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心篇
【题解】
归心,指的是归于佛心。在当时,佛教极为盛行,人们将佛教称之为内典,将儒教称之为外典。颜之推对于佛教是极为推崇的。在他看来,佛教的博大精深并非儒教能及,佛教、儒教虽为内外两教,但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有相通之处。在此种思想影响下,他写下本篇,告诫后世子孙要克己从善,修身养性。
【原文】
三世之事①,信而有征,家世归心②,勿轻慢也。其间妙旨,具诸经论③,不复于此,少能赞述;但惧汝曹犹未牢固,略重劝诱尔。
【注释】
①三世:指因果轮回。佛教中经常提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
②归心:心悦诚服地归顺。这里的归心用于佛教。
③经论:佛教典籍。经、律、论为佛教的三藏,经为佛教自说,论是对经义的解释,律主要记录各戒规仪式。
【译文】
佛教所言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的事情,是可信而又应验过的,我们家世代都皈依佛教,不敢有一丝轻慢。佛教中精妙的意旨,都悉数记录在佛教的典籍中,我在这里就不多加叙述赞美了;我恐惧的只是你们对此的信念还不够牢固,所以再略微劝说诱导你们一下。
【原文】
原夫四尘五荫①,剖析形有②;六舟三驾③,运载群生:万行归空,千门入善④,辩才智惠,岂徒《七经》、百氏之博哉⑤?明非尧、舜、周、孔所及也。内外两教,本为一体,渐积为异,深浅不同。内典初门⑥,设五种禁⑦,外典仁、义、礼、智、信⑧,皆与之符。仁者,不杀之禁也;义者,不盗之禁也;礼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酒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⑨。至如畋狩军旅,燕享刑罚,因民之性,不可卒除,就为之节,使不淫滥尔。归周、孔而背释宗⑩,何其迷也!
【注释】
①四尘五荫:四尘,佛教用语,指的是色、香、味、触;即五荫,佛教用语,即“五蕴”,色、受、想、行、识五者集合而成的身心。
②形有:有形的物体。
③六舟三驾:六舟,即六度,佛教用语,也是大乘佛教修行的主要内容,指的是从生死此岸到达涅槃彼岸的六种途径;三驾,即三乘,佛教以羊车喻声闻乘,以鹿车喻缘觉乘,以牛车喻菩萨乘。这三乘主要是为了引导众生达到解脱。
④千门:各种修行的法门。
⑤《七经》:儒家七种经典,《诗》《书》《礼》《乐》《春秋》《易》《论语》。
⑥内典:佛教徒将佛经称之为内典。
⑦五种禁:佛教五戒。
⑧外典:佛教徒将佛书之外的典籍称为外典。
⑨不妄:不说假话。
⑩释宗:佛教。佛教的创始人为释迦牟尼,所以人们有时也会将佛教称之为释宗、释教。
【译文】
推究“四尘”“五蕴”的道理,剖析万事万物的奥秘;使用“六舟”“三驾”的方法修行,超度世间万物:佛教中的各种修行都是为了让众生归空,佛教中各种修行的法门也是为了让万物入善,有高明的辩才和智慧,又岂止只像儒家《七经》、诸子百家那样只有广博的学问呢?佛教境界显然是尧、舜、周公、孔子之道所不能及的。佛教和儒教,原本是一体的,只是两者在悟道过程和方式上都有诸多的不同,而境界的深浅也不一样。佛学典籍的入门经学,设有五种禁戒,儒家典籍中强调的仁、义、礼、智、信,都与之相符。仁,是不杀戮的禁戒;义,是不偷盗的禁戒;礼,是不奸邪的禁戒;智,是不酗酒的禁戒;信,是不乱说谎话的禁戒。至于像狩猎、战争、宴饮、刑罚之类的,这些都是人类的本性,不可以全数除去,只能稍加节制罢了,让其不至于失去分寸。推崇周公、孔子而背离了佛教教义,这是多么糊涂啊。
