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
李斯被赵高以谋反罪下狱,他在狱中给秦二世上书,有如自辩状,书曰:“臣为丞相,治民三十余年矣。逮秦地之陕隘,先王之时,秦地不过千里,兵数十万, 臣尽薄材,谨奉法令, 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 阴修甲兵,饰政教,官斗士,尊功臣,盛其爵禄,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立秦为天子,罪一矣……”(《史记·李斯列传》,下同)意思是:我做丞相,代君治民三十多年了。起初,秦国版图不过千里,士兵也只有数十万。我倾尽所能严明国家法令,暗中派遣谋臣,带着金银珠宝游说诸侯,同时训练军队,整饬政令,奖赏勇士,敬尊功臣,提高他们的爵位和俸禄。以上种种实行以后,终于逼迫韩国胁从,魏国示弱,并打败了燕、赵,夷平齐、楚,最后吞并了六国,俘虏了他们的国君,使秦如周王一样做了天子,这是我的首罪……李斯书中,历数其“罪”,以至于“罪七”,实功七也。读此书,足以令人心寒。假使胡亥见书,李斯当不至于死。但赵高扣下了这道上书,称:“囚安得上书!”李斯父子以腰斩问刑。临死前,他对儿子说:“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 岂可得乎!”李斯此时的心情,大概百味杂陈,难以具言吧。位为三公,落得如此下场,足可让人为之抆泪。
功绩卓著,功成而身死人手的不只李斯一个。比他更早的还有越国大夫文种。越王勾践被吴国打败后,卧薪尝胆,依靠范蠡、文种辅佐,不但灭掉了吴国,而且一跃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胜利之后,范蠡头脑清楚,他知道帝王的一般规律,对外杀戮之后,接下来就要清除异己,尤其是那些功高难封的大臣,君王为之寝不安席。于是范蠡逃到齐国,发财致富,做起了陶朱公。他劝文种也能像他一样隐居起来,说:“飞鸟尽, 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下同)认为越王为人只可与其共患难,不可与其共富贵,建议文种早走为上。文种认可了范蠡的意见,却没有离去,他心里还有些疑犹,准确地说,是对越王仍抱有幻想,就装病不去上朝。越王却没有文种想象的那样善良和温情,他一直在伺机除掉文种这样的心腹之患。恰巧有人告文种谋反,越王就抓住机会,借题发挥,赐文种自杀。他赤裸裸地对文种说:“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意即,你教给我七策打败吴国,我只用了其中三策就实现了宿愿。另外四策还在你那里,请你到阴曹地府去教给我的父王吧。越王担忧的是文种深藏的智慧和计谋。致文种死的,不是无功、无能,而是能耐太大,让别人时刻惦记、提防。能耐太大也会死人,这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启迪。
淮阴侯韩信其人,于刘邦定汉,功不可没。韩信的重要性在楚、汉对峙时就被双方所看重,楚王项羽也拉拢过韩信。是时,楚、汉虽不两立,但项羽已呈衰势,想与刘邦以荥阳鸿沟为界,东、西分治,并且离间韩信,以期弱化汉军。他派人劝韩信:“今足下虽自以与汉王为厚交,为之尽力用兵,终为之所禽矣。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项王尚存也。当今二王之事,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项王今日亡,则次取足下。足下与项王有故,何不反汉与楚连和,参分天下王之?”(《史记·淮阴侯列传》,下同)项羽的说客叫武涉,和韩信的谋士蒯通一样,都是当时著名的游士。他对韩信分析道:足下自以为与汉王交情深厚,所以甘愿为他拼命打仗,最后也难逃被擒灭的下场。之所以把你留到现在,是因为项王尚在,还需要你出力。 目前楚汉相争,谁败谁胜关键在你,你倾向于西则汉王取胜,倾向于东则项王取胜。项王一旦被灭,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论起来,你和项王旧交较早,为什么不能联手反汉,三足鼎立?项羽的使者也是够厉害,他看到韩信的力量足以扭转乾坤,并且预见到韩信以后的结果。他认为项王若亡,后继者就是韩信,建议其与项羽联手抗刘。不然,至少保持中立,三分天下,各有其地。这话既为项羽,也为韩信着想,有很强的诱惑力。韩信此时刚被刘邦封为齐王,对汉王感恩戴德,忠信不移,完全不理会项羽的拉拢。
此时天下大势不仅武涉看到,很多人也都看到了。蒯通也如此劝说韩信:“……当今两主之命县于足下。足下为汉则汉胜,与楚则楚胜。 臣愿披腹心,输肝胆,效愚计,恐足下不能用也。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意思是说,如今楚王、汉王的命运掌握在你手里,你站在汉王一边汉王就会取胜,站在楚王一边楚王也会取胜。我想向你敞开心扉,发自肺腑地献出计策,又担心你不会照办。果真能听我的话,不如保持中立,不倾向任何一方,这样天下就变成三个人的天下,形成鼎足之势,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蒯通和武涉说的一模一样,英雄之见略同。但韩信断然拒绝:“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吾岂可以向利倍义乎?”他说,我听说过这样一个道理,坐别人的车就要和别人一起承担风险,穿别人的衣服就要担忧别人是否受饥寒之苦,吃人家的饭就得为人家卖命,我难道可以唯利是图而不顾忠义吗?实际上,韩信的心里很矛盾,表面对汉忠贞不贰,内心也担心功成身死。刘、项争雄,韩信的力量骤然间成为决胜因素,他对此尚难以接受,表现得有些首鼠两端。在这种情势下,他虽然忐忑不安,仍心存侥幸,不愿意相信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武涉、蒯通的预测不幸而言中,汉灭楚后,刘邦随即对韩信下手,这回的理由仍然是谋反。可能会有人质疑:昔日两强相争,韩信举足轻重,彼时不反而待此时反耶?周勃被诬造反,汉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说:“绛侯绾皇帝玺,将兵于北军,不以此时反,今居一小县,顾欲反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文帝听后就把周勃放了。韩信却没有这样幸运,更没有人替他解脱。明眼人都知道,刘邦功成之后,决心要清除这些昔日与他讨价还价的大将了。面对死亡,韩信只有自己发发感慨了:“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史记·淮阴侯列传》,下同)看来,他对范蠡、文种的故事知之甚详,唯独没有想到这件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和文种一样,性格上都有致命的缺陷,即妇人之仁,不忍之心。勾践和刘邦没有这么多顾虑,他们的特点是:该用就用,该杀就杀。
李斯、文种、韩信堪称千古豪杰,不世出的才能之士。他们都死在了自己一手创建的江山社稷祭坛上,是所谓“我以我血荐轩辕”。无疑,这给后人提供了足够多的教训。但诚如韩信所言,“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套着枷锁、戴着镣铐跳舞,功成被诛,身死人手,不也是一种必然吗?
诗曰:
治乱安邦赖群雄,
中原逐鹿建奇功。
良弓藏处高鸟尽,
狡兔穷搜走狗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