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身处世界转变为身处视界——对世界的认知
世界观是人们对世界或宇宙的基本看法和观点。世界观具有实践性,人的世界观是不断更新、不断完善、不断优化的。人类对世界的观看和理解经历了从感性到理性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也是一个人们把世界从生活的物质世界变化成可视世界的过程。
中文“世界”一词来自梵语,佛经中用这个词指称全部时间和空间的总和。《楞严经》中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世侧重于时间,界侧重于空间,这和现代物理中相对论所提出的“四维空间”相似。佛家在形容人世百态的时候,对世界进行了更具体的划分,如“三千大千世界”,其中一个“大千世界”包含着一千个“中千世界”,而每个“中千世界”又包含着一千个“小千世界”。佛祖用“一尘中有尘数刹”来解释宇宙本相。世界和人的存在息息相关,脱离了人,世界的存在缺乏内容而变得没有意义,而对于物来说,单纯的物与物之间是孤立的,离开了人的运用,它就不是世间之物。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就是人们此身存在的世界,虽然世界的存在不以人的意志转移,并且先于每个个体意识的认识就存在了,但对于每个个体来说,人的出生才是这个个体世界的建立,而他的死亡也标志着世界的消亡。世界有形,因为一切物质的存在都是它的存在方式,同时世界无形,认识世界何其困难。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气场,世间万物皆依赖于人的在场来建立起联系,人们可以根据身体的在场感觉到这个场的存在,却很难明确地指出场的形状和它们之间的关系。如同老子所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各个国家的创世神话中,对于人们所处的世界的想象都是混沌的。中国是“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欧洲的先民则认为世界是有一棵神树支撑的一个球体;古印度人在典籍中有明确记载,世界是一个球体,由几个巨兽驮着。因为对于未知世界的不确定,人们把对世界的理解化为诗意的想象,人类用感性的方式了解世界,通过肉眼的观看去揣测、去思考世界,把周遭发生的事情看成内在生命的联系,可以相互感应的存在。
媒介化观看后,世界变成了有序的图像的世界,混沌状态被科技之光澄明。世界向图像转向,并不是简单地阐释为事物的一幅画或某个摹本,而是标志着现代社会的本质和现代化的进程。随着科技理性的崛起,人借助机械之眼来观察图像。人们以为自己获得了一种正确的观看方式,“正确的观看”的先决条件是把人作为主体放在世界面前,而世界则变成了图像摊开给人看。在图像世界里,事物之间神秘的联系消失了,事物之间不再依靠身体的互相维系,而是靠因果关系有序连接。这样的转变体现了人们从感性走向理性,人不再把所处的世界理解为全部,而是将它视为观看对象。在人们的观看中,世界被客观化、对象化,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走出蒙昧,在有机的、统一的图景下建构秩序,制定并遵守规范,人们向文明迈进了一大步。然而,人类的欲望并不止于此,人们并不安于简单地将自然视觉经验作为全部,人们还想继续迈进超越自然,成为宇宙的中心和世界的主宰,现代社会的图像转向正是基于此。主体的凝视,万物均被摊开,眼睛为观看提供尺度和准绳,并勾勒它们必须遵循的路径。在“造型”或“表象”的观看要求下,世界毫无悬念地沦为玩物,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这是可怕的,是对存在世界本身的翳蔽。他说:“唯当存在者成为表象之对象之际,存在者才以某种方式丧失了存在。”[30]这个所谓的图像世界,不再是生命的世界,有的只是精于盘查的主体和被工具化的客体。这个世界和古代世界完全不同,世界被收缩为图像,人膨胀为上帝,两者相互交叉,照亮了现代社会荒谬的本质。
自从世界图像转向之后,如何显现存在,通达外观的世界观便脱颖而出,并以观照“物”的方式开始“观照”人。人们通过观看媒介设置场景,不仅使世界沦为可计算之物,也使人类自身沦落为可测度之物。虚拟现实领域的研究型艺术家布伦达·拉莱尔博士说:“每个人都想创造某种让人全身心投入的梦幻,让自己沉浸在其中忘乎所以。每个人都想得到一种能够蒙骗自己的完美幻觉,我们就像撞到玻璃窗户上的鸟一样,把它误认为仿物的原物。”[31]媒介技术的空间化扩散以及媒介的人性化演进,创造出了一个无所不在的景观社会。在这个社会,到处充斥着图像人和图像物,世界图景展现为积聚着的庞大的图像景观,真实存在全都转化为一个虚拟的表象。生产的进一步发展,最终使图像景观从工具变成了目标。