【原文】
俗之谤者,大抵有五:其一,以世界外事及神化无方为迂诞也①;其二,以吉凶祸福或未报应为欺诳也;其三,以僧尼行业多不精纯为奸慝也;其四,以糜费金宝减耗课役为损国也②;其五,以纵有因缘如报善恶③,安能辛苦今日之甲,利益后世之乙乎?为异人也。今并释之于下云。
【注释】
①迂诞:迂阔荒诞,不合常理。
②课役:国家规定的所应征收的赋税。
③因缘:佛教用语,业报的原因、条件等。
【译文】
世人对佛教的诽谤,大抵分为五种:其一,认为佛教中所讲的世界之外的事情以及神灵变化无常的言论是比较迂阔荒诞的;其二,因为世间吉凶祸福之事没有得到相应的报应,便认为佛教中所讲述的因果报应是欺骗众生的;其三,因为僧尼之中也有一些不清白的人,所以认为佛门就是奸佞邪恶之地;其四,因为寺院耗费金钱财宝而僧尼又不服役、不交税,便认为佛教损害了国家的利益;其五,即便是有因缘报应,又如何能让今天辛苦劳作的甲,来为后世的乙谋取利益呢?这不是同一个人啊。现在我将对上述种种一一作出解释。
【原文】
释一曰:夫遥大之物,宁可度量?今人所知,莫若天地。天为积气,地为积块,日为阳精,月为阴精,星为万物之精,儒家所安也。星有坠落,乃为石矣;精若是石,不得有光,性又质重,何所系属?一星之径,大者百里①,一宿首尾②,相去数万;百里之物,数万相连,阔狭从斜,常不盈缩。又星与日月,形色同尔,但以大小为其等差;然而日月又当石也?石既牢密,乌兔焉容③?石在气中,岂能独运?日月星辰,若皆是气,气体轻浮,当与天合,往来环转,不得错违,其间迟疾,理宜一等;何故日月五星二十八宿④,各有度数,移动不均?宁当气坠,忽变为石?地既滓浊,法应沉厚,凿土得泉,乃浮水上;积水之下,复有何物?江河百谷,从何处生?东流到海,何为不溢?归塘尾闾⑤,渫何所到⑥?沃焦之石,何气所然?潮汐去还,谁所节度?天汉悬指⑦,那不散落?水性就下,何故上腾?天地初开,便有星宿;九州未划⑧,列国未分,翦疆区野⑨,若为躔次⑩?封建已来⑪,谁所制割?国有增减,星无进退,灾祥祸福,就中不差;乾象之大,列星之伙,何为分野⑫,止系中国?昴为旄头⑬,匈奴之次;西胡、东越⑭,雕题、交阯⑮,独弃之乎?以此而求,迄无了者,岂得以人事寻常,抑必宇宙外也?
【注释】
①一星之径,大者百里:卢文弨曰:“徐历《长历》:‘大星径百里,中星五十,小星三十,北斗七星间相去九千里,皆在日月下。’”
②宿:星宿。我国古时将某些星的结合体称之为宿。
③乌兔:古时神话中说日中有乌,月中有兔。《春秋元命苞》记载:“阳数起于一,成于三,故日中有三足乌。月两设以蟾蜍与兔者,阴阳双居,明阳之制阴,阴之制阳。”
④五星:水、木、金、火、土五大行星。
⑤归塘:归墟。相传是海中的无底之谷,是众水的汇聚之处。《列子·汤问》:“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⑥渫(xiè):泄露。
⑦天汉:天河。
⑧九州:相传为我国中原上古行政区划。《尚书·禹贡》记载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
⑨区野:分野。指的是和星次相对应的地域。
⑩躔(chán)次:日月星辰在运行轨道上的位次。
⑪封建:封邦建国。古时帝王将爵位和土地分封给亲戚或者是有功之臣,他们在各自的封土上建立邦国。
