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
尊敬的听众!
在上一讲中,我们阐明了一个原则,即合理生活的原则,这个原则是同我们描绘的第三个时代的生活原则截然相反的,它的实质在于:将个人生活献给类族的生活,或者像我们进一步规定的,献给理念。这一点是我们整个研究中最清楚的一点,对它进行更细心的探讨,我们认为是适当的。首先,我想向你们本人指出,对于为了实现理念而牺牲个人生活享受,你们不可能不赞赏,不钦佩,不深表敬意,因此,你们本身就必定不可根除地具有一个使你们自己作出这种判断的原则,它的内容是:个人生活必须献给理念,个人生存真正说来完全是子虚乌有,因为它是必须予以放弃的,相反地,只有理念中的生活才真的存在,因为唯有这样的生活才应当予以肯定和贯彻。我是根据下述原理来说明我假定你们具有的这种赞赏感的:任何生活都必须自爱,因而合理生活也必须自爱,而且是作为真实的、公正的生活自爱的,它超过其他一切的爱。但合理生活对人来说可以以两种方式存在和显现:或者作为对外在状态的描绘仅仅在表象中存在,或者它直接就是他自己的生活。在前一种情况下,合理生活正是在这种表象中自爱和自我欣赏的,因为这种表象至少是合理东西的表象,本身就是合理的,由此便产生出那种赞赏、敬重和钦佩;在后一种情况下,合理的生活是在无限的自我享受中把握自己的,这种享受便是极乐生活。在上一讲中,我试图在你们那里引起前一种状态,即赞赏状态,并许诺在今天对后一种状态作粗浅的描绘。
在达到前一个目的时,为了不致在我的一大堆材料中发生紊乱和无所适从,而是用一个井然有序的统一的观点统帅我的考察,我说过:我们的时代据以建立和存在的一切伟大、美好的东西,都只是靠我们的先辈为理念作出的牺牲而实现的。我回顾了以往的变迁:大地由荒野状态变为可以耕种的状态,人类由战争状态变为和平状态,由无知状态变为科学,由盲目畏惧神灵变为不畏惧神灵;在作了这些回顾之后,我已说明,前一种结果是由笃信宗教的人——至少在我们居住的国家是如此——造成的,后一种结果则到处都是由英雄造成的,不论是笃信宗教的人还是英雄,他们都为他们的理念牺牲了自己的一生和一切享受。当我正想就后一点可能提出的异议作出回答时,时间的流逝打断了我们那一讲的思路,现在我恰好又从这地方开始谈起。
人们可能会反驳我说,正是荣誉鼓舞英雄造成这样的结果;正是在同代人和后代人心中对于英雄的荣誉能够留下的那种强烈的印象推动他去努力拼搏,赴汤蹈火,并且用他的价值连城的钱财,为这样的荣誉慷慨付出他奉献的整个一生。我对此回答说,就算这个看法能够成立,但这种荣誉本身究竟是什么呢?别人对我们作出的评判的这种想法究竟从何而来?特别是,未来的世代对我们作出的评判的想法从何而来?因为未来世代的褒贬都将回荡在我们的坟墓上,我们不会听到;这个想法要用以抹杀英雄的个人生活的可怕力量从何而来?英雄的生活只有在全人类一致承认它有价值的条件下,才能对他具有价值,才能让他过下去,难道这条原则不是显然给英雄的信念奠定了基础吗?既然这样,难道这个信念不就已经直接是族类的想法,是类族本身对个体作出的评判中的想法吗?不是承认只有类族才能对真正的价值作出最终评判吗?难道这不就是一个前提,说这种最终评判有赖于对个体是否把自己献给类族的问题的回答吗?不是对来自这个前提的这种评判默默采取的尊重态度吗?扼要地说,这个信念不正是我们已经认为合理的生活本当抱有的那种信念吗?不过,还是请允许我们更进一步深入地研讨这个问题吧。
