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
这本小书终于完稿了,罢笔之时,没有一丝兴奋,只是感觉到轻松。没有兴奋是因为自己对它很不满意,限于水平,只能写出这么个东西。修改的时候,面对它,总有毁掉重来的念头。但终于没有这样做,主要因为它花费了我很多心血,有敝帚自珍的意思。希望它剞劂之日不要成为废纸,或者能引发别人的思考也就不枉了。
对于《史记》,几十年来始终酷爱,常置于床头,反复诵读,至今意犹未慊。我之喜爱《史记》,一则因为它是性情中人性情之作。司马迁是性情中人,有西北汉子的古道热肠、铮铮风骨和义薄云天的慷慨之气。他之作《史记》,断不如《春秋》一样讲求笔法,为君者讳。《史记》的洒脱、恣肆、磊落,是此后任何一部史书都无法比拟的。二则通过《史记》,喜欢上了他所撰述的那个时代,那个充满英雄主义、浪漫主义、 自由主义的时代。那个时代是华夏的少年时期,到处绽放着思想的花朵,到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到处呈现着积极向上的精神。人们秉持“天下为家”的观念,把个人的荣辱进退置于社会之下,社会意识是他们的共同担当。那是个崇拜英雄的时代,英雄不问出处,不以成败论英雄;那是个崇拜信仰的时代,人们宁愿为了自己的坚守舍生取义;那是个追求“天下大道”的时代,孔子周游列国,墨子摩顶放踵,老子效法自然,法家义不避死,名家、阴阳家、纵横家层出不穷,前赴后继,为了建立各自心目中的理想王国。那个时代英雄辈出,精英蜂拥,常常让人有投入其中的畅想。
因为喜欢《史记》,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写点什么的念头,总觉得《史记》里有很多弥足珍贵的东西,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缺乏的。它所宣扬的“天下至上”的理念,追求公平正义和轻生死的精神,坚守道德高地“匹夫不可夺志”的人生操守,都是我们应当学习和借鉴的。今天面对物欲的诱惑,一些人崇信物质至上,不顾道德原则,肆无忌惮地欺骗和攫取,对这些人不存在救贫的问题,救心最为关键。一些所谓的社会精英,缺乏社会责任和担当意识,热衷于一已荣名,取法于自保,以拱默为上, 以不言为高,混迹于流俗,心隐于市野,缺乏大丈夫勇气和士大夫气节。“魏武好法术,而天下贵刑名;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一个社会,如果缺乏正义和维护正义的力量,缺乏朝气蓬勃、 昂扬向上的气象,无论怎么富足,也只能归于小国寡民……出于这样的思考,我就打算写出一些类似于《史记》新解的内容,在旧瓶子里装二两新酒。但初衷和思想的结果,往往呈现出相左的情况。写出来后,才发现这并不是最初的打算。这可能和自己的学识有关,也和自己驾驭史实的能力有关,还不能做到驾轻就熟,随心所欲。
司马迁认为,《春秋》《孙子》这些著作都是古圣贤发愤之作。实际上,《史记》也是一部发愤之作。《史记》既有“致君尧舜上”的泱泱大气,也有以天下为己任的勃勃英气,有轻生死重节义的士大夫慷慨之气,更有壮志未酬的士子不平之气。韩退之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送孟东野序》)“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孟子有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苏子瞻谓:“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 良、平失其智,责、育失其勇……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韩文公庙碑》)此气可以泣鬼神,傲公侯,施之于文则“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苏子由并言,文者气之所形,“文不可以学而能,气可以养而致”(《上枢密韩太尉书》)。宋人张戒论诗:“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且谓:“意可学也,味亦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莫能及也。”《岁寒堂诗话》他以为,文以气胜,诗以气胜,气之高下,诗文之高下也。以此评价《史记》恰如其分,《史记》以文胜, 以气胜。
十数年来,国学复兴,学人耻于人心不古,遂向古圣贤处找答案,汲汲乎黄卷,亹亹于坟典,发思古之幽情,行不言之正教,以期救时。同时,史学大兴,雅俗共赏, 曾国藩、张居正之类成为风流人物,识与不识,言必称秦皇汉武、康乾盛世,事必由三国计谋、唐虞猷谟,对国运时势有所寄托。繁华中,遂以为复古运动到来,值国学盛事。此误矣!一代人当有一代人之学,一代人当有一代人之精神。 吊古而食古不化,是为效颦;继承而放弃创新,是为雕虫。须记宋人南迁,经学大成,于章句中剔隐决明,恕不以家国为念;清人主宰,训诂为起,于经籍内数祖论典,要不以拯救为是。耽于泥古,拘于遵循,非于世无补,且误人误国多矣。汤、武革命,顺应天命,顺时者昌,逆时者亡。吾国自古有以古鉴今传统,“殷鉴不远,在夏后氏之世”《孟子·离娄章句上》;也有与时俱进精神,“三代不同礼而王,五伯不同法而霸”(《史记·商君列传》)。鉴古而能用今,才是孔孟之道。适为此,写了这么一个小东西。
《史记》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史书,体制完整,规模宏大,数千年研究者不绝如缕,研究成果汗牛充栋、数不胜数。 自己不揣僻陋,叠床架屋,适足以贻笑方家。又念《史记》是民族瑰宝,人人都可以汲取自己需要的营养,非特为专家之流所设,有一孔之见正可证《史记》之伟大,也才称百花齐放。念及此,意稍解。
是书写作过程中,王仲生、吴克敬先生屡屡鼓励,才得以竟书。二位先生都热情题跋,对新人提携奖进,用心良苦。很多朋友、同事也热诚帮忙,感念不已,在此一并谢过!
是书不是史论、史评,也不是史学研究,只是读书时的一些感想,缺乏对史实的详细考证,一些结论下的牵强,一些观点有以偏概全之嫌,都是读书肤浅造成。另外,由于全书积年写就,有感即写,无感罢笔,各篇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各自成篇, 引用史实前后重复,东拉西扯,这里向读者致歉。 自己特别喜欢《史记》的文字,凡叙事,不忍割舍, 引文较多,给人有凑字数和卖弄之感,这是因为以己之学力,还不能很好地驾驭《史记》,更不能有比它更好的表达,也怕有伤太史公。故行文似嫌累赘,诚惶诚恐,专此谢罪!
钱穆先生在所著《国史大纲》扉页上有一段非常醒目的话,抄来共赏。他说,凡读史书者当有以下之信念:
第一, 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
第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
第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者,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第四,当信每一国家必待其国民具备上列诸条件者比数渐多,其国家乃再有向前发展之希望。
钱先生这一席话寄托深重,话短意长,表明了知识分子对历史应持有的态度,充满了对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古道热肠,充满了对中华民族未来的信心和期望。我辈读书人当以此为鉴。
诗曰:
位卑未敢忘,
穷达抑何妨。
快意指方道,
逍遥意万方。
青白眼不趋,
希旨非所长。
天纵才须惜,
君子任倜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