⑫分野:王利器的《集解》中引用了毛奇龄的话:“分野即是分星。‘分野’二字,出自《周语》‘岁之所在,则我有周之分野’语。虽分星、分野两有其名,而皆不得其所分之法。大抵古人封国,上应天象。在天有十二辰,在地有十二州。上下相应,各有分属;则在天名分星,在地名分野,其实一也。”
⑬昴(mǎo):二十八星宿之一。
⑭西胡、东越:西胡,古时对葱岭内外西域各族的统称;东越,古族名,古时越人的一支,相传是越王勾践的后裔。
⑮雕题、交阯:雕题,指的是古时候南方雕额纹身的部落;交阯,古地名,在五岭以南。
【译文】
解释第一种指责:极其遥远极其广大的事物,难道是可以测量的吗?现在人们所知晓的事物,没有比天和地更大更遥远的了。各种云气积聚成天,各种土块积聚为地,太阳为阳气的精华,月亮为阴气的精华,星星则是万物的精华,这是深受儒家影响的观点。星星有时会坠落,坠落在地就变成了石头;精气如若也是石头,那么就不会发出光芒,性质也会比较重,又是什么力量能够让它悬挂在天上呢?一颗星星的直径,大约有一百里,星宿首尾之间,则相距几万里;直径百里的事物,相距几万里而连接在一起,它们的宽阔狭小、排列纵横都具有常态的特征,不会有盈缩的变化。又因为星星和太阳、月亮之间,形状、颜色都非常相似,只是有大小的分别罢了;然而能够将太阳、月亮当作是石头吗?石头很是牢固紧密,那日中的三足乌和月中的兔子又如何生存于其中呢?石头浮在气体中,又岂能独自运行呢?日月星辰,如若都是气体,那么气体轻浮,就应该和天合而为一,往来的旋转运行,都不会相互交错,它们之间的运行速度,也理应一致;又为何太阳、月亮、金木水火土五星、二十八星宿,各有各的位置,运行的速度也大不相同呢?难道是气体下坠,忽然之间才变成石头的吗?大地既然承载了无数实物,按理是比较沉重的,可是深挖土地就能够得到泉水,这也就是说大地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积水之下,又会有什么事物呢?长江黄河以及众多河流,又是从什么地方发源的呢?向东流入大海,海水又为何不溢出来呢?海水在归塘、尾闾处泄水,这些水又泄到了什么地方?如果说沃焦之石烧掉了泄出来的海水,那么又是什么样的气体能够燃烧石头呢?潮汐的去来,又是谁来掌控的呢?悬挂在空中的天河,又为何不会掉下来呢?水的本质就是自高而低流淌,又为何会上升到天上呢?天地初开时,便已经有了星宿;那个时候还没有划分九州地域,还没有分封诸侯列国,这些星宿划分疆界,又是谁为它们在轨道上安排的位次?诸侯分封建国以来,又是谁来掌管这些事情呢?国家有增有减,星辰的位置却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灾祸祥福依然发生,没有任何的偏差;天象之大,星辰之多,又为何以星辰运行位置来划分诸侯列国的方法,只发生在中原呢?昴星被称之为旄头,它对应的是匈奴地区;西胡、东越、雕题、交阯这些地方,却被丢弃不管了吗?诸如这一类的事情,探索起来是没有尽头了,又岂能以平常的人事,来判断宇宙之外的茫茫天地呢?
【原文】
凡人之信,唯耳与目;耳目之外,咸致疑焉。儒家说天,自有数义:或浑或盖①,乍宣乍安②。斗极所周,管维所属③,若所亲见,不容不同;若所测量,宁足依据?何故信凡人之臆说,迷大圣之妙旨,而欲必无恒沙世界、微尘数劫也④?而邹衍亦有九州之谈⑤。山中人不信有鱼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鱼;汉武不信弦胶⑥,魏文不信火布⑦;胡人见锦,不信有虫食树吐丝所成;昔在江南,不信有千人毡帐,及来河北,不信有二万斛船:皆实验也。
【注释】