有人说,英雄的行动是为了在同代人和后代人中获得荣誉;我要补充说,他无疑是以确定的方式行动的,肯定没有预先询问过他们是否赞赏他的行动方式,也肯定不可能就这个疑问使用某种方式,从经验中得到劝导,因为英雄的行动既然是按照一种理念完成的,就是一种崭新的、前所未闻的,因而还从未让人评判过的行动方式。然而有人说,英雄这么行动,肯定是想得到荣誉,所以他打定这个主意,不惜拿自己的生命作赌注。但是,他从何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会失算呢?既然他在行动,并在心中断然下定决心,要牺牲自己的一生,那就只有他本人,而没有任何别人,评判和赞赏过他的行动方式;他从何知道同代人和后代人将赞赏他的行动方式,使他享有流芳百世的荣誉呢?他怎么能如此勇敢地将他自己衡量可尊敬的事物的尺度加给整个类族呢?然而,英雄正是像你们说的那么做的;这就证实了一个唯一可能的说明:在他们对他作出应有的评判时,他之所以给同代人和后代人留下了他们必定会赞赏和敬重的东西,绝不是靠得到他们赞扬的希望的策动,而行其所行,倒不如说是凭他那纯粹出自他自己前面的荣誉之源的事业;在他们的评判不反映他自己的那种永远令人欣赏的评判时,他创造的事业直至遭到毁灭,都会蔑视他们本人及其评判。由此可见,不是荣誉感创造了伟大的事业,而是伟大的事业才在人心中创造了对于人们愿意敬重的世界的信仰。诚然,一种表现于日常形态的、我们在这里不拟谈论的荣誉感,完全产生于畏惧耻辱的心理;这种荣誉感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俟可望无人知晓它有什么声名狼藉、遭人蔑视的事情,也就自行消失了。同时还有我们在这里同样不拟谈论的另一种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在一些古老的编年史书籍中才查到了过去备受赞扬的事迹,力求让我们仿效它,以期再受到赞扬;这种荣誉感没有能力创造新东西,而只是力求再现当年能生活得自由自在、健壮有力的干尸;这种荣誉感虽然也愿奉献自己,但它为之捐躯的东西不是理念,而是突然出现的怪念头;这种荣誉感达不到自己的目的,因为已经死去的东西绝不会生还,而且这种把自己视为创造者的模仿者即使没有遭到痴呆麻木的同代人的蔑视,也肯定会遭到后代人的蔑视。
这种关于荣誉的说明,在这里只涉及英雄主义,但对于以后遇到的情况也是适用的;在那里,同样经常提到某种荣誉的外表,但要深入思考它的本质和可能性,当前的说明则无能为力。
我们在前一讲中说过,科学给先前胆怯的、受一切自然力量束缚的野蛮人揭示了他的内在本性,使他周围的外在自然服从于他。是谁发明和发展了科学?他们不付出辛劳,没有献身精神,能做到这一点吗?为这样的奉献给过他们什么奖励呢?
