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篇

文章篇

【题解】

颜之推历数各朝的文人,认为他们“多陷轻薄”,并以此告诫后代子孙要“深宜防虑”,不要急于求成,不能恃才傲物,不可盲目跟风,不可逐末弃本,要典雅端正,要能够发扬功德、牧民建国。

【原文】

夫文章者,原出《五经》:诏、命、策、檄,生于《书》者也;序、述、论、议,生于《易》者也;歌、咏、赋、颂,生于《诗》者也;祭、祀、哀、诔,生于《礼》者也;书、奏、箴、铭,生于《春秋》者也。朝廷宪章,军旅誓诰,敷显仁义,发明功德,牧民建国,施用多途。至于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行有余力,则可习之。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轻薄:屈原露才扬己,显暴君过;宋玉体貌容冶,见遇俳优;东方曼倩,滑稽不雅;司马长卿,窃赀无操;王褒过章《僮约》;扬雄德败《美新》;李陵降辱夷虏;刘歆反覆莽世;傅毅党附权门;班固盗窃父史;赵元叔抗竦过度;冯敬通浮华摈压;马季长佞媚获诮;蔡伯喈同恶受诛;吴质诋忤乡里;曹植悖慢犯法;杜笃乞假无厌;路粹隘狭已甚;陈琳实号粗疏;繁钦性无检格;刘桢屈强输作;王粲率躁见嫌;孔融、祢衡,诞傲致殒;杨修、丁廙,扇动取毙;阮籍无礼败俗;嵇康凌物凶终;傅玄忿斗免官;孙楚矜夸凌上;陆机犯顺履险;潘岳干没取危;颜延年负气摧黜;谢灵运空疏乱纪;王元长凶贼自诒;谢玄晖侮慢见及。凡此诸人,皆其翘秀者,不能悉记,大较如此。至于帝王,亦或未免。自昔天子而有才华者,唯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皆负世议,非懿德之君也。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傍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

【注释】

①诏、命、策:古时帝王颁布的命令。

②诔(lěi):哀悼死者的文章。

③诰(gào):文体的一种,用于训诫或者是劝勉。

④俳优:古时的歌舞艺人。

⑤王褒:西汉文学家,今四川人。

⑥李陵:西汉大将,字少卿,今甘肃秦安人。

⑦刘歆:西汉末年著名的经学家,今江苏沛县人。

⑧傅毅:东汉文学家,今陕西兴平人。

⑨班固:东汉文学家。

⑩赵元叔:赵壹,东汉文人。

⑪冯敬通:冯衍,东汉文学家,今陕西西安人。

⑫马季长:马融,东汉经学家、文学家,今陕西兴平人。

⑬蔡伯喈:蔡邕。

⑭吴质:三国魏文学家,今山东定陶人。

⑮杜笃:东汉文学家,陕西西安人。

⑯路粹:三国魏文学家,今河南开封人。

⑰繁钦:东汉末期的文学家,今河南禹县人。

⑱孔融、祢衡:孔融,东汉末文学家,今山东曲阜人;祢衡,东汉末文学家,今山东临邑人。

⑲杨修、丁廙(yì):杨修,东汉末文学家,今陕西人;丁廙,三国魏文学家,今江苏沛县人。

⑳傅玄:西晋文学家,陕西耀县人。

孙楚:西晋文学家,今山西人。

潘岳:西晋文学家。

颜延年:南朝宋文学家,山东人。

谢灵运:南朝宋文学家,河南太康人。

王元长:南朝齐文学家,山东临沂人。

谢玄晖:南朝齐文学家。

汉武、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汉武,汉武帝刘彻;魏太祖,曹操;文帝,魏文帝曹丕;明帝,魏明帝曹睿;宋孝武帝,南朝宋孝武帝刘骏。

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子游,言偃,孔子的弟子;子夏,卜商,孔子的弟子;荀况,荀子;孟轲,孟子,战国时期教育家、思想家,今山东邹城人;枚乘,西汉文学家,今江苏人;贾谊,西汉文学家,今河南洛阳人;苏武,西汉杜陵人;张衡,东汉文学家,今河南南阳人;左思,西晋文学家,今山东淄博人;俦,同一类人。

