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六经”的亦经亦史特点

一、先秦“六经”的亦经亦史特点

中国的经学因汉武帝接受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立五经博士而兴起,与此同时,中国的史学也因汉武帝时期司马迁撰成《史记》而成就史家的“一家之言”。以此计算,经史因缘已有2100余年之久。然就学术发展史而言,经学与史学又皆起源于先秦,而且有着共同的渊源。由于孔子创立儒学,整理“六经”,后世才得以据此为经典训释传记,从而逐渐形成经学;而经过孔子整理的“六经”,作为上古三代时期的“先王政典”,本身就是重要的史料,其中的《尚书》《春秋》等典籍实为先秦史籍之源。“六经”亦经亦史的特点表明,早在先秦经史起源时期二者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以此观之,则中国古代的经史因缘至少要追溯到孔子整理“六经”的春秋时期。

作为后世儒家经典专称的“经”,在先秦时期它的含义有一个演变和发展过程。“经”字最早见于周代金文,其本义按照《说文解字》的说法,是“经,织从丝也”[1]。清人段玉裁注曰:“织之从丝谓之经。必先有经,而后有纬”[2],“经”是指编织的纵丝,因而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古老纺织工艺的概念。春秋战国时期,“经”开始用来指称官府和诸子百家的基本典籍,如《释名·释典艺》所谓“经,径也,常典也”,像《墨子》的《经》(上、下)、《经说》(上、下)即是如此。作为典籍的“经”,在这一时期并不局限于只是对儒家经典的指称。不过,在这一时期能够得到普遍尊崇的经典,还属《诗》《书》《礼》《乐》《易》《春秋》。把这六部经典并称为“六经”,始见于战国文献《庄子·天运》[3]。此外,像《庄子·天下》《商君书·农战》和《荀子·儒效》等篇亦有记载。近年出土的荆门郭店楚墓竹简,称此“六经”为“六德”,而且排序如同《庄子·天运》[4],更是打消了人们对于战国时期是否存在“六经”的疑虑。但是,在《庄子》一书看来,“六经”只是有关古圣先贤的经籍,是诸家皆称引的天下道术。[5]

“六经”后来之所以逐渐演变成为儒家学派的基本经典,追根求源,还是与孔子对它的整理和传习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周予同所说,“六经”“无疑经过孔子整理,也因此而成为儒家学派的‘经典’”[6]。关于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最早作出明确记载的,当属《史记》的《孔子世家》和《太史公自序》。按照司马迁的说法,孔子编次了《尚书》,删订了《诗经》,编定或修订了《礼》《乐》,作了《周易》的一部分,因鲁史而编写了《春秋》。对于这一说法,周予同认为“值得人们重视”,又指出它“显然受到董仲舒的影响。因而后来的经学家,并不都以为他的说法可信”[7]。清季以来,甚至出现了两种根本对立的观点,有认为“六经”皆为孔子所作,亦有认为“六经”与孔子无关。[8]对此,我们的看法是:“六经”绝非一时一人之作,这从“六经”所反映的具体内容便可了然;“六经”是经过孔子整理过的上古三代历史文化典籍,孔子以“六经”作为教材教授弟子[9],出于教学的需要而对古老的“六经”传本有所删编,是完全合乎情理的;如果没有孔子对古老的“六经”传本的整理,也就不可能有我们今天所谓的儒家学派的“六经”经典和经学了。当然,后世儒家基本经典,还有一个从先秦“六经”到汉代“五经”,再到唐代“十二经”,最后到宋明“十三经”的发展和演变过程[10],不过,经过孔子整理的“六经”一直是其中的核心经典。而这些基本的儒家经典,在中国封建时代里,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先秦时期的“史”字出现很早,最初的含义是指史官,赋予其史籍之义则是较晚的事情。白寿彝先生说:“从用以称史官的‘史’,到用以称历史记载的‘史’,不知要经过多少年代。”[11]不过,我们这里的关注点并不是古人什么时候赋予了“史”字以史籍的含义,而是先秦时期的史籍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最初的史籍又有哪些,它们与经籍有何关系。从逻辑上说,有了史官,便有了历史记录。《尚书·多士》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这里所谓“册”“典”,便是商代史官记录下的历史文献资料。实际上,在春秋以前,由于学在官府,大凡典章故事和礼法度数,皆为官司所守,而这些内容,无不是一种历史记录,像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12],申叔时所谓“故志、训典”[13]等,这些典籍虽然不足考,却恐怕都是春秋以前史官留下的重要史料。不过,史官们留下的历史记载,从严格意义上讲还不能完全等同于史籍。金毓黻按照章学诚的记注与撰述两分法,将先秦历史记载分为史料和史籍两类,肯定先秦“史官所掌,属于史料之类,即章氏所谓记注也”[14],明确提出先秦史籍始于《尚书》和《春秋》,“故榷论吾国古代之史籍,应自《尚书》《春秋》二书始”[15]。并认为“六经”之为史,是有着史著与史料之分的,“是故谓《尚书》《春秋》为史,可也。谓《易》《诗》《礼》《乐》为史,不可也。谓《易》《诗》《礼》《乐》为史料,可也。径谓为史著,不可也”[16]。刘家和先生则在肯定金毓黻观点的基础上进一步认为,“六经”当中的《周易》“固可以视为史料,然其意义恐有甚于作为史料者,即《易》之思想适与中国传统史学之通变思想相通,甚至若和符节”[17]。实际上,“六经”中不仅仅《尚书》和《春秋》是史,“六经”中其他诸经也不仅仅是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六经”对于后世史学的影响,主要还是表现为对史学思想的影响。刘先生已经指出了《周易》的思想对于传统史学的通变思想有影响,而《尚书》的历史借鉴思想、《诗经》的天命王权思想、《礼经》的改制思想和《春秋》的史义与史法,等等,其实对于传统史学都有巨大的影响。在“六经”之后问世的《竹书纪年》《世本》《左传》《战国策》和《国语》等,则是战国时期撰成的、流传于后世的重要的先秦史籍。其中的《左传》和《国语》与“六经”有着密切的关系,《左传》一般被认为是左丘明所著的解释《春秋》的著作,为《春秋》三传之一;而《国语》则被称作是《春秋》外传。[18]唐代史评家刘知幾曾将古史流派分为《尚书》《春秋》《左传》《国语》《史记》和《汉书》六家[19],史书的六个家派竟然有四个同于经传。

综上所述,先秦时期是一个经史未分的时代。先秦的经籍与史籍,皆需溯源到经过孔子整理而成的“六经”。“六经”不单是先秦时期重要的儒家典籍,作为“先王之政典”、上古三代的历史文献,它们也或为史料,或为史籍;而随着后来“六经”地位的提高,它们内蕴的思想更是对后世史学思想产生了巨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