①浑,盖:浑,浑天说,古时的一种宇宙论,认为天的形状浑圆,好像一颗弹丸;盖,盖天说,这个学说刚开始认为天的形状好比一把张开的伞,大地好比棋盘的形状;后来又变成天的形状像斗笠,大地像覆着的盘。
②宣,安:宣,宣夜说,认为宇宙是由无形的气体构成的,而天则没有形质,日月星辰都漂浮在虚空之中;安,《安天论》,是汉代会稽虞喜根据宣夜说写成的。
③管维:斗枢。
④恒沙,微尘:恒沙,数量极多,不可估量;微尘,极其细微的物质。
⑤邹衍:战国时期齐国人,阴阳家的代表人物。
⑥弦胶:续弦胶。相传,西海中有凤麟洲,仙家将凤喙以及麟角合煎作胶,为续弦胶。
⑦火布:火浣布。
【译文】
普通人相信的,只是耳朵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耳闻眼见之外,都会招致他们的怀疑。儒家对于天的看法,一共有几种:有的是浑天说,有的是盖天说,有的是宣夜说,有的是《安天论》。北斗星围绕北极星运转,是以斗枢为转轴的,如若这些都可以亲眼所见,那么就不会出现这么多不同的看法;如若这些说法都是推测度量,哪一种说法才能够作为凭据呢?又为何相信普通人的假想猜测,而怀疑释迦牟尼的精妙旨意呢?又为何不相信真的有如恒河中的沙子那般多的世界,微小的尘土也会经历数次的劫难呢?并且邹衍也认同中国之外还有九州的说法。住在山里的人不相信有像树木那样大的鱼,位于海边的人也不相信有鱼那般大的树木;汉武帝不相信续弦胶的存在,魏文帝也不相信有火浣布的存在;胡人看见了锦,不相信这是由吃桑叶的蚕虫吐丝而成的;昔日我在江南的时候,也不相信会有容括千人的毡帐,等到了黄河以北的地区,发现这里的人不相信有可容纳二万斛的大船:上述所说的事情都是得到真实验证过的。
【原文】
世有祝师及诸幻术①,犹能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倏忽之间,十变五化②。人力所为,尚能如此;何况神通感应,不可思量,千里宝幢③,百由旬座④,化成净土⑤,踊出妙塔乎⑥?
【注释】
①祝师:祭祀时,能够祝告鬼神的巫师。
②犹能履火蹈刃,种瓜移井,倏忽之间,十变五化:《列子·周穆王篇》、张衡《西京赋》《搜神记》《汉书·张衡传》等都记载了很多的幻术。《抱朴子·对俗》:“变形易貌,吞刀吐火。”又说:“瓜果结实于须臾,鱼龙瀺灂于盘盂。”这些幻术在秦汉魏晋南北朝时期都很盛行。
③宝幢:经幢。刻有佛号或者是经咒的石柱。
④由旬:古印度计程单位。一由旬,古时有八十里、六十里、四十里等说法。
⑤净土:佛教用语,代指庄严洁净。
⑥踊出妙塔:《妙法莲花经见宝塔品》第十一云:“尔时,佛前有七宝塔,高五百由旬,纵广二百五十由旬,从地涌出,住在空中,种种宝物而庄校之。”
【译文】
世间有巫师以及知晓各种幻术的人,能够从火焰中穿过、在刀刃上行走,能够使刚种下的瓜果立即成熟,可以移动井口,在突然之间,能够有千万种变化。人力所能做到的,尚且可以这样,更何况是神通感应的力量,那就无可估量了,高达千里的经幢,宽达几千里的莲花宝座,庄严洁净的极乐世界,以及从地上涌出来的宝塔,这些不都是瞬间能够办到的事情吗?
【原文】
释二曰:夫信谤之征,有如影响①;耳闻目见,其事已多,或乃精诚不深,业缘未感②,时傥差阑③,终当获报耳。善恶之行,祸福所归。九流百氏④,皆同此论,岂独释典为虚妄乎?项橐、颜回之短折⑤,伯夷、原宪之冻馁⑥,盗跖、庄蹻之福寿⑦,齐景、桓魋之富强⑧,若引之先业,冀以后生,更为通耳。如以行善而偶钟祸报,为恶而傥值福征,便生怨尤,即为欺诡⑨;则亦尧、舜之云虚,周、孔之不实也,又欲安所依信而立身乎?