【译文】

文章,源于《五经》:诏、命、策、檄,是从《尚书》中产生的;序、述、论、议,产生于《易》;歌、咏、赋、颂,产生于《诗经》;祭、祀、哀、诔,产生于《礼记》;书、奏、箴、铭,产生于《春秋》。朝堂上的典籍法度,军旅中的誓词、诰文,宣扬仁义,发扬功德,治理百姓、建设国家,文章的用途是有很多的。至于用文章陶冶人的情操,或者是从容劝谏他人,或者是深入体会其中的意趣,都是一件非常快乐的事情。修行还有余力时,便可以学习这方面的事情。只是自古文人,大多都过于轻薄:屈原展露自己的才华显扬了自己,暴露了君主的过失;宋玉长相俊美、样貌艳冶,被人认作俳优;东方朔言语滑稽,很不雅致;司马相如窃取财物,没有操行;王褒的过失都被记录在《僮约》里;扬雄的败德都被记录在《美新》中;李陵向匈奴投降,辱没了自己的身份;刘歆投靠王莽政权,反复无常;傅毅攀附权贵,结党营私;班固剽窃了父亲所写的史书;赵元叔为人倨傲,自恃才高;冯敬通华而不实,屡遭排挤;马季长谄媚权贵,受人讥讽;蔡伯喈和恶人交往,遭到株连;吴质肆意横行,惹怒乡里;曹植傲慢无礼,触犯法度;杜笃借人钱财,而又不知道满足;路粹为人过于狭隘;陈琳粗略疏忽;繁钦不知检点;刘桢性情倔强,最后只能苦于劳役;王粲性情急躁,遭人厌恶;孔融、祢衡,性情狂妄傲慢,以至于惹来杀身之祸;杨修、丁廙,搬弄是非,自取灭亡;阮籍缺乏礼仪,败坏风俗;嵇康盛气凌人,没得善终;傅玄因为负气争执而被罢免了官职;孙楚骄傲自大,冒犯了上司;陆机犯上作乱,屡次犯险;潘岳侥幸取利而身陷危机;颜延年意气用事而惨遭罢黜;谢灵运空放粗疏,祸乱纲纪;王元长犯上作乱,自取灭亡;谢玄晖侮慢他人而惨遭杀害。上面的这些人,都是出类拔萃之人,不能一一记述,只能大体写下这些。至于帝王,也有一些没有避免这些毛病的。从古至今有才华的天子,只有汉武帝、魏太祖、文帝、明帝、宋孝武帝等人,但他们都背负着世间之人的议论,并不是完美的皇帝。至于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这类人,享有盛名而又免于祸患的,有时也会听说,但他们中自我损败的还是占了大多数。每次思虑这个问题,我都会推究其根本的道理,文章的本职,便是要揭示自己的意趣兴致,能够引发人的感情,容易让人恃才傲物,所以会疏于自持操守,却敢于进取。而今世间的文人雅士,这种毛病更深更多,使用了一个比较恰当的典故,说了一句比较清新巧妙的话语,便心志上达九霄,意气下凌千年,自己吟诵自己欣赏,并认为世间再无他人。再加上沙砾伤人,比矛戟更惨;讽刺别人引来的灾祸,比风尘来得更加迅速,应该对此深思熟虑,才能够保全自身。

【原文】

学问有利钝,文章有巧拙。钝学累功,不妨精熟;拙文研思,终归蚩鄙。但成学士,自足为人;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吾见世人,至无才思,自谓清华,流布丑拙,亦以众矣,江南号为“詅痴符”。近在并州,有一士族,好为可笑诗赋,誂撆邢、魏诸公,众共嘲弄,虚相赞说,便击牛酾酒,招延声誉。其妻明鉴妇人也,泣而谏之。此人叹曰:“才华不为妻子所容,何况行路!”至死不觉。自见之谓明,此诚难也。

【注释】

①詅(líng)痴符:古时方言,指没有才学却又喜欢夸耀自己。

②誂撆(tiǎo piē):嘲弄。

③酾(shī)酒:倒酒。

【译文】

做学问有聪明也有迟钝,做文章有灵巧也有拙劣。做学问比较迟钝的人,只要肯用功,也不妨碍他到达精熟的地步;文章写得很是拙劣的人,即便他苦思钻研,终归是鄙陋。只要成了有学之士,就能够在世间立足了;如若缺乏文章方面的天分,也不要勉强自己提笔写文。我见世间有些人,极其没有才思,却自认为文章清新华丽,将他的拙劣文章四处散播,这样的人有很多,江南地区将他们称为“詅痴符”。最近在并州,有一个士族之人,喜欢写一些引人发笑的诗赋,还讥讽邢邵、魏收等人,众人也联合起来戏弄他,假意称赞他的文章,于是这个人便杀牛倒酒,设宴款待客人以扩大自己的声誉。他的妻子是非常明事理的人,曾经哭着劝谏他。这个人却感叹说:“我的才华不为妻子所容,更何况是陌路人呢!”这个人到死都没有觉悟。自己看清自己称之为“明”,这确实是很难做到的。

