惠帝知道了,他就埋怨曹参不该打儿子,说是自己让这么干的。曹参这才说明缘由。他问孝惠帝:“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孝惠帝回答无法相比。又问:“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孝惠帝说好像不如。曹参道破他的治国理念:“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曹参说,陛下的看法很对!高祖和萧何在天下大定之后,把一切法令都制定得相当完备。现在陛下垂拱安坐,我谨守相职,一切都按既定方针办,不是很好吗?这就是曹参无所事事,以酒为伴的原因。曹参有一句潜台词没有说,那就是:在他眼里,以吕后的强悍,以孝惠帝的软弱,其能做一个守成继体的君主就不错了。孝惠帝恍然大悟,他高兴地对曹参说,好了,你接着喝酒去吧。曹参以这种办法治国,效果竟然十分好。老百姓歌颂他说:“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
陈平的一生富有传奇色彩,他的经历分为两个阶段。汉以前,他协助刘邦出谋划策,诡计多端,大略用的是阴阳家的办法。曹参死后,他做了丞相,一概遵循黄老之学,清静无为,深受吕后、汉文帝信赖。
陈平生来是个美男子,肥白如冠玉。但年轻时却和刘邦一样,是个浪荡子,寄食于兄嫂家,名声也不好。有人贬低陈平,说他盗嫂。但陈平抱负远大,不计细行。在乡里时,陈平做的里宰,年底分肉食时公平合理,父老乡亲都很满意,他却说:“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史记·陈丞相世家》)说自己一旦宰割天下,也和分肉一样。他如此自负,这就不是一般人的口气。投奔刘邦后,他深受倚重。尽管有人说陈平无行,但刘邦总能力排众议,一力委任。陈平确实也为刘邦办了几件别人办不了的大事。第一件,他向刘邦要了四万斤金,用这些钱财收买了项羽的部下,大行反间计,使项羽军中人心紊乱。第二件,楚汉对峙时,项羽纵军围困荥阳,刘邦里无粮草、外无援军。生死关头,陈平组织了两千名女子,从城东门杀出。项羽的军队只顾对付这些女人,刘邦和陈平却从西门逃出。刘邦被陈平救了。第三件,有人上书刘邦,告韩信反叛,这正中刘邦下怀。以韩信的领兵能力,足以使刘邦卧不安枕,他时刻都想除掉韩信,苦于没有机会。刘邦立刻召集众将商议,集体的意见是派军队平叛。刘邦咨询陈平,陈平说,以高祖和众将领兵作战的本事,谁也比不过韩信,派兵镇压只能促反,如果陛下以巡游为名,韩信必不防备,这样的话,一个力士就可以抓住韩信,何必大动干戈。陈平轻使巧计就使韩信陷入缧绁。这三件事做下来,刘邦对陈平刮目相看。三件事用的都是奇谋,不是陈平,谁也做不来。
之后,陈平先后两次出任丞相,而且都是和人搭班。第一次是和王陵。王陵是右丞相,位在前,陈平是左丞相,位在后。(秦汉之际以右为上)王陵这个人忠厚耿直,不会变通,做丞相做得很累。孝惠帝死后,吕后打算垂帘听政,出于巩固政权的目的,欲分封吕姓兄弟为王。她先征求王陵的意见。王陵直接回复不可以,说高祖在时与天下约,非刘氏不能封侯,否则,天下共击之。吕后又问陈平的意见,陈平说可以。王陵就很生气,责怪陈平言不由衷。陈平说:“于今面折廷争, 臣不如君,夫全社稷,定刘氏之后,君亦不如臣。”(《史记·吕后本纪》)他认为,和吕后斗胜,光靠蛮干不行。别看你今天指责我,但以后匡扶社稷,保全刘姓天下,你却不如我。在委曲求全、虚以应付、从长计议方面,王陵显得憨直了一些,他也自觉不能再干下去,就请辞了。这样,陈平做了右丞相。做了右丞相的陈平,也像曹参一样, 日夜以饮酒渔色为事,不理朝政。有人向吕后举报说:“陈平为相非治事, 日饮醇酒,戏妇女。”。(《史记·陈丞相世家》,下同)陈平听说之后,比原来做得更甚,一点儿不在乎别人的议论。实际上,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溺于酒色表明自己胸无大志,好让人放心。果然,“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陈平以酒色为名,把自己保护了起来。
陈平不只和王陵处不来,和周勃也处不来。陈平总能在危局中把握主动,顺势而为,这是其他人所不及的。吕后死后,陈平联合太尉周勃等人诛灭诸吕,立汉文帝为君。因为周勃安刘功大,汉文帝拜他做了右丞相,陈平仍然是左丞相。不久,两个人的高下就分出来了。一次,汉文帝咨询右丞相周勃,问,全国一年判决案件有多少?周勃回答不知道。又问,全国一年钱粮收支情况如何?周勃也说不清楚。他这时候已经被问得汗流浃背。汉文帝接下来又问陈平。陈平回答说,这些事应该问司官,判决的事问廷尉,钱粮的事问治粟内史,把他们叫来就清楚了。汉文帝就说,如果都问司官,要丞相干什么?陈平胸有成竹,说:“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 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意思是:宰相的职责,对上辅佐天子,燮理阴阳、四时,对下妥善化育万物,对外镇服、安抚外夷和诸侯,对内行善政归附百姓,使公卿百官都能胜任职责。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又何必知晓决狱、钱粮这些具体事情?他侃侃以对,文帝不得不称善。退朝后,周勃埋怨陈平,为什么早不教会他,而让他在天子面前出丑。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这一下,周勃自愧不如,只好辞去官职,陈平得以专为丞相。
司马迁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他认为,道家主张无为,又称无所不为,他们的理论不好执行,理解起来也不容易。他们的学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手段,没有一成不变的程式,所以能推究万物本来的情状。在处理人与万物的关系上,人既不在物先,也不在物后,恰恰在万物之中,故能牵制万物。司马迁对道家十分推崇。曹参、陈平深得黄老之学况味,有通识、通才而善于变通,看似清静无为,但腹中机宜,远非一般俗人所能理解。他们能够在复杂多变的情势下,审时度势,随机应变,收藏内敛,不露声色而控制全局。这里边有真本事、大智慧!
诗曰:
身遭乱世几何安,
任国方知国事难。
理剧[1]尚须从容对,
后人今始愧前贤。
【注释】
[1]理剧:治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