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实篇
【题解】
名与实的关系自古就是哲学家们热衷于探讨的话题，而此篇讲述的则主要是名不副实的问题。开篇，颜之推用形和影的关系，来论述“实”为根本，“名”为外在，并强调，名实相符、言行一致最为可贵。他将“名”分为三种不同的境界，“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而此篇重点讲述的就是中士立名的问题，也是颜之推对于后代子孙的期望所在。
【原文】
名之与实，犹形之与影也。德艺周厚①，则名必善焉；容色姝丽，则影必美焉。今不修身而求令名于世者，犹貌甚恶而责妍影于镜也。上士忘名，中士立名，下士窃名。忘名者，体道合德，享鬼神之福祐，非所以求名也；立名者，修身慎行，惧荣观之不显②，非所以让名也；窃名者，厚貌深奸，干浮华之虚称③，非所以得名也。
【注释】
①德艺：德行才艺。
②荣观：荣誉。
③干：谋求。
【译文】
名和实的关系，犹如形和影的关系。德行才艺深厚的人，那么他的名声一定是好的；相貌姝丽的人，那么他的影子必定是美的。而今不修缮自身却想要在世间求得名声的人，犹如是长相丑陋而又要求镜中要有美丽的影像一般。最上等的人忘记名誉，中等的人树立名誉，下等的人窃取名誉。忘记名誉的人，内心领悟“道”，行为符合“德”，这样的人能够得到鬼神的护佑，他们的一言一行并非是为了追求名誉；树立名声的人，谨言慎行、修缮自身，担心荣誉得不到显扬，他们是不会谦让自己的名誉的；窃取名誉的人，看似忠厚却内心奸诈，谋求浮华的虚名，这样并不会得到真正的名声。
【原文】
人足所履，不过数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颠蹶于崖岸①，拱把之梁②，每沉溺于川谷者，何哉？为其旁无余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诚之言，人未能信；至洁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声名，无余地也。吾每为人所毁，常以此自责。若能开方轨之路，广造舟之航③，则仲由之言信④，重于登坛之盟；赵熹之降城⑤，贤于折冲之将矣。
【注释】
①颠蹶：翻跌。
②拱把之梁：独木桥。
③造舟：浮桥，造船为桥。
④仲由：子路，孔子的弟子。
⑤赵熹：东汉人，以信义闻名。
【译文】
人双脚所踩踏的地方，不过几寸地，然而人们在咫尺宽的山路上行走，常常会翻跌下山崖，从独木桥上经过，也有人掉落水中而溺死，这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旁边没有多余的地方。君子立身处世，也与此道理相同。最真诚的言论，人们未必会相信；最高洁的行为，却引来他人的质疑，这些都是因为人们的言行声名，没有留余地的缘故。我每次遭到别人的诋毁，便经常以此自省。如若能像广开大道、广造浮桥一般，在立身处世方面留有余地，你的言论就能像仲由一样可信，胜过设坛的盟誓；你做的事就能像赵熹劝敌投降那般，胜过带兵打仗的将领。
【原文】