【原文】

学为文章,先谋亲友,得其评裁,知可施行,然后出手,慎勿师心自任,取笑旁人也。自古执笔为文者,何可胜言。然至于宏丽精华,不过数十篇耳。但使不失体裁,辞意可观,便称才士。要须动俗盖世,亦俟河之清乎

【注释】

①师心自任:固执己见。

②俟(sì)河之清:等待黄河变清。比喻期望的事情无法实现。

【译文】

学习写文章,一定要先征求亲朋好友的意见,得到他们的点评,知道如何写文章了,才可以着手去写,万不可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招来旁人的取笑。自古执笔写文章的人,多得哪能说得完呢。然而能够称得上宏丽精华的文章,也不过几十篇罢了。但只要文章没有违背体裁结构,辞意也值得一看的话,就能够称为有才之士。真要让自己的文章动俗盖世,那就像让黄河水变清一般,恐怕是不易实现的。

【原文】

不屈二姓,夷、齐之节也;何事非君,伊、箕之义也。自春秋已来,家有奔亡,国有吞灭,君臣固无常分矣;然而君子之交绝无恶声,一旦屈膝而事人,岂以存亡而改虑?陈孔璋居袁裁书,则呼操为豺狼;在魏制檄,则目绍为蛇虺。在时君所命,不得自专,然亦文人之巨患也,当务从容消息之

【注释】

①二姓:代指改朝换代。

②夷、齐:伯夷和叔齐。

③伊、箕:伊尹和箕子。

④改虑:改变立场和想法。

⑤陈孔璋:陈琳,建安七子之一,先是跟随袁绍,后来投奔曹操。

⑥蛇虺(huǐ):代指狠毒凶残之人。虺,古书上说的一种毒蛇。

⑦消息:斟酌。

【译文】

不屈身于两个朝代,这是伯夷、叔齐的操行;可以侍奉任何君主,这是伊尹、箕子的道义。自春秋时期以来,卿、士大夫的家族四处逃亡,国家也时常被吞没,君主和臣子之间也就没有长久的名分了;君子绝交也不会相互辱骂,然而一旦屈身侍奉他人,又岂能因为旧主的存亡来改变自己的立场呢?陈琳做袁绍的文书时,曾称呼曹操为豺狼;在曹魏旗下效力时,又在檄文中将袁绍称为毒蛇。这是当时君主的命令,自己无法做主,然而这也是文人的大患,不能不从容斟酌一番。

【原文】

或问扬雄曰:“吾子少而好赋?”雄曰:“然。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余窃非之曰:虞舜歌《南风》之诗,周公作《鸱鸮》之咏,吉甫、史克《雅》《颂》之美者,未闻皆在幼年累德也。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自卫返鲁,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大明孝道,引《诗》证之。扬雄安敢忽之也?若论“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但知变之而已,又未知雄自为壮夫何如也?著《剧秦美新》,妄投于阁,周章怖慑,不达天命,童子之为耳。桓谭以胜老子,葛洪以方仲尼,使人叹息。此人直以晓算术,解阴阳,故著《太玄经》,数子为所惑耳;其遗言馀行,孙卿、屈原之不及,安敢望大圣之清尘?且《太玄》今竟何用乎?不啻覆酱瓿而已

