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吾常谓,《史记》可做小说读,非过言,乃切实感受也。《史记》中,关于刘邦、项羽事迹,苏秦、张仪事迹,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君子之事迹,韩信、李广事迹,蔺相如、伍子胥、范雎事迹,率皆如是,其情节生动、人物鲜明,不亚于精彩小说。列传是这样,纵观本纪、世家中小说故事也不少,如赵盾、重耳。
《刺客列传》也可作小说读。
“太史公曰”就《刺客列传》的由来说道:“始公孙季功、董生与夏无且游,具知其事,为余道之如是。”(《史记·刺客列传》)此列传乃口口相传而来,其中部分细节属作者虚构,不待争辩。
《刺客列传》的传主有五个人,即曹沫、专诸、豫让、聂政及荆轲。曹沫的事迹最简单。齐鲁之战,曹沫是鲁国将军,与齐三战三败。不得已,鲁庄公割地求和,齐鲁两国息兵会盟。在会盟仪式刚举行时,曹沫就以匕首要挟齐桓公,逼齐国退还所占鲁地。曹沫以此得名。实际上,春秋此类事很多,唐雎做过,蔺相如做过,平原君的门客毛遂也做过。秦围赵国邯郸,赵国国君派平原君求救于楚,谈了一上午,楚王也议而不决。毛遂近前质问,遭到楚王呵斥,毛遂不屈,按剑而前道:“王之所以叱遂者,以楚国之众也。今十步之内,王不得恃楚国之众也,王之命悬于遂手。”(《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下同)还是老套路,以刀剑相要挟。君王们都怕死,楚王更甚,尤其欺软怕硬,马上就答应了毛遂的要求:“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逞一介之勇,与楚国缔结城下之盟,令平原君赵胜刮目相看。“胜不敢复相士。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 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实际上,毛遂凭借的不只是三寸之舌,还有他手上的三尺之剑。
曹沫的身份是将军,还算不得专职的刺客,而专诸就有些职业刺客的样子了。情况是这样的,公子僚做了吴王之后,他的叔伯兄弟公子光极为不满,认为按父辈继承关系而论,怎么也该自己做王。想来想去,他就起了杀心,密谋夺取王位。恰好,由楚逃亡至吴的伍子胥看穿了公子光的心思,他也苦于无进身之阶,就向公子光推荐了刺客专诸。公子光就把刺杀公子僚的任务交给了专诸。专诸把匕首藏在鱼腹,再乔装打扮,将做好的鱼进献给王僚,伺机刺杀了王僚,而他也被王僚的左右杀死。公子光伏兵四起,夺取了王位。他就是春秋有名的吴王阖庐。
夺宫事件中,专诸是公子光的利器, 匕首是专诸的利器。专诸刺杀了王僚, 自己也被杀死,这就是刺客的归宿。即使他没有被王僚的手下杀死,也会被吴王阖庐杀死。刺客的生命与他的使命一起终结,这是一条规律。
因为过程很简单,专诸的刺客形象就显得模糊。《史记·刺客列传》继而又塑造了豫让、聂政、荆轲三个丰满的刺客形象。
豫让是晋国贵族智伯的门徒,智伯对豫让十分器重。六卿分晋的时候,赵襄子与韩姓、魏姓贵族合谋剪除智伯。成功后,晋国分裂成了韩、赵、魏三国。早先智伯最为强大,差一点就消灭了赵襄子,所以赵襄子对智伯痛恨至极。智伯被杀,他还意犹未慊,竟然拿智伯的头做了饮器。智伯败亡,豫让逃进深山,密谋复仇。他先后策划了两次行刺。一次是假扮刑人打入赵宫,为赵宫打扫厕所,打算在赵襄子如厕时伺机行刺。但赵襄子警惕性很强,发现豫让神色不对,就命令手下把豫让抓住搜身,果然就发现了匕首。赵襄子讯问豫让为什么这么干,豫让率直地回答:要为智伯报仇。赵襄子倒也大度,义而释之。
一次不行,豫让又计划第二次行刺,这一次他做了精心准备。为了不让赵襄子认出自己,他“漆身为厉,吞炭为哑”(《史记·刺客列传》,下同)。豫把自己整个外形都改变了:他以漆抹身使身体生疮,又吞炭使自己声音变得嘶哑。做完这一切,他就埋伏在一座桥下,打算在赵襄子经过的时候,打他一个迅雷不及。而赵襄子的第六感又一次救了他的命。当他乘车经过的时候,不知什么原因马受惊嘶鸣。赵襄子立刻判断,这一定又是豫让作怪,便派人搜索,果然就把豫让找了出来。赵襄子指责豫让,为什么没完没了跟自己过不去?豫让回答,我是个忠臣,所以必须尽忠。前次你能赦免我的罪行,说明你是个贤君,但我必须要做完承诺的事。最后他说,请借你的衣服一用,这事就了结了。赵襄子痛快地把衣服脱下来,交给豫让。豫让拔剑对着衣服刺了三次,说道,这样我就算对智伯有个交代了。之后,他就伏剑自杀了。