美国军方开发了一个著名的游戏“Go Army”,玩家可以在网上与真正的士兵交手、交流、学习,体验模拟的军事基本训练,游戏在为军方造势的同时,还能普及军事知识和格斗技能,为招募新兵做宣传。这样一来,每个玩家都由平民变成一个潜在的军人,模拟和真实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正如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所认识到的:“分离(separation)本身是统一世界的一部分,是分裂为现实和影像的全球社会实践的一部分。自主景观所对抗的社会实践,同时也是包含了景观在内的现实总体性。但是这一总体性的内在分裂危害到如此程度,以至于景观似乎就是它的目标。景观的语言由生产体系的符号(signes)所组成,这些符号同时也是这一生产体系的最终和最后的目标。”[32]科技发展将时空“缩小”,使万物趋向于“零距离”,表面上看我们离“事物”很近,可事实上我们离事物越来越远。观看媒介使人们对于事物表象的认知越来越方便、快捷,但是掩藏在“事物”之中的本质却被表象“掩盖”了起来,人们似乎看见了事物的“表象”,却背离了事物“本身”。媒介化观看提供给人们的是“零距离”,这直接导致了万物皆是“等距离”或“同一距离”,所有的事物都是“屏幕”呈现出的一种表象,观看者可以根据需要不停地回放,然而真实,却早已“过去”。所谓“真实”是“时间性—空间性”的,媒介化观看制造出的种种幻象使得“过程”消失,那么真实被掩藏在图像之下,存在的只是虚拟的表象。在这个意义上,观看媒介手段越多、越先进,我们看到的越多,真实就离我们越远。一方面,虚拟现实标志着我们丰富的感官经验被彻底地缩减到0和1的数字序列当中,变成了电子信号;另一方面,观看媒介又产生了关于现实的“模拟的”经验,这种经验往往变得与现实无法区分,结果导致对真实这个概念的不断破坏。
在电影《黑客帝国》中,主人公尼欧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他究竟选择吃红色的药丸还是吃蓝色的药丸。墨菲斯告诉尼欧,他所认为的世界不过是一个虚构的世界,如果选择红色药丸,他就会看到事情的本质。相反,蓝色药丸可以让他回到稳定的生活中。墨菲斯这样描述这个母体:“它就在我们身边,随处可见。即使是现在,它就在这个房间里,你可以从窗户外看到它,你打开电视的时候也能看到它。你上班的时候能感觉到它,甚至是你上教堂时,纳税时也一样。它就是虚拟世界,在你眼前制造假象、蒙蔽真相。尼欧,你是一个奴隶。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你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奴役,一生下来就生活在一个没有知觉的牢笼里。一个心灵的牢笼。”这段描述,正是导演对被媒介虚拟化的景观社会的一个讽喻。墨菲斯对着踌躇不决的尼欧喊出:“尼欧,你曾经做过这样的梦吗?在梦中,你的感觉如此真实!要是你醒不过来怎么办?你如何分辨梦中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正是这振聋发聩的拷问将尼欧从被囚禁中解救出来,像是从柏拉图的洞穴里释放的囚徒,从无知到启蒙,这种解放带来的也是痛苦。影片中用一种巧妙的隐喻,尼欧觉得最痛的就是眼睛,墨菲斯告诉他,那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好好用过它,也就是说,在虚拟世界中,所有的观看都是无效的。尼欧开始意识到,真实世界比想象的可怕,在迈向真实和达到真实的过程中,伴随着极大的痛苦。
与尼欧的选择不同,影片的另一个角色塞弗则背弃了最初的选择,在母体的虚幻和现实的残酷中,塞弗无法承受真实的存在方式所带来的生存压力,因此,他出卖了反抗组织的同伴,换取一个重回虚拟母体的机会,在那里他可以被抹去记忆,重新设定程序,过上一种虚假的但是惬意的人生。他对着电脑人史密斯说了一段耐人寻味的话:“我知道这块牛排并不存在,我知道当我把它放在嘴里的时候,是母体(电脑矩阵)告诉我它有多么鲜嫩多汁。整整九年,你知道我明白了什么吗?——无知就是福。”
塞弗的选择正是当下很多“图像人”的选择,面对真实,他们宁肯选择在虚拟的世界中沉醉。现在,红色的药丸和蓝色的药丸放在了你我的面前,我们应该如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