【注释】

①吾子:对人的尊称,相当于“您”。

②雕虫篆刻:秦书八体中的两种,因其多费力而实用者少,扬雄便将其看作不足一提的小技。

③《南风》:《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传为虞舜所作。

④《鸱鸮》:传为周公所作。

⑤吉甫:尹吉甫,周宣王时期的大臣。

⑥《剧秦美新》:扬雄歌颂王莽所作的文章。

⑦周章:惊惧的样子。

⑧葛洪:东晋炼丹家,道教理论家。

⑨《太玄经》:《扬子太玄经》,十卷,仿《周易》体裁。

⑩不啻(chì):不过。啻,仅,只。

【译文】

有人问扬雄说:“您从小就喜爱写文作赋吗?”扬雄说:“是。诗赋就好比幼童练习的虫书、刻符,大丈夫是不屑于做这些的。”我私下里认为并非如此:虞舜吟诵《南风》这样的诗,周公作了《鸱鸮》,尹吉甫、史克作了《雅》《颂》等美好篇章,还从未听说他们因年轻时写诗而有损于德行的。孔子说:“不学《诗》,就不懂得如何说话。”还说:“从卫国返回鲁国,整理了《诗》的乐章,《雅》《颂》也各得其所。”孔子彰显孝道,就引用《诗》来论证这一点。扬雄怎么敢忽视这些呢?如若说“诗人的赋华丽但符合规矩,辞人的赋华丽却很淫滥”,但这也只是说明他懂得分辨两者的差异罢了,却不知道扬雄作为一个成年人又做得怎么样呢?他写了《剧秦美新》,曾经又从天禄阁上稀里糊涂地往下跳,惊惧无措,无法上达天命,只不过是小孩子的行为而已。桓谭认为扬雄要胜于老子,而葛洪又将扬雄和孔子相提并论,真是让人叹息啊。扬雄这个人只不过是通晓算术,知晓阴阳,所以撰写了《太玄经》,这些人都让他给迷惑了;他所做所行之事,不及荀子、屈原之项背,又怎可期望和孔子、老子这样的大圣之人相提并论呢?更何况《太玄经》在现在究竟有什么用?不过让人用来盖酱缸而已。

【原文】

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君辈辞藻,譬若荣华,须臾之玩,非宏才也;岂比吾徒千丈松树,常有风霜,不可凋悴矣!”刘应之曰:“既有寒木,又发春华,何如也?”席笑曰:“可哉!”

【注释】

①席毗:北朝北齐大将军。

②刘逖:北齐文人,今江苏徐州人。

【译文】

齐朝有个人叫席毗,是个精明能干之人,官拜行台尚书,对文学很是讥讽鄙夷,曾经嘲笑刘逖说:“你们这些文人的辞藻,就好比茂盛的花草一般,可以供人把玩片刻,却非栋梁之才;岂能和我们这样的军人相比,我们就像千丈松树,虽然经常遭遇风霜,但却不会凋零败坏。”刘逖回应说:“既是耐寒之木,又能在春日盛开花朵,这样如何呢?”席毗笑着说:“这样可以。”

【原文】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注释】

①骐骥:良马。

②轨躅(zhuó):车辙。此处引申为规范法度。

【译文】

凡是写文章,就好比是人骑着良马一样,虽然良马骏逸奔放,但也应该用衔勒来牵制它,不要让它放任自流而乱了奔走的轨迹,纵意行走而掉入沟壑之中。

【原文】

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末弃本,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时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必有盛才重誉,改革体裁者,实吾所希。

【注释】

①理致:义理意致。

②流宕:流浪漂泊。

【译文】

文章应该以义理意致为心肾,气韵格调为筋骨,事情典例为皮肤,华丽辞藻为冠冕。而今世间之人所继承的,大多趋末弃本,轻率浮艳,文辞和义理相争,文辞胜而义理却被掩盖;事典与才思相争,事典繁琐而有损于才思。奔放飘逸的,行文散漫而文意不足,穿凿拘谨的,虽补充连缀勉强成篇,但文采却又不足。时下的风气如此,又怎可独自违背?但求不要过分而已。如若有声名远播、才华横溢的人出现,重视文章体制的改革,那才真是我所希望的啊。

【原文】

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注释】

①古人之文:这里主要是先秦两汉时期的文章。

②缉缀:缝结拼合,指文章的撰写联缀。

【译文】

古人的文章,宏才飘逸,体度风格,和如今相差甚远;只是在撰写联缀上面还显得质朴粗疏,不够周密细致。而今的文章音律协调靡丽,词句偶对,避讳详细,在这一点上要比古人高超很多。所以应该以古时候的文章体制体裁为本,以现在的辞调为末,二者并存,不可偏废一方。

【原文】

吾家世文章,甚为典正,不从流俗;梁孝元在蕃邸时,撰《西府新文》,讫无一篇见录者,亦以不偶于世,无郑、卫之音故也。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二十卷,吾兄弟始在草土,并未得编次,便遭火荡尽,竟不传于世。衔酷茹恨,彻于心髓!操行见于《梁史·文士传》及孝元《怀旧志》。

【注释】

①蕃邸:指的是梁元帝被封为湘东王。

②郑、卫之音:代指浮艳的文风。

③草土:居丧。

④酷:惨痛。

【译文】

我先父的文章,很是典雅纯正,不与世俗同流;梁孝元帝任职湘东王时,曾编撰《西府新文》,却没有收录一篇先父的文章,这也是因为先父的文章不迎合世俗,没有浮艳之风的缘故。先父有诗、赋、铭、诔、书、表、启、疏等二十卷各种文体的文章,当时我们兄弟几人处于居丧时期,没有来得及整理编排,这些文章便被大火焚烧而尽,竟然未能流传于世。我的悔恨痛苦,贯彻心髓!《梁史·文士传》以及梁孝元帝所著的《怀旧志》中都记载了先父的品行节操。

【原文】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邢子才常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祖孝徵亦尝谓吾曰:“沈诗云:‘崖倾护石髓。’此岂似用事邪?”