豫让不是一个普通刺客,他有自己的准则和信条。他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智伯对他有知遇之恩,应当用生命来回报。他对朋友说:“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后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他复仇的目的不单是为了报恩,而是要倡导一种普世价值,他要为后世立义法,即豫让的忠义观、节烈观。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豫让不只是一名刺客,更是一名义士,他的复仇殉难,更具有道德上的意义。
赵襄子曾问豫让,你曾经做过范氏和中行氏的下属,智伯后来杀了这两个人,你为什么不替这两个人复仇,而独替智伯复仇?豫让回答:“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智伯, 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史记·刺客列传》,下同)意思是:范氏和中行氏以普通人的待遇对待我,我就用普通人的礼节回报他们;智伯把我当作国士,我就用国士之礼回报他。豫让追求的是做一个国士,自然要比一般刺客更高尚一些。
聂政的身份与上述之人相比要低很多。他是一个屠夫,以勇敢闻名,混迹于民间。他的刺客经历也不复杂。韩哀侯有两个重臣:一个是韩相侠累,一个是近臣严遂,这两个人因为争宠而势不两立。严遂竞争不过,怕有性命之忧,逃亡到齐国,寻求可以为自己报仇的人,就这样找到了聂政。聂政被严遂的诚义和金钱打动,慷慨赴义,刺杀了侠累,而自己也自杀身亡。
事件本身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严遂寻仇于侠累,出于个人私怨,没有道义可讲。聂政为人购求而死于事,也不具备太大的社会价值。
耐人寻味的是整个事件的过程及整个过程中散发的悲情色彩。严遂为了收买人心,带了百镒黄金为聂政母亲祝寿。聂政惊怪其赠之厚,辞而不受。待知道事情原委之后,以奉母为由没有答应。“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许人也。”严遂悻悻而去。过了很久,聂政母亲去世。服丧结束后,聂政主动找到了严遂:“前日所以不许仲子者,徒以亲在;今不幸而母以天年终。仲子所欲报仇者为谁?请得从事焉!”严遂又叫严仲子,他在家里应该排行老二。(古人不直呼其名,以示尊敬。)严遂喜出望外,他没有想到聂政会来找自己。
此前,困惑聂政的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忠义,一个是孝悌。严遂登门拜访,可谓知己,得为知己用,就是忠义。但父母在,不远游——尽孝是当务之急。如此,聂政的选择就很容易解释了,先行孝道,后赴忠义。作为一个市井之人,有如此见识,司马迁十分赏识。
聂政死前,“因自皮面决眼, 自屠出肠”。这是在毁容,他怕连累亲人,招致祸患。果然,韩国把聂政的尸体置于街市,让人们辨认,而且悬赏千金,但是没有人能够辨认出来。这时候,一个刚烈的女人出现了,他就是聂政的姐姐荣。《史记》没有道明她是随夫姓,还是随父姓,只是称她“荣”,我们姑且叫她聂荣。这个女人的出现,顿时使聂政高大起来。她听说了刺客的消息后,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是弟弟聂政。“其是吾弟与?嗟乎,严仲子知吾弟。”随即就赶赴韩国,一经辨认,果然是兄弟聂政,于是伏尸大哭。市人劝她躲开,担心韩国国君追究。聂荣对市人具道所以,并说聂政“士固为知己者死,今乃以妾尚在之故,重自刑以绝从,妾其奈何畏殁身之诛,终灭贤弟之名!”“乃大呼天者三,卒于邑悲哀而死政之旁。”弟弟毁容而亡的意义在姐姐,姐姐冒死相认, 目的是为了传扬弟弟的忠义之举。这一对姐弟心甘情愿为忠义而死,堪称忠烈!