当他们周围的人都在欢乐地享受自己的人生的时候,他们这些开拓者却正在为了发现某个规律、某种引起他们的惊异的联系,而沉溺于孤独的冥思苦想之中,他们在这样做的时候,除了发现规律和联系,再没有任何别的希求;他们牺牲种种享受和财富,而不关切自己的外在事务,他们耗尽自己生存时期最美好的精神力量,而被众人嘲笑为傻瓜和空想家。——像我们提到的,他们的那些发现在各个方面都对人类生活大有裨益,可是他们享受过他们辛勤得来的这些成果吗?他们看到或猜想到这些成果吗?确切地说,当别人以这样的眼光对待他们的工作,打断他们的精神展翅高飞的进程时,他们对于亵渎神圣事物,使之用于世俗生活——他们当然始终不清楚,这种生活用途同样必须被赋予神圣的目的——的行径,就没有发出真正引人注目的怨言么?只有在他们的那些发现经过他们的努力,变得很容易理解,得到很广泛的传播,以致连天赋不高的人都能加以应用以后,他们才在这个方面绝对不会受到这些抱有完全不同的观点的人们的蔑视;这些把他们的发现应用于生活需要,从而把人类武装得胜过大自然的人们,应当认识到自己并不具有他们那么高的禀赋。由此可见,无论看到,还是猜想到他们的发现的有用性,在过去都不能使他们得到补偿,但究竟有什么东西补偿过他们作出的牺牲呢?如果在今天还有人作出同样的牺牲,不为此要求得到某种东西,屡遭众人的嘲弄和讥笑,而完全把自己的目光盯住永不枯竭的真理源泉,在今天还会报偿他什么呢?——这种报偿在于,这些人完全沉浸于清晰和透明的精神新生活氛围中,因而不能在另一种氛围中享受生活。他们发现了一个更高的世界,这个世界首先以其固有的、内在的光芒深深地吸引着我们;这种光芒具有令人心旷神怡的外观,从而吸引了他们的目光,所以,他们除了向往这个在深夜中唯一闪光的顶点,永远不可能向往任何别的东西;这种光芒使他们的整个一生都倾心和专注于他们的这种目光所及,所以,他们的其他一切官能都悄然消逝了。他们不需要任何报偿,他们创造了一项不可估量的收益。
我们说过,一个仇视人类的神灵的可怕怪影消逝了,人类摆脱这个怪影,获得了平静和自由。是谁消除了这个普遍流行、在一切民族中如此根深蒂固的幻想的呢?消除这种幻想,不要作出牺牲吗?对这样的牺牲报偿了什么?
唯独基督教实现了这个奇迹,它通过它的忠实门徒和受它感召的人的每次牺牲体现了这个奇迹。我不想提到,在世纪演进的漫长序列中,这种宗教与其崇高的创始人有什么作为,他的最直接的见证人与其直接继承者,直至他们的诺言传到我们这些后生晚辈,又有什么作为;我也不想提到,他们在那些愚钝、迷信的民族——唯有能带来幸福的真理使它们振奋,进入了它们内心,支配过它们的生活——当中忍受过什么。诚然,现时代很喜欢回想这类事情,也常常谈论这类事情,为的是嘲笑他们的幻想只有靠基督教,靠它产生和引入世界的非凡奇迹,才实现了转变。自从真理被宣示出来,经过无数追随者的支持也成了权威之后,人们可以通过冷静的思考追寻它的基础,用他们固有的理智重建它,并且以这种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再发现它,这是完全可以解释和可以理解的。但是,第一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得到勇气,敢于审视那个无所不在的、全人类迄今都一致视为神圣的怪影——仅仅有这个想法就足以把人吓得呆若木鸡——肯定这个怪影不存在,而认为只有爱和极乐生活才存在,这却是个奇迹。至于具体地说到现时代的代表人物,那么,从他们的作出判断的想象力和机智的其他试验来看,完全可以肯定,他们之所以至今还没有对呆板的偶像呈现出自己难受的面部表情,没有把自己的孩子抛入火海,充当莫洛赫神的祭品,这不应当归因于他们的这种机智,而应当仅仅归因于他们在他们的迟钝目光所及的一切地方,没有察觉他们嘲笑过的传统的影响,连猜想也没有猜想到这种影响7。
尊敬的听众,你们是否能不对所有这些事例表现出来的那种为了理念而牺牲个人生活享受的作为表示赞赏,这正是由你们自己回答的问题,同样,从这些现象得出依照我们先前的分析得出的结论,也是由你们完成的工作。
依照这种分析,这种赞赏就是以单纯的表象把理念中的生活作为外在状态加以看待的直接结果;这种生活本身的存在,如我们补充说的,提供了一种无限的自我享受,它便是极乐生活;我们曾答应对这种状态给予描述,当然,它也像对于活生生的东西的任何描述一样,可能只是得出脆弱的、苍白的结论。
理念作为理念,就其真正的本质说是什么?这里正是首先要更明确地解释清楚的地方,我们先前的解释都是想为这种解释作准备的。