吾见世人，清名登而金贝入①，信誉显而然诺亏，不知后之矛戟，毁前之干橹也！虑子贱云②：“诚于此者形于彼。”人之虚实真伪在乎心，无不见乎迹，但察之未熟耳。一为察之所鉴，巧伪不如拙诚，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让卿③，王莽辞政④，当于尔时，自以巧密；后人书之，留传万代，可为骨寒毛竖也。近有大贵，以孝著声，前后居丧，哀毁逾制⑤，亦足以高于人矣；而尝于苫块之中⑥，以巴豆涂脸⑦，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左右僮竖，不能掩之，益使外人谓其居处饮食，皆为不信。以一伪丧百诚者，乃贪名不已故也！
【注释】
①金贝：金钱。
②虑子贱：孔子的弟子。
③伯石：春秋时期的郑国大夫，曾三让卿之位，但并不是出自真心。
④王莽辞政：西汉末期，王莽假意推辞大司马一职。
⑤哀毁：哀痛以至于损害了身体容貌。代指居丧尽哀之意。
⑥苫（shān）块：代指居丧。
⑦巴豆：巴蜀一代盛产的果实，有毒性。
【译文】
我见世上有些人，有了名声之后便开始追逐钱财，有了信誉之后便开始不守承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后来的一些行为，会将他们之前所树立的名声全部毁掉。虙子贱说：“在这方面有诚信，也会在那方面显现出来。”人的虚实真伪在于他们的内心，这些都在他们平日的行迹中有所显现，只是他人观察得不细致罢了。一旦他人看出了真相，那些巧妙的伪装都不如拙劣的真诚，他们将会受到很大的羞辱。伯石谦让卿位，王莽推辞大司马，在那个时候，自认为行为很是巧妙周密，而事情的真相被记载下来，留传万世，让人读后汗毛竖起、心寒彻骨。最近有大贵之人，以孝顺著称，前后为双亲居丧时，哀伤之意已经超过了普通的服丧要求，也足以得到比平常人高的名誉了；但是他曾经在居丧的时候，故意将巴豆抹涂在脸上，让脸上生疮，以造成哭泣过度的假象。在左右服侍的僮仆，无法为他掩盖这件事，真相流出后，外人便不再相信他在服丧时期的居住饮食等行为。因一时的虚伪，毁掉一生的诚实，这是过于贪求声誉不知停止的缘故。
【原文】
有一士族，读书不过二三百卷，天才钝拙，而家世殷厚，雅自矜持，多以酒犊珍玩①，交诸名士。甘其饵者，递共吹嘘，朝廷以为文华，亦尝出境聘②。东莱王韩晋明笃好文学③，疑彼制作，多非机杼④，遂设宴言，面相讨试。竟日欢谐，辞人满席，属音赋韵，命笔为诗，彼造次即成，了非向韵。众客各自沉吟，遂无觉者。韩退叹曰：“果如所量。”韩又尝问曰：“玉珽杼上终葵首⑤，当作何形？”乃答云：“珽头曲圜⑥，势如葵叶耳⑦。”韩既有学，忍笑为吾说之。
【注释】
①酒犊：美酒和牛犊，这里代指吃喝。
②聘：聘问。特指天子和诸侯，诸侯和诸侯之间。
③韩晋明：北齐名士。
④机杼（zhù）：代指诗文的构思和布局。
⑤玉珽（tǐng）：玉笏。
⑥曲圜（huán）：弯曲而圆。
⑦葵叶：终葵的叶子，此处是指这位士人并不知道韩晋明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了解齐人把椎称之为终葵，所以便想当然地答曰：“葵叶。”
【译文】
有一个士族，不过读了二三百卷的书，天生愚钝笨拙，但他家境殷实，一直装出比较矜持的模样，经常会备下美酒佳肴、珍奇玩物，以结交名流雅士。得到过此间好处的，便相继赞赏吹嘘他，这样一来朝廷便认为他真的是一个有才之人，便聘他出去做官。东莱王韩晋明是一个喜好文学之人，他怀疑这个士族的作品，大多都不是他自己构思创作的，于是便设宴款待并趁机和他交谈，想要面对面地试试他的学问。整整一天的时间都欢快和谐，文人雅士齐聚一堂，和韵赋诗，这个士族也提笔写诗，诗作很快就写好了，但却没有了以往的神韵。在座的宾客都各自沉吟，没有人觉察到这一点。韩晋明退下来感叹说：“果然是我想的这样。”韩晋明曾经问这个士人说：“玉珽杼上终葵首，应该是什么形状呢？”这个人回答说：“珽头曲圜，犹如葵叶的形状。”韩晋明是个有学识的人，他忍着笑对我讲了这件事情。