【注释】

①沈隐侯:沈约,南朝梁文学家,今浙江德清人。

②邢子才:邢邵。

③胸臆:心怀。

【译文】

沈约说:“文章应该遵从‘三易’的原则,用典容易懂,这是一;文字容易认识,这是二;文章容易通读背诵,这是三。”邢邵经常说:“沈约的文章,运用典例而让人觉察不出,就好比直抒胸臆一般。”因此我很是佩服他。祖孝徵也曾经对我说:“沈约的诗中说:‘崖倾护石髓。’这哪里像是运用事典呢?”

【原文】

邢子才、魏收俱有重名,时俗准的,以为师匠。邢赏服沈约而轻任昉,魏爱慕任昉而毁沈约,每于谈宴,辞色以之。邺下纷纭,各有朋党。祖孝徵尝谓吾曰:“任、沈之是非,乃邢、魏之优劣也。”

【注释】

①准的:标准。

②任昉(fǎng):南朝梁文学家,今山东寿光人。

【译文】

邢子才、魏收都负有盛名,当时的世人都以他们为标准,奉他们为老师。邢子才欣赏钦佩沈约而轻视任昉,魏收爱慕任昉而诋毁沈约,每每二人宴饮闲聊时,经常会因为这件事而争执得面红耳赤。邺城的人对此也众说纷纭,两个人各有其拥护者。祖孝徵曾经对我说:“任昉、沈约的是非,实际上正是邢子才、魏收的优劣啊。”

【原文】

《吴均集》有《破镜赋》。昔者,邑号朝歌,颜渊不舍;里名胜母,曾子敛襟:盖忌夫恶名之伤实也。破镜乃凶逆之兽,事见《汉书》,为文幸避此名也。比世往往见有和人诗者,题云敬同,《孝经》云:“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不可轻言也。梁世费旭诗云:“不知是耶非。”殷沄诗云:“飖飏云母舟。”简文曰:“旭既不识其父,沄又飖飏其母。”此虽悉古事,不可用也。世人或有文章引《诗》“伐鼓渊渊”者,《宋书》已有屡游之诮;如此流比,幸须避之。北面事亲,别舅搞《渭阳》之咏;堂上养老,送兄赋桓山之悲,皆大失也。举此一隅,触涂宜慎。

【注释】

①吴均:南朝梁文学家。今浙江江安人。

②胜母:地名。

③破镜:凶兽的名字。

④飖(yáo)飏:飘扬。

⑤摛(chī):舒展。

⑥桓山之悲:指父死、兄弟别离的悲伤情感。典出《孔子家语》:孔子在卫,昧旦晨兴,颜回侍侧,闻哭者之声甚哀。子曰:“回,汝知此何所哭乎?”对曰:“回以此哭声非但为死者而已,又有生离别者也。”子曰:“何以知之?”对曰:“回闻桓山之鸟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将分于四海,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声有似于此,谓其往而不返也。回窃以音类知之。”孔子使人问哭者,果曰:“父死家贫,卖子以葬,与子长决。”父在而送别兄长,不宜用桓山之悲这一语典。

【译文】

《吴均集》中有《破镜赋》一篇。昔日,有座叫“朝歌”的城邑,颜渊便因为这座城市的名字而不在这里居住;有个叫“胜母”的乡里,曾子来此时也是整整衣衫便离开了:大概是忌讳这两座城市的恶名会损伤他们的实质吧。破镜是凶逆的猛兽,其事典出自于《汉书》,写文章时应当要注意避讳这一类的名字。如今常见有迎合别人诗作的世人,给自己和诗的题目取名为“敬同”,《孝经》中记载:“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所以“敬同”二字不可以轻易言说。梁朝费旭的诗中说:“不知是耶非。”殷沄的诗中说:“飖飏云母舟。”简文帝说:“费旭不认识他的父亲,殷沄却又让他的母亲四处漂泊。”虽然这些都是古时候的事情,但也不可随意引用。有的世人做文章引用《诗经》中“伐鼓渊渊”一句,《宋书》中曾经对这些不识反语的人几次讥讽,诸如这一类的句子,希望你们一定要加以避讳。母亲在世,和舅舅离别时却吟诵《渭阳》这首诗;双亲尚在,送别兄长时又引用“桓山之悲”以示自己的哀伤之情,这些都是很大的过失。这里列举了一部分的事例,写文章的时候一定要时刻谨慎才行。