【注释】
①影响:影子和回声。《尚书·大禹谟》:“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②业缘:佛教用语,认为苦乐都是业力而起,所以称为“业缘”。
③差阑:较晚。
④九流:战国时期的九个学术流派:儒家,道家,法家,名家,墨家,纵横家,阴阳家,杂家,农家。
⑤项橐(tuó):春秋时期神童。《战国策·秦策》:“甘罗曰:‘项橐生七岁而为孔子师。’”
⑥原宪:春秋时期人,孔子的弟子。
⑦盗跖:春秋时期柳下惠的弟弟为大盗,人们称其为“盗跖”。《史记·伯夷列传》:“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
⑧齐景、桓魋(tuí):齐景,齐景公;桓魋,春秋时期宋司马向魋,因为他是宋桓公的后人,所以又称为“桓魋”。
⑨欺诡:欺诈。
【译文】
对于第二个质疑的解释:我相信你们所指责的因果报应之说,这就好比影子伴着形体、回声伴着声音一样;耳闻目见,这类的事情已经很多了,有些没有应验,或许是因为当事人的精诚还不够深厚,业缘无法发生感应,报应来得比较晚罢了,但最终还是会来的。行为的善恶,决定了福祸的到来。九流百家,都认同这样的观点,难道唯独佛教典籍是骗人的吗?项橐、颜回寿命较短,伯夷、原宪忍饥挨冻,盗跖、庄蹻得以善终,齐景、桓魅富贵强大,如果将他们现在所得的看作是他们的前代功绩或者是恶行,并报应在了他们后辈人身上,这样道理就可以讲得通了。如若一个人行善事却偶然蒙受了祸患,一个人行恶事却意外得到了福祉,这样一来就心生怨恨,将因果报应看作是欺诈之语;这就好比斥责尧、舜的事迹都是虚假的,周公、孔子的事迹都是不实的,如若这样又该以怎样的信念来立身处世呢?
【原文】
释三曰:“开辟已来①,不善人多而善人少,何由悉责其精洁乎②?见有名僧高行,弃而不说;若睹凡僧流俗,便生非毁。且学者之不勤,岂教者之为过?俗僧之学经律,何异士人之学《诗》《礼》?以《诗》《礼》之教,格朝廷之人③,略无全行者;以经律之禁,格出家之辈,而独责无犯哉?且阙行之臣④,犹求禄位;毁禁之侣,何惭供养乎?其于戒行,自当有犯。一披法服⑤,已堕僧数,岁中所计,斋讲诵持⑥。比诸白衣⑦,犹不啻山海也。”
【注释】
①开辟:开天辟地。古时有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传说。
②精洁:精粹纯洁。
③格:度量。
④阙行:道德修养上有过失。
⑤法服:僧人、道人所穿的法衣。
⑥斋讲:宣讲佛法的集会。
⑦白衣:世俗之人。
【译文】
对于第三点质疑的解释:“开天辟地以来,不善良的人多而善良的人少,这又怎能要求僧尼都是清白之身呢?看到了名僧一些高尚的道德行为,人们放置一旁不言语;而看到了凡俗僧尼道德败坏的事情,人们便开始指责非议。更何况求学的人不勤奋,难道是教学之人的过错吗?世俗僧尼学习经、律,和世人学习《诗经》《礼记》有什么不同呢?以《诗经》《礼记》中的标准,来度量朝中之臣,几乎就没有合格的人;以经、律的禁戒来衡量出家人,岂能唯独要求他们不犯一点过错呢?更何况道德上有过错的大臣,依然享受着俸禄和官位;触犯禁戒的僧尼,又何必羞于接受供养呢?对于那些规定了的戒律,人们都难以避免犯错。一旦穿上了法衣,便加入了僧尼的队伍,一年之中所做的事情,就是吃斋念佛。和那些世俗之人相比,在德行高低上,就不只是高山和深海的差别了。”
【原文】
释四曰:内教多途,出家自是其一法耳。若能诚孝在心,仁惠为本,须达、流水①,不必剃落须发;岂令罄井田而起塔庙,穷编户以为僧尼也②?皆由为政不能节之,遂使非法之寺,妨民稼穑,无业之僧,空国赋算,非大觉之本旨也③。抑又论之:求道者,身计也;惜费者,国谋也。身计国谋,不可两遂。诚臣徇主而弃亲,孝子安家而忘国,各有行也。儒有不屈王侯高尚其事,隐有让王辞相避世山林;安可计其赋役,以为罪人?若能偕化黔首④,悉入道场⑤,如妙乐之世⑥,禳佉之国⑦,则有自然稻米,无尽宝藏,安求田蚕之利乎⑧?