我断定,理念是一种独立的、在自身有生命的和赋予物质以生气的思想。
首先,它是一种独立的思想。第三个时代的错误观点以及所有一般的错误观点恰恰在于,它们把独立性,即以自身为依据和存在于自身的性质都归于僵死的存在,然后又把多余的思维附加物,不知为何,也不知从何而来,加给这个存在。不,思维本身是真正的、唯一的独立东西,是以自身为依据的东西;不言而喻,它不是那种需要具体的、能思维的个体——这种个体确实不会独立——的思维,而是唯一的和永恒的思维,一切个体在这种思维中都不过是被思维的东西。世界的根源不是死,这种死必定是通过渐渐减少死的程度才被乔装为上升到生的,不如说,世界的根源是生,一切看来是死的东西只是程度较小的生。第二,它是一种有生命的思想,这是不证自明的,因为思想就其本质说是活生生的,犹如独立的东西就其本质说是活生生的一样;因此,思想只能被设想为独立的,独立性只能被设想为属于思想的,因为独立性和思想都带有生命。第三,它是一种赋予物质以生气的思想,这有两重意思。其一,所有物质中的生命都是理念的表现,因为物质本身在其具体存在中都只是我们的肉眼见不到的理念的映现,由此产生了寓于物质本身的活跃性和生动性。然而,如果理念发生断裂,以显而易见的、可以理解的方式表现为理念,把自身裂变为固有的、以理念本身为依据的生命,原来隐蔽的理念中的低级生命便逐渐消失,而油然产生出高级生命;只有这种高级生命才萦回于个人的心中,在个人之内促成他自己的生命。一句话,这就产生出在我们所有以往的叙述中都出现过的一种现象:牺牲个人的生活,即牺牲理想模糊的生活,以成全明确的、作为理念表现出来的理念的生活。所以我说,生命不是肉体,而是精神8,这就是生活或生命的实质所在;任何一个以某种形式把明确的理念当作生命的人,都以他自己的生存验证和阐明了这个由思辨哲学家用逻辑必然性的方法证明的基本真理,即使他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把这个以自己的生存得到的直接证明上升到意识,使每个人都确信它的真理性,是通俗哲学报告的任务,而在这里就特别是我的任务。
我们曾说,凡在理念表现为一种固有的、独立的生活的地方,低级生活、感性生活便完全溶于理念,在理念中被吞没和消耗了。这种低级生活对自己的爱和对自己的关切确实被消灭了。然而,一切需求只产生于这种关切的存在,并且一切痛苦只产生于对这种关切的损害。理念中的生活永远获得了保障,不受对这个领域的一切损害,因为它已经退出了这个方面。对这样的生活来说,绝不再有什么自我否弃和牺牲:必须否弃的自我和必须牺牲的客体,都已从它的视线中消失,不属于它的爱的范围。只有那些还看重客体的人,才会对这种否弃和这种牺牲感到惊异,因为他们本身还没有放弃这些客体;但是,只要我们放弃它们,它们就变成子虚乌有,而且这时我们发现,我们什么也没有丧失。对于理念中的生活来说,严肃地要求执行的职责命令已被扬弃;这种命令以愉悦为前提9,它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把欲望从一开始就吓得退入秘密的内心深处,以便理念赢得发展其生活的地盘。只是迈出这第一步是要付出代价的。一旦人们迈出了这一步,先前作为严肃的职责具有威慑作用的事情,此刻就成为人们唯独还想从事、唯独还想为之生存的事情,即成为一种愉悦、爱和极乐生活。所以,只有无知,人们才会相信一种深刻的哲学打算复兴那种主张苦行禁欲和上十字架的蒙昧伦理学。呵,不!这种哲学是想恳请大家丢开那种不提供任何享受的东西,以便一种给予无限享受的东西能够来到我们这里,感动我们。
理念是独立的、自己满足自己的和自己产生自己的。它要生活,它要生存,完全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它鄙弃它的生存中的一切可能处于它自身之外的目的。因此,它珍视它的生活,热爱它的生活,绝不以它的生活会带来的某项功利、好处或利益的外在尺度为依据。正如在整个人类中它绝不追求世俗福利,而只追求绝对尊严——不是作为福利条件的那种尊严,而是完全自为的尊严——一样,在它表现于个人生活的地方,它自身完全满足于这种尊严,而无须考虑成败。它不以成败为转移,它如同放弃感性欲望那样放弃功利,所以,对成功的毫无把握就绝不可能搅浑它的内在清晰性,而真正的失败也从来不可能引起它的痛苦。悲伤、痛苦或干扰怎么能进入这个自我封闭的生活圈子呢?