聂政为知己者死,其死与一般刺客没有什么不同。重然诺,尚节义,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聂政的姐姐继之以死,就为这个故事涂上了悲壮的色彩。
荆轲刺秦王的故事,是《刺客列传》里的精华,司马迁对荆轲不惜浓墨重彩。
荆轲是一个剑客,好读书击剑,但他没有一般剑客尚气任物的毛病。他曾和一个叫盖聂的人论剑。盖聂好逞匹夫之勇,喜欢争强好胜,还没比出高低,就瞪起眼来。见此情景,荆轲马上停止论剑,离开了盖聂。在游历途中,荆轲又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故意和他争道,并且大声呵斥,荆轲一言不发,避之犹恐不及。
这两件事说明荆轲不平凡,其志不在小。荆轲的做派正和韩信一样,不愿意和没有意义的人争胜,也不愿意把精力耗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大概春秋时期的仁人志士都为了一件事而活着,为了这件事可以奋不顾身,不像现在的人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寿命长而活着,为了富贵而活着。荆轲为了找寻这件事,到处游历。最后他来到了燕国,在这里他结识了一个好朋友高渐离。荆轲好酒,高渐离善击筑。酒酣兴至,他们就相和而歌,抱头痛哭,旁若无人。这两个人都身怀绝技,心负大志,彼此为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悲伤。此外,还有一个人知道荆轲非等闲之辈,他就是燕国处士田光。
荆轲终于找到了他活着的意义。当时,秦国以席卷之势,攻城略地,很快就打败了赵国,前锋所及,眼看就到了燕国边境。燕国这时的主政者是太子丹,为了免于燕国倾覆,他到处搜求可用之士。恰在这时,秦将樊於期因为开罪于秦王,逃到了燕国,他向太子丹推荐了田光。太子丹问计于田光,田光于是推荐了荆轲,认为荆轲或可拯救燕国于万一。两人商谈已毕,太子丹送田光出门的时候,却说了一句:“丹所报,先生所言者,国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这话意味深长,田光心领神会。他随后就找到了荆轲,把荐引的经过一一说明,希望荆轲能主动找一下太子丹,为燕国出力。荆轲答应了,他一直在寻找这种机会。田光的使命也结束了,秘密不被泄露,最好的办法就是消灭肉体。田光为了守口, 自刎而死。司马迁说:“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该死的时候,就义不容辞去死,这是春秋尚死的精神。
荆轲受田光托付,见到了太子丹,“太子再拜而跪,膝行流涕。”身为君主,能行此大礼,非生死存亡不致至此。之后,太子丹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丹之私计愚,以为诚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窥以重利;秦王贪,其势必得所愿矣。诚得劫秦王,使悉反诸侯侵地,若曹沫之与齐桓公,则大善矣;则不可,因而刺杀之。彼秦大将擅兵于外而内有乱,则君臣相疑,以其间诸侯得合从,其破秦必矣。”太子丹打算派一个勇士以贡献为名,劫持秦王,像曹沫一样逼他返还侵占的诸侯之地,息战罢兵。万一不从,就刺杀秦王,秦国无主,也就顾不上别的事了,燕国的威胁自然化解。毕竟是太子,他的想法非常幼稚。
燕太子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荆轲身上,对他的待遇非常人可比,除了珍馐美味,还送给他美女,甚至把宫里自己的女人献出来,让荆轲尽情享受。一段时间后,荆轲却丝毫没有出发的意思。这时候,秦将王翦已经踏平赵国,打到了燕国南界。太子丹恐惧,索性直言请行。荆轲提出了两个条件,希望得到樊於期将军的人头和督亢之地地图,有这两件东西,才能够引起秦王的兴趣。督亢是燕国的膏腴之地,以此地割让于秦,谅必使秦王开心,况且秦未必能拿走。但樊将军的人头却让太子犯难。樊将军避难到燕国,与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杀了他,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太子心有不忍,荆轲只好亲自去办这件事。他见到樊於期,把借头一用的想法如实说来。樊将军是个痛快人,三言两语就答应了,自己动手,把脑袋割掉。