【注释】
①须达、流水:须达,又称“须达多”,古印度时期的富商,是释迦牟尼的施主之一,号称给孤独,后来皈依佛门;流水,流水长者。
②编户:编入户籍的,需要向国家缴纳赋税的百姓。
③大觉:佛教用语,代指佛教。
④黔首:古时将平民称为黔首。
⑤道场:做佛事的地方。
⑥妙乐:古时西印度的国名。
⑦禳佉(ráng qū):印度神话中的国王名,也就是转轮王。
⑧田蚕:泛指农桑。
【译文】
对第四点质疑的解释:佛教修行的途径有很多种,出家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如若存有诚孝之心,能够以仁慈施惠为立身根本,像须达、流水这两位长者一样,那就不需要剃发出家;又岂能让田地全部都变成塔庙,让百姓都出家为僧尼呢?这些都是因为执政者无法更好地节制佛事,才让那些不遵守法纪的寺庙,妨碍了百姓的农事,那些没有德行的僧人,白白享受着国家的赋税,这些都不是佛教的原本旨意。不过我还要强调一下:信奉佛教,这只是个人的事情;珍惜费用,这是国家的谋略。个人计划和国家的谋略,无法两全。忠诚的大臣服侍君主而放弃了赡养双亲的责任,孝顺的儿子安定家庭而忽略了对国家的责任,这只是各人有各人的行为准则罢了。儒家中有不屈服王侯将相而以高尚操行立身的人,隐士中有推辞相位而隐居山林的人;这样又如何计算他们的赋税徭役,并将他们看作是逃避赋税徭役的罪人呢?如若能够感化所有的百姓,让他们全部遁入佛门,前往极乐世界、禳佉之国,这样就会有自然生长的稻米,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哪还用再追求种田养蚕的利益呢?
【原文】
释五曰:形体虽死,精神犹存。人生在世,望于后身似不相属①;及其殁后②,则与前身似犹老少朝夕耳。世有魂神,示现梦想③,或降童妾,或感妻孥,求索饮食,征须福祐④,亦为不少矣。今人贫贱疾苦,莫不怨尤前世不修功业。以此而论,安可不为之作地乎⑤?夫有子孙,自是天地间一苍生耳,何预身事?而乃爱护,遗其基址⑥。况于己之神爽⑦,顿欲弃之哉?凡夫蒙蔽,不见未来,故言彼生与今非一体耳;若有天眼⑧,鉴其念念随灭,生生不断,岂可不怖畏邪⑨?又君子处世,贵能克己复礼⑩,济时益物。治家者欲一家之庆,治国者欲一国之良,仆妾臣民,与身竟何亲也,而为勤苦修德乎?亦是尧、舜、周、孔虚失愉乐耳。一人修道,济度几许苍生?免脱几身罪累?幸熟思之!汝曹若观俗计,树立门户,不弃妻子,未能出家;但当兼修戒行,留心诵读,以为来世津梁。人生难得,无虚过也。
【注释】
①后身:佛教认为,人死后会转世轮回,故有前身后身之说。
②殁(mò):死。
③示现梦想:灵魂出现在生者的梦里,即托梦。
④福祐:保佑。
⑤作地:留有余地。
⑥基址:建筑物的地基,指事业的基础。
⑦神爽:神魂和心神。
⑧天眼:佛教五眼之一,也是天趣之眼,可以透视六道、远近、前后、上下、内外以及未来等。
⑨怖畏:恐惧。
⑩克己复礼:自我约束,使自己的行为举止合乎礼仪。出自《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已复礼为仁。一日克已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译文】