【原文】

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山东风俗,不通击难。吾初入邺,遂尝以此忤人,至今为悔;汝曹必无轻议也。

【注释】

①文制:创作文章。

②弹射:指对文章加以批评。

【译文】

江南地区的人创作文章,想要让人加以批评,发现有毛病的地方,也好立刻改正。陈思王曹植便从丁廙那里学习了这种习惯。山东地区的风俗,不让人对自己的文章批评责难。我刚到邺城的时候,就曾经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别人记恨,到现在为止都非常悔恨;你们万不可轻易批评别人的文章呀。

【原文】

凡代人为文,皆作彼语,理宜然矣。至于哀伤凶祸之辞,不可辄代。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曰:“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为胡颢作其父铭曰:“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曰:“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为潘文则《思亲诗》云:“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而并载乎邕、粲之集,此例甚众。古人之所行,今世以为讳。陈思王《武帝诔》,遂深永蛰之思;潘岳《悼亡赋》,乃怆手泽之遗:是方父于虫,匹妇于考也。蔡邕《杨秉碑》云:“统大麓之重。”潘尼《赠卢景宣诗》云:“九五思龙飞。”孙楚《王骠骑诔》云:“奄忽登遐。”陆机《父诔》云:“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云:“伣天之和。”今为此言,则朝廷之罪人也。王粲《赠杨德祖诗》云:“我君饯之,其乐泄泄。”不可妄施人子,况储君乎?

【注释】

①胡金盈:汉朝胡广的女儿。

②胡颢:胡广的孙子。

③猗欤(yú):感叹词。

④妫(guī):姓氏。

⑤遐年:高寿。

⑥奄忽:死亡。

⑦亿兆:众多。

⑧百揆(kuí):百官。

⑨伣(qiàn):譬喻。

⑩泄泄(yìyì):和乐自得的样子。

【译文】

凡是代替他人写文章,都需要使用对方的语气,理当如此。至于哀伤凶祸的言辞,就不可以替代了。蔡邕为胡金盈作《母灵表颂》说:“悲母氏之不永,然委我而夙丧。”又代替胡颢为其父亲作了一篇铭文说:“葬我考议郎君。”《袁三公颂》中说:“猗欤我祖,出自有妫。”王粲代替潘文写了《思亲诗》说:“躬此劳悴,鞠予小人;庶我显妣,克保遐年。”这些都一并收录在蔡邕、王粲的文集中,这种例子还有很多。古人的这种做法,被现在的人当作忌讳。陈思王曹植的《武帝诔》,以“永蛰”一词来表示对父亲的深深思念;潘岳的《悼亡赋》,以“手泽”一词抒发对亡妻的悼念之情:前者将亡父比作冬虫,后者却是将亡妻等同于亡父了。蔡邕的《杨秉碑》说:“统大麓之重。”潘尼的《赠卢景宣诗》说:“九五思龙飞。”孙楚的《王骠骑诔》说:“奄忽登遐。”陆机的《父诔》说:“亿兆宅心,敦叙百揆。”《姊诔》中说:“伣天之和。”如今再作此番的言辞,便是朝廷的罪人了。王粲的《赠杨德祖诗》中说:“我君饯之,其乐泄泄。”这种表示母子重归于好的言语,不能乱施于普通人的儿女身上,更何况是一国的储君呢?

【原文】

挽歌辞者,或云古者《虞殡》之歌,或云出自田横之客,皆为生者悼往告哀之意。陆平原多为死人自叹之言,诗格既无此例,又乖制作本意。

【注释】

①《虞殡》:送葬的歌曲。

②田横:秦汉时期齐王田荣的弟弟,今山东高青人。

③陆平原:陆机。

【译文】

挽歌辞,有人说始于古时的送葬之歌《虞殡》,有人说出自于田横的门客之手,都是为了表达生者哀悼亡者的哀伤情感。陆机所作的挽歌大都是死者的自叹言辞,挽歌辞的格式中并没有这样的例子,也违逆了制作挽歌的原本意思。

【原文】

凡诗人之作,刺箴美颂,各有源流,未尝混杂,善恶同篇也。陆机为《齐讴篇》,前叙山川物产风教之盛,后章忽鄙山川之情,殊失厥体。其为《吴趋行》,何不陈子光、夫差乎?《京洛行》,胡不述赧王、灵帝乎

【注释】

①厥:其。

②子光:吴王阖庐。

③赧(nǎn)王、灵帝:周赧王和汉灵帝。

【译文】

凡是诗人的作品,讥讽、针砭、赞美、颂扬的,各有其源流,从来没有混杂过,也从来没有将贬恶扬善的内容混在同一篇文章中。陆机作《齐讴篇》,前半部分叙述山川秀美、物产丰富、风俗教化盛行,后半部分则忽然出现了鄙夷此地山川的情感,这其实已经背离了诗的体制了。陆机所作的《吴趋行》,为何不叙述吴王阖庐、夫差的事情呢?他所写的《京洛行》,又为何不叙述周赧王、汉灵帝的事情呢?