理念对于生机勃勃的、积极主动的生命是独立自主地存在的,这种生命在理念那里永远源于自身,不需要某种别的东西,不允许某种别的东西对自己发生影响。这种永远直接在眼前的独立性的自我感,这种对于永远不间断地从自身产生的活动的自己满足自己的自我感,——这种永远消耗自己、永远靠不变的力量支持的火焰的威力是合理的生活对自己的爱,是它的自我享受和极乐生活,而绝不是在观察和直观它自己的优势中产生的那种空虚的苦思冥想,因为在这里,观察已被存在吞没,而现实生活的不断熊熊燃烧的火焰则要把一切以往的东西扫除殆尽和置诸脑后,为的是在每一瞬间都能重新再生,因而既不给这样的观察留有时间,也不给这样的观察留下依据。
关于理念中的极乐生活的诸如此类的叙述和描绘,对于一个理念还没有以某种形式浸透其生活的人说来,必定完全不可理解,觉得都是来自另一世界的声音——因为这样的人除了自己的世界,必然否定任何另外的世界——都是梦幻、蠢话和空想。可是,难道在有教养的社会中就不能有若干把握指望每个人都以一定的形式受到理念的触动吗?
正如理念的本质一样,理念中的极乐生活也到处是一样的和不变的,即对纯粹的和完全从自身产生的原初活动的直接感受。只有在各个客体的方面才有统一的理念的不同形式,这种原初活动是在我们的感受和我们的意识的范围内流入和表现于那些客体的,而这些不同的形式可以叫作不同的理念。我要明确地说,这种流入和表现是在我们的感受和我们的意识的范围内发生的,因为只有在意识之内才有理念的各种表现,而在意识之外理念则只有一种表现。
这种原初活动在人类中过去发生得最早、现在传播得最广的第一种流出方式,是它借助我们固有的物质力量,流入我们之外的物质的方式;这种流入物质的方式即构成文学艺术。我说的原初活动的流出,仅仅发诸自身,自己满足自己,而绝不以外在世界中的经验和观察为依据;这种观察只提供个体的,因而并不高尚的和丑陋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现实中存在那么一次也就太多了,因此,人为地重复和复制它,就会作出一件不妙的工作。我说的我们之外的物质,不管是哪种,反正都一样有效;或者是消失于理念的人物的有形表现被固定到大理石上去,被描绘到画面上去,或者是受理念鼓舞的内心活动被表现在声音中,或者是这种人物内心的感受和想法被完全如实地用言辞表述出来——这一切都是原初活动流入物质的方式。
我们所说的意义上的真正的文学艺术家,在从事他的文学艺术创作的活动中一定会沉浸于对上述极乐生活的最高享受,因为在那时,他的本质已经化为自由的、自己满足自己的原初活动,化为对于这种活动的感受。无论对什么人,条条道路都敞开着,使他能共享文学艺术家的作品;由于这样,他就以某些方式,在很大的程度上成为参与创造这种作品的人,至少,他以这样的方式认识到有一种享受远远超过任何感性享受。
理念的另一种更高的、浸透到少数人的生活中的形式,是原初活动流入人类的社会关系——这是世界公民理念的源泉;这在生活中是英雄主义的生身母亲,是人与人之间的一切法权和秩序的创始者。这种理念能赋予何种力量,我们已经说明;它能使忠于它的人心感到何种极乐,从以上所述就可以得知;在你们当中,谁能想到整个人类和祖国,谁能忘掉自己而报效它们,这是他可以亲身体验到的。