对于第五点质疑的解释:人的形体虽然死了,但是精神却依然存在。人生在世,想想自己的后身,似乎是一件不相干的事;等到人死之后,才发现前身后身的关系,犹如老少、朝夕的关系一般。世间有些死者的灵魂,会出现在生者的梦中,或者出现在僮仆、侍妾的梦中,或者出现妻子、儿女的梦中,有的向他们索要食物,有的向他们祈求福佑,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而如今生活贫苦低贱的人,没有不埋怨前世没有修好德行的。从这一点来看,前身又怎能不为后身留有余地呢?至于人的子孙,也只是天地间的一个平凡人而已,跟我们自身又有什么关系?但即便这样,我们也会对他们加以爱护,给他们留下基业。又何况是自己的灵魂,难道要对它们弃之不顾吗?凡夫俗子蒙蔽无知,没有办法预知未来,所以他们经常说来生和此生并不是一体的;如若人们有洞察万物的天趣之眼,就能够亲自鉴证心念随生随灭,生生死死不断轮回,难道他们不会恐惧吗?再说君子处世,最可贵的便是克己复礼,济时益物。治家的人想要一家人都安定幸福,治国的人想要一个国家发达兴旺。仆人、妾侍、大臣、百姓,和我们自身又有什么关系,却需要我们为之操劳辛苦、勤修德行?这也和尧帝、舜帝、周公、孔子一样,为了他人的幸福而牺牲了自己的快乐。一个人修道,能够超度多少个人?又能够免去多少人的罪责?这个问题一定要好好思虑。你们如若顾及到在俗世的生计,要树立门户,无法舍弃妻儿,无法出家为僧;但一定要记住修养德行、遵守戒律,留意诵读经书,以此争取来世的幸福。人生宝贵,不要虚度啊。
【原文】
儒家君子,尚离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①。高柴、折像②,未知内教,皆能不杀,此乃仁者自然用心。含生之徒③,莫不爱命;去杀之事,必勉行之。好杀之人,临死报验,子孙殃祸,其数甚多,不能悉录耳,且示数条于末。
【注释】
①儒家君子,尚离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庖厨,厨房。
②高柴、折像:高柴,春秋时期人,孔子的弟子,《孔子家语·弟子行》:“自见孔子,出入于户,未尝越礼;往来过之,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未尝见齿。是高柴之行也。”折像,东汉时期人,字伯式,《后汉书·方术列传》:“像幼有仁心,不杀昆虫,不折萌芽。”
③含生:所有的生命。
【译文】
儒家君子,尚且要远离厨房,看到活的东西而不忍心杀掉它们,听到它们被杀时的声音而不忍心食用它们的肉。高柴、折像这两个人,虽然不知道佛教的教义,但却都不杀生,这是仁者天生的本性。所有的生灵,没有不爱惜自身生命的;对于杀生的事情,应尽力避开。那些喜好杀生的人,临死前会遭到报应,子孙也都跟着遭殃,这样的例子有很多,不能一一叙述了,姑且在末尾处稍加列举几个。
【原文】
梁世有人,常以鸡卵白和沐①,云使发光,每沐辄二三十枚。临死,发中但闻啾啾数千鸡雏声。
【注释】
①鸡卵:鸡蛋。
【译文】
梁朝有一个人,经常使用鸡蛋白洗头发,说这样可以让头发有光泽,每洗一次头发需要用掉二三十枚鸡蛋。临死前,他听到头发里传出几千只小鸡“啾啾”叫的声音。
【原文】
江陵刘氏,以卖鳝羹为业①。后生一儿头是鳝,自颈以下,方为人耳。
【注释】
①鳝:形状像蛇,生活在水中的泥洞里。
【译文】
江陵地区有一个姓刘的人,以卖鳝鱼羹为生。后来生了一个小孩,头部长得像鳝鱼,从颈部之下,才像是人类。
【原文】
王克为永嘉郡守①,有人饷羊②,集宾欲宴。而羊绳解,来投一客,先跪两拜,便入衣中。此客竟不言之,固无救请。须臾,宰羊为羹,先行至客。一脔入口,便下皮内,周行遍体③,痛楚号叫,方复说之。遂作羊鸣而死。
【注释】
①王克:南朝梁人,官拜尚书仆射。
②饷:赠送。
③周行:循环运行。
【译文】
王克任职永嘉郡守时,有人赠给他一只羊,于是他便摆设筵席、邀请了众多宾客。这只羊挣开了绳子,来到一个宾客的面前,先是朝他跪下拜了两拜,后来便钻进这个宾客的衣服里。这位宾客竟然没有说到这件事情,也没有为了这只羊而向主人求情。不一会儿,这只羊便被宰杀并做成了肉汤,先行送到了这位宾客的面前。这个人刚吃了一口,便感觉这块肉窜进自己的皮肉内,在体内循环运行,痛得他哀号哭喊,这才说到了刚才的事情。最后这个人发出一声羊鸣后就死了。