【原文】

自古宏才博学,用事误者有矣;百家杂说,或有不同,书傥湮灭,后人不见,故未敢轻议之。今指知决纰缪者,略举一两端以为诫。《诗》云:“有鷕雉鸣。”又曰:“雉鸣求其牡。”《毛传》亦曰:“鷕,雌雉声。”又云:“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郑玄注《月令》亦云:“雊,雄雉鸣。”潘岳赋曰:“雉鷕鷕以朝雊。”是则混杂其雄雌矣。《诗》云:“孔怀兄弟。”孔,甚也;怀,思也,言甚可思也。陆机《与长沙顾母书》,述从祖弟士璜死,乃言:“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痛矣,即为甚思,何故方言有如也?观其此意,当谓亲兄弟为孔怀。《诗》云:“父母孔迩。”而呼二亲为孔迩,于义通乎?《异物志》云:“拥剑状如蟹,但一螯偏大尔。”何逊诗云:“跃鱼如拥剑。”是不分鱼蟹也。《汉书》:“御史府中列柏树,常有野鸟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朝夕鸟。”而文士往往误作乌鸢用之。《抱朴子》说项曼都诈称得仙,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而简文诗云:“霞流抱朴碗。”亦犹郭象以惠施之辨为庄周言也。《后汉书》:“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鏁。”锒铛,大鏁也;世间多误作金银字。武烈太子亦是数千卷学士,尝作诗云:“银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为俗所误。

【注释】

①鷕(yǎo):雌雉的鸣叫声。

②《毛传》:《毛诗故训传》的简称。

③雊(gòu):雄雉的鸣叫声。

④何逊:南朝梁诗人,今山东郯城人。

⑤郭象:西晋哲学家。

⑥武烈太子:梁元帝的长子。

【译文】

自古博学多才的人,在引用事例上出错的也有;百家杂说,有时对于同一事物也会有不同的看法,这样的书籍倘若就此淹没,后人是看不到了,所以我不敢轻易评说。而今我只说一下那些绝对错误的地方,略微列举一两例以为借鉴。《诗经》中说:“雌雉鸡鸣叫。”又说:“雌雉鸡鸣叫是为了寻求雄雉鸡。”《毛诗故训传》中也说:“鷕,为雌雉鸡的鸣叫声。”又说:“雄雉鸡的鸣叫声,也是在寻求雌雉鸡。”郑玄注的《月令》中也说:“雊,是雄雉鸡的鸣叫声。”而潘岳的赋中说:“雉鷕鷕以朝雊。”这样一来就将雌雄混杂在一起了。《诗经》中说:“孔怀兄弟。”孔,是非常的意思;怀,是思念的意思,这是说非常思念的意思。陆机《与长沙顾母书》中,描述了从祖弟陆士璜的死,他说:“痛心拔脑,有如孔怀。”心既然很是悲痛,就已经是非常想念了,又为何还要添加“有如”二字呢?看他写的意思,应该是将兄弟之情称为“孔怀”了。《诗经》上说:“父母孔迩。”按照陆机的逻辑,将双亲称作“孔迩”,这从意义上能说得过去吗?《异物志》中说:“拥剑状如蟹,但一螯偏大尔。”何逊的诗中说:“跃鱼如拥剑。”这是不分辨鱼蟹的缘故。《汉书》中记载:“御史府中排着一列柏树,经常会有几千只鸟在上面栖宿,早晨离去晚上归来,所以又称之为朝夕鸟。”而文士却常常将此当作“乌鸢”来用。《抱朴子》中记载项曼都谎称自己遇到了仙人,自说:“仙人给我喝了一杯‘流霞’,我就不觉得口渴饥饿了。”而简文帝的诗中却说:“霞流抱朴碗。”这就好比郭象错把惠施的辩说当作庄子的言论了。《后汉书》中记载:“囚司徒崔烈以锒铛鏁。”锒铛,大鏁的意思;世间的人大多将“锒”字误作金银的“银”字。武烈太子也是读书几千卷的学士,曾经作诗说:“银鏁三公脚,刀撞仆射头。”这是受世俗的误导所造成的。