【原文】
治点子弟文章①，以为声价，大弊事也。一则不可常继，终露其情；二则学者有凭，益不精励。
【注释】
①治点：修改润色。
【译文】
修改润色子弟的文章，以此来提高他们的名声和身价，这是一件很坏的事情。一来这样的事情不可以长久继续下去，最后终归会暴露真相；二来求学的子弟有了依赖的人，就更不懂得奋进了。
【原文】
邺下有一少年，出为襄国令①，颇自勉笃。公事经怀，每加抚恤②，以求声誉。凡遣兵役，握手送离，或赍梨枣饼饵③，人人赠别，云：“上命相烦，情所不忍，道路饥渴，以此见思。”民庶称之，不容于口。及迁为泗州别驾④，此费日广，不可常周。一有伪情，触涂难继，功绩遂损败矣。
【注释】
①襄国：县名。
②恤：体恤。
③赍（jī）：送别人东西。
④别驾：官名。
【译文】
邺城有一个年轻人，出任襄国县令，能够勤勉务实、勤奋用心。他尽心尽力地处理公事，体恤百姓，以此谋求声誉。凡是派遣男丁服役的时候，都会亲自握手送别，有时还会赠送给他们梨枣糕饼，和他们一一告别，说：“上面的命令要劳烦你们，我实在是不忍心，你们行路中或许会饥渴，这些算是我的心意吧。”平民百姓说起他，都是赞不绝口。等到他迁往泗州任职别驾时，这一类的费用也日益增多，无法做到面面俱到。时间长了，肯定会有虚假矫情的成分在，难以继续此前的行为，原先的功绩、名声也跟着损败。
【原文】
或问曰：“夫神灭形消，遗声余价，亦犹蝉壳蛇皮，兽迒鸟迹耳①，何预于死者，而圣人以为名教乎？”对曰：“劝也，劝其立名，则获其实。且劝一伯夷，而千万人立清风矣；劝一季札②，而千万人立仁风矣；劝一柳下惠③，而千万人立贞风矣；劝一史鱼④，而千万人立直风矣。故圣人欲其鱼鳞凤翼，杂沓参差，不绝于世，岂不弘哉？四海悠悠，皆慕名者，盖因其情而致其善耳。抑又论之，祖考之嘉名美誉，亦子孙之冕服墙宇也⑤，自古及今，获其庇荫者亦众矣。夫修善立名者，亦犹筑室树果，生则获其利，死则遗其泽。世之汲汲者，不达此意，若其与魂爽俱升⑥，松柏偕茂者，惑矣哉！”
【注释】
①迒（háng）：野兽的痕迹。
②季札：春秋时期吴国公子，以仁义著称。
③柳下惠：春秋时期鲁国大夫，以贞洁著称。
④史鱼：春秋时期卫国大夫，以直言进谏著称。
⑤冕服墙宇：衣帽房屋，代指先辈遗留下来的财产。
⑥魂爽：精神气爽。
【译文】
有人问：“人死后神灭形消，留下来的名声，便好比蝉蜕下的壳、蛇蜕下的皮，像鸟兽的行迹一样，和死者又有什么关系，而圣人为何却用此来教化百姓？”我回答说：“是为了勉励世人，勉励他们树立名声，并且要名副其实。更何况，勉励人们效仿伯夷，那么千万人就可以树立清白的风气了；勉励人们效仿季札，那么千万人就可以树立仁义的风气；勉励人们效仿柳下惠，那么千万人就可以树立坚贞之风；勉励人们效仿史鱼，那么千万人就能够树立正直之风了。所以圣人希望人们都可以效仿伯夷、史鱼等人，不管天赋如何，世代都延续继承下去，那么这种意义岂不是很宏大吗？四海之内的人，都钦慕名声，或许应该根据他们的这种性情而引导他们走上从善之路。再说，祖先们的美誉嘉名，就好比是子孙的衣服和房屋，从古至今，获得其庇荫的人有很多。行善事而修得美名，就好像修建房屋种植果树一般，在世时就可以得到其中的好处，死后也能够造福后人。世间急功近利之人，并不知晓其中的道理，如若他们的名声和魂魄一起升华，和松柏一样常青不衰的话，就让人十分迷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