【原文】
梁孝元在江州时,有人为望蔡县令,经刘敬躬乱①,县廨被焚②,寄寺而住。民将牛酒作礼,县令以牛系刹柱③,屏除形象,铺设床坐,于堂上接宾。未杀之顷,牛解,径来至阶而拜,县令大笑,命左右宰之。饮啖醉饱,便卧檐下。稍醒而觉体痒,爬搔隐疹④,因尔成癞,十许年死。
【注释】
①刘敬躬乱:梁武帝大同八年,刘敬躬起兵造反。
②廨(xiè):官舍。
③刹柱:佛教用语,指寺庙前的幡竿。
④隐疹:皮肤上起的小疙瘩。
【译文】
梁孝元帝在江州的时候,有个人在望蔡县做县令,经历了刘敬躬之乱,县衙被焚烧殆尽,只能借住在一家寺庙里。百姓以牛和酒当作礼物送给他,他将牛系在寺庙前的幡竿上,搬出佛像,铺设好自己的床位坐席,便在佛堂上招待起客人来。牛将要被宰杀的时候,突然挣脱了绳子,径直来到台阶前给县令下跪,县令见此情景大笑不止,但最后还是让左右的人将牛宰杀了。县令酒足饭饱之后,便卧在檐下休息。睡醒之后,县令感到体内发痒,抓挠后身上又起了小疙瘩,县令也因此生了恶疮,十几年后就去世了。
【原文】
杨思达为西阳郡守①,值侯景乱,时复旱俭,饥民盗田中麦。思达遣一部曲守视②,所得盗者,辄截手腕,凡戮十余人。部曲后生一男,自然无手。
【注释】
①西阳:郡名,今湖北黄冈东。
②部曲:部属。
【译文】
杨思达任职西阳郡守时,恰逢侯景之乱,又赶上旱灾,饥饿的百姓只能去偷窃官府田地里的麦子。杨思达派遣一个部属在田边守卫监视,抓住偷麦子的人,就将他们的手腕砍掉,这样总共砍了十多个人。这个部属后来生了一个儿子,生下来就没有手。
【原文】
齐有一奉朝请①,家甚豪侈,非手杀牛,啖之不美。年三十许,病笃②,大见牛来,举体如被刀刺,叫呼而终。
【注释】
①奉朝请:官名。古时候,诸侯春季朝见天子时称为朝,秋季朝见天子时称为请,统称为春朝秋请。汉朝时期,对于隐退的大臣、外戚,大多都会以奉朝请的名义,让他们参与朝会。南朝宋之后,便以奉朝请来安顿闲散的官员。
②病笃:病势加重。
【译文】
齐朝有一个奉朝请,家里很是奢华,不亲自杀牛,吃起来就觉得不美味。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得了重病,看见一大群牛朝着他跑过来,只觉全身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最后呼叫一声死去。
【原文】
江陵高伟,随吾入齐,凡数年,向幽州淀中捕鱼①。后病,每见群鱼啮之而死。
【注释】
①幽州淀:王利器《集解》:“北方亭水之地,皆谓之淀。此幽州淀,疑即今赵北口地。”
【译文】
江陵人高伟,和我一起来到齐国,这几年来,一直在幽州的湖中捕鱼。后来得了病,经常看到一群鱼过来咬他,最终因此而死。
【原文】
世有痴人,不识仁义,不知富贵并由天命。为子娶妇,恨其生资不足①,倚作舅姑之尊②,蛇虺其性,毒口加诬,不识忌讳,骂辱妇之父母,却成教妇不孝己身,不顾他恨。但怜己之子女,不爱己之儿妇。如此之人,阴纪其过③,鬼夺其算④。慎不可与为邻,何况交结乎?避之哉!
【注释】
①生资:嫁妆。
②舅姑:公婆。
③阴:阴曹地府。
④算:寿命。
【译文】
世间有一些痴傻之人,不懂得仁义,不懂得富贵由天命的道理。为儿子娶媳妇,只埋怨女方的嫁妆不多,倚仗着自身公婆的身份,暴露出如毒蛇般的秉性,对儿媳百般辱骂诬陷,一点都不知道忌讳,有时甚至会辱骂儿媳的父母,最终却教会了儿媳不孝顺公婆,不顾及她心中的怨恨。只知道疼爱自己的子女,却不懂得爱护自己的儿媳。这一类的人,阴曹地府都会将他们的罪过记录下来,恶鬼也会夺去他们的寿命。你们一定要慎重,和他们做邻居都不可以,更何况是结交呢?一定要懂得躲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