【原文】

文章地理,必须惬当。梁简文《雁门太守行》乃云:“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陇头水》云:“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此亦明珠之颣,美玉之瑕,宜慎之。

【注释】

①鹅:古时的阵名。

②颣(lèi):缺点,毛病。

【译文】

文章中但凡涉及地理的知识,一定要注意恰当。梁简文帝所著的《雁门太守行》中说:“鹅军攻日逐,燕骑荡康居,大宛归善马,小月送降书。”萧子晖的《陇头水》说:“天寒陇水急,散漫俱分泻,北注徂黄龙,东流会白马。”这些都是明珠上的小缺点,美玉上的小瑕疵,应该慎重对待。

【原文】

王籍《入若耶溪》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以为文外断绝,物无异议。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至《怀旧志》载于《籍传》。范阳卢询祖,邺下才俊,乃言:“此不成语,何事于能?”魏收亦然其论。《诗》云:“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传》云:“言不喧哗也。”吾每叹此解有情致,籍诗生于此耳。

【注释】

①王籍:南朝时梁文学家,今山东人。

②卢询祖:北齐时期的文学家,今河北涿县人。

③旆(pèi):古时旗帜的统称。

【译文】

王籍所著的《入若耶溪》诗中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江南地区的人将这两句诗认作是独一无二的杰作,对此外界并没有异议。简文帝时常吟诵这句诗,久久不能忘怀,梁孝元帝也时常回味吟诵,认为不可多得,以至于《怀旧志》中把这首诗收录入《王籍传》。范阳地区的卢询祖,是邺城的才俊,他说:“这两句诗并不能成联语,更看不出来王籍到底有什么才能?”魏收也是这番言论。《诗经》中说:“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毛诗故训传》中说:“这是不嘈杂的意思。”我每次都对这种有情致的解释很是叹服,王籍的这两句诗便是从这里而来的。

【原文】

兰陵萧悫,梁室上黄侯之子,工于篇什。尝有《秋诗》云:“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时人未之赏也。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颍川荀仲举、琅邪诸葛汉,亦以为尔。而卢思道之徒,雅所不惬。

【注释】

①萧悫(què):北齐文学家,今山东邹城人。

②荀仲举:北齐文学家,今河南许昌人。

③卢思道:北朝与隋朝时期的文人。

【译文】

兰陵人萧悫,是梁朝上黄侯萧晔的儿子,善于写文章。他曾作《秋诗》说:“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当时并没有受到人们的赞赏。我却很喜欢这种萧疏散淡的情致,诗中描绘的景象也生动得仿佛近在眼前。颍川的荀仲举、琅邪的诸葛汉,也都是这般认为的。而卢思道这类人,则不太喜欢这样的诗句。

【原文】何逊诗实为清巧,多形似之言;扬都论者,恨其每病苦辛,饶贫寒气,不及刘孝绰之雍容也。虽然,刘甚忌之,平生诵何诗,常云:“蘧车响北阙,盝盝不道车。”又撰《诗苑》,止取何两篇,时人讥其不广。刘孝绰当时既有重名,无所与让;唯服谢朓,常以谢诗置几案间,动静辄讽味。简文爱陶渊明文,亦复如此。江南语曰:“梁有三何,子朗最多。”三何者,逊及思澄、子朗也。子朗信饶清巧。思澄游庐山,每有佳篇,亦为冠绝。

【注释】

①刘孝绰:南朝梁文学家,今江苏徐州人。

②蘧(qú):蘧伯玉,春秋时期卫国的士大夫。

③盝盝(lùlù):乖戾的样子。

④思澄:何思澄。

【译文】

何逊的诗实在是清新奇巧,大多都是生动形象之言;扬都地区的评论家,批评他的诗都是深思苦吟得来的,萧索清寒之气过于严重,比不上刘孝绰雍容华贵的诗作。即便是这样,刘孝绰对何逊也是极为忌惮,平常吟诵何逊的诗,经常说:“蘧车响北阙,盝盝不道车。”又编撰了《诗苑》,只节选了何逊的两首诗,当时的人们都讥讽刘孝绰一点都不大度。刘孝绰当时的声望甚高,几乎没有让他敬佩的人;唯独只佩服谢朓,经常将谢朓的诗放在案几上,随时诵读玩味。简文帝喜爱陶渊明的诗,也经常这样做。江南地区有句俗语说:“梁朝有三何,子朗是才气最多的。”三何,乃是何逊、何思澄、何子朗。何子朗的诗确实清新奇巧。何思澄遍游庐山,时常写出优美的诗作,也称得上是冠绝一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