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逼民反(上)

一三 官逼民反(上)

本世纪(十八)五十年代弘历第二次下江南之后,大批农民即破产流离,水灾旱灾,以及因贪污而富有的士大夫和地主们的兼并,引起更多的农民失去土地。我们从当时诗人郑板桥的一首《逃荒行》,可看出在所谓“十全老人”弘历领导下的社会悲惨画面——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臂。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

这位卖尽儿女、日暮途穷的农民,当他临风泪尽而仍不能活下去时,他可能跟他拣到的孩子一齐饿死,但也可能变成另一种人,跟其他同一命运的农民结合在一起抗暴。从本世纪(十八)六十年代开始,各地即不断发生农民暴动的事件。七十年代后,又增加了和珅的能源,全国民众抗暴,遂更风起云涌。我们选择十多个重要的民众领袖,列如下表:

年代 年份 民众领袖 发生地
六十 1765 赖黑林拉 乌什(新疆乌什) 回部
1767 昌吉(新疆昌吉) 准部
1768 黄教 凤山(台湾高雄)
七十 1774 王伦 寿张(山东阳谷东南) 白莲教
1775 刘松 鹿邑(河南鹿邑) 白莲教
1777 王伏林 河州(甘肃临夏) 回民
八十 1781 苏四十三 河州(甘肃临夏) 回民
1784 田五 马家堡(甘肃临洮西南) 回民
1786 林爽文 彰化(台湾彰化) 天地会
九十 1793 刘之协 扶沟(河南扶沟) 白莲教
1795 石柳邓 铜仁(贵州铜仁) 苗民
1796 聂杰人 枝江(湖北枝江) 白莲教
王三槐 太平(四川万源) 白莲教

白莲教流行在北方,天地会流行在南方,都是一种宗教性的秘密组织。因为经常聚会的缘故,对官员的贪污暴虐和政治上的迫害,容易把愤怒化成集体的反抗行动。

七十年代,白莲教领袖之一的刘松,在河南鹿邑县起兵抗暴失败,被杀。他的门徒之一刘之协逃亡。十八年后九十年代,刘之协忽然在河南扶沟县出现,但立刻就又失踪。弘历又惊又怒,命令严厉搜捕。这时和珅当权已久,贪污已经成为社会的一种正常风气,搜捕逃犯正是弘历赐给官员们的发财良机,千千万万大小官员就乘此良机,高喊捉拿白莲教,而对人民做有计划的敲诈勒索,被称中国心脏地区的各省,如山东、河南、山西、陕西、湖北、四川、甘肃,中产阶级以上的家庭,在冤狱手段下,几乎全部破产。至于无产可破的贫苦家庭,只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被捕入狱,在酷刑下自动承认自己是白莲教匪徒,被绑赴刑场处死。一是像诗人所叙述的那位农民一样,抛弃家园,流离他乡,或终于饿死,或侥幸没有饿死。另一是愤怒而起,武装抗暴。聂杰人、王三槐,以及远在台湾的天地会领袖之一的林爽文,都是首先发难人物。

在这些民众领袖中,王三槐事件,可使我们对民众反抗性质加强认识。九十年代1798年,四川总督勒保,向王三槐招降,发誓保证他的安全。王三槐相信勒保的誓言,可是勒保却把王三槐逮捕,宣称是在剿匪战役中生擒的。皇帝颙琰命将王三槐送到北京,亲自审问他为什么要造反,王三槐回答四个字:“官逼民反。”颙琰教他举例说明,王三槐就把官员们贪污暴虐的情形,一一说出。颙琰大为震动,追问说:“四川全省,难道没有一个不贪污的官员?”王三槐回答说:“只有一个,就是刘青天。”指的是四川南充县长刘清。我们可以想到这些被称为盗匪的朴实农民,内心所怀的痛苦。他们只求官员不贪污或少贪一点污就心满意足,但这种最低的愿望,竟无法实现,这是大黑暗时代最明显的一个特征。颙琰虽然对官员的贪污大为震动,但形势已经造成,他已无力改革,对于被人民称为“青天”的刘清,也不能保护,刘清在稍稍擢升后,被贪官群排挤革职——排挤的理由光明正大,但真正的理由则是当众人都害麻风时,不允许某一个人健康。王三槐仍被酷刑磔死,以警告全国人民,无论官员如何贪污残酷,只能接受,不能反抗,反抗就是叛乱,罪不可逭。

然而,杀了王三槐不过使变民少了一个领袖,王三槐的部众由他的助手冷天禄率领,继续跟清政府战斗。其他的革命群众因勒保的背信,使他们的反抗行动更为坚强。

和白莲教、天地会同时并发的,还有苗民族的抗暴。

苗民族在公元前二十七世纪,被汉民族领袖姬轩辕击败后,辗转退到贵州、湖南两省广大的山区,而跟外界隔绝。他们没有文字,文化程度远落在汉人之后。上世纪(十七)二十年代,清政府下令取消苗民族部落酋长(土官)世袭制度(土司),改由政府派遣的官员(流官)治理。苗人纯朴诚恳,把官员当作神明。

于是苗人区域遂成为贪污官员的乐园,汉民族的败类奸商和地主,跟满洲官员勾结,用欺诈或威迫的手段,侵占苗人的土地。而且更进一步掳掠苗人的儿童和妇女,贩卖到远处当奴隶或妓女,反正法律永远是站在有权势这一边的,苗人有无限的悲恸和痛苦,无处申诉。本世纪(十八)三十年代1735年,曾因驻防军队抢夺苗人妇女贩卖,激起一场广大的暴动,被清政府用武力镇压下去。九十年代1795年,同样的暴行激起同样的暴动,上表所列的石柳邓不过是最先发难的领袖之一,他不久就战死,但是事实上全体苗人都参加叛变,他们的口号是:驱逐汉人,索回被骗和被霸占去的土地。

清政府跟对白莲教、天地会一样,采取高压手段。不过清政府的军队,包括满洲兵团、蒙古兵团,跟以汉人为主的绿营兵团,都已腐烂不堪。当六十年代对乌什(新疆乌什)事变用兵时,高级将领每顿饭不过费用银币半两,只有一斤鲜肉和几样咸肉(盐酪)。而到了八十年代,对白莲教、苗人用兵时,即令在荒山穷谷,每顿饭无不山珍海味,需要银币二百余两(注意当时的购买力:五口人家的生活,一年的费用不过四十两,高级将领一顿饭的费用,够二十五个人吃一年)。时间相隔只三十年,风气已败坏到如此不可收拾之境。

这种军队,跟上世纪(十七)明政府的军队一样,只能作为制造革命的工具。所以当本世纪(十八)结束时,中国又处处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