一切准备妥当,是该出发的时候了,荆轲却迟迟不走。从早上稽留至下午,似乎在等待什么。太子有些着急了,担心他反悔:“日已尽矣,荆卿岂无意哉?”不料,荆轲生气了。他怒气冲冲,斥责太子道:“何太子之遣?往而不反者,竖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与俱。今太子迟之,请辞决矣!”荆轲发誓赌咒,表明他不会爽约,解释他只是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是他此行的唯一牵挂。
荆轲终于出发,太子丹带着一大堆人送行,都改服白衣白冠,以示诀别之意。在易水边,太子为荆轲举行了送别仪式。刚喝完壮行酒,一个人匆匆赶到了。这个人就是高渐离,荆轲一直在等他。似乎没有必要说什么,仍然是高渐离击筑,荆轲和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一会儿是变征之声,苍凉悲壮;一会儿是羽声慷慨,激越豪迈。周围的人都被打动了,不由自主地垂泪涕泣,继而“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乌云低垂,易水滚滚,似乎也被此情此景所感染。
“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最后一件心事了结,荆轲再没有什么牵挂,义无反顾地去完成他壮烈的使命。
荆轲刺秦王的结果我们都知道了。荆轲以身赴死,为我们留下了那句“图穷而匕首见”的成语。燕太子丹的计划破灭,秦一怒而伐燕,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秦军的铁蹄。实际上,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分久必合,秦统一天下是大势所趋,任何人也无法阻挡历史的步伐。试图通过一个刺客阻止秦包举宇内的进程,是一种幻想,也比较荒唐。
荆轲死后,高渐离逃到了赵地,更名改姓隐匿起来。假如他一直这么默默无闻,逃命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他没有做到总是那么安分。问题出在他那把筑上。正像荆轲以剑知名而死于剑下一样,高渐离也死于筑。他在为人做庸保时,无意间听到有客人击筑,不由自主评价起来。这话又被别人听到,就请他出来击筑。手痒又心痒的高渐离遂“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者”。和歌的人已经逝去,高渐离却怎么也忘不了他,忘不了那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歌,忘不了壮士赴死的悲壮情怀。
高渐离善击筑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而且传到了秦始皇耳边。秦始皇爱惜人才,打算赦免他。高渐离却利用秦始皇召见他的机会,举筑猛击始皇,但他还没有击中就被抓住杀掉了。
高渐离毫无遗憾地死了,本来他还打算完成朋友未竟的事业。“惜其不中”,这也没有什么,毕竟他可以告慰于荆轲了。两人以死合奏了一曲英雄悲歌,这首歌名叫《燕赵悲歌》。
诗曰:
情寄八荒[1]须咏怀,
胸中块垒任酒浇[2]。
人间向使无耿介,
汩罗洲头不《离骚》。
【注释】
[1]情寄八荒: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 归趣难求。(钟嵘《诗品》评阮籍《咏怀诗》)
[2]“胸中块垒”句:阮籍胸中垒块,故需酒浇之。(刘义庆《世说新语·任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