理念的第三种形式,是原初活动完全出于自身,即出于思想,而流入建造和重建整个宇宙的工作,或者说是科学,因为在科学出现于人们中间的时候,科学在其本质方面恰恰就是我刚才谈过的东西,而且将永远是这样的东西。这种科学给促进了它的发展的人们提供了何种高度的享受,上面已作了叙述;这里仅仅还需要补充说明,与任何其他来自理念的享受相比,对于科学的享受更有智慧,因而也更为深入和高尚,因为理念在这里不仅是存在的,而且是作为理念,作为显然源于自身的内在思想被感受和被享受的;这无疑就是极乐生活,这种生活尘世的凡人都能享有。科学只有在它对外的影响方面,不如文学艺术:文学艺术以隐而不显、合人心意的魅力在精神世界中也能把非文学艺术家顷刻间提高到自己的水平,让他们预先领略文学艺术的享受,而科学的奥秘则谁也无法掌握,除非他本人揭开了这个奥秘。
最后,理念的包罗万象、能容纳一切、把一切都完全带给每个心灵的形式,是一切活动和一切生活都有意识地汇入一个可直接感知的生命之源,即上帝;这便是宗教。谁直接地、确信无疑地领悟了这个意识,在心灵中形成了他的一切其他知识、思维和知觉,谁就获得了永远不会失去光泽的极乐生活。不管他的遭遇如何,它总是出于生命之源的生命形式,它在任何形态中都是神圣的、美好的,他不可能不爱它;如果他用另一个说法来表达,它就是上帝的意志,他的意志与上帝的意志永远是一个东西。不管他的事业如何,它多么艰难,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和平庸无奇,它总是生命之源在他身上体现的生命形式,能够成为生命之源的表现,构成他的极乐生活;它是他体现的上帝意志,能够成为这个意志的工具,使他感到愉悦。谁以这样的信念、这样的爱耕耘自己的田地,谁就较之不抱这个信念移山的人无比地高尚、无比地幸福。
尊敬的听众,这就是用来描绘统一的合理生活的一些素材。这种合理生活的草图,我们在前一讲和这一讲中已作了勾画。现在请允许我把这些素材归纳起来,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
对于统一的、永恒的原初活动的印象已经在我们意识之内分裂为各种不同的形态,我们已经指出其中的一些最重要的形态,然而它们在这种直接意识之外却完全是同一个统一的原初活动,这是我们说过的。凡在这种统一的活动以它们当中的某一形态表现于生活的地方,它总是以这种形态和通过这种形态完全包容自身,完全钟爱自身,完全发展自身,只不过它本身是无意识、无意志的;这种统一的活动在所有的地方都不是不同的,而总是同一个活动,以所有这些形态多次重复出现;这种统一的活动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同一个源于自身的生命,不断地在其统一中重新产生,在其运动中通过统一的时间之流逐渐展开。出现于文学艺术的形态的这种统一的理念,给我们周围的生活环境打上沉醉于理念的人类的外在烙印,而它这样做的目的——它是否意识到这个目的,无关紧要——只是为了使未来世代的人们刚一步入生活,在周围就会有庄严的事物,这种事物通过某种合人心意的力量培育他们的外部官能,从而有力地促进他们的内在世界的形成;因此,在文学艺术的形态中,整个理念都是全力以赴,作为整体为其自身工作的。或者,这种统一的理念出现于宗教形态,出现于使一切世俗事务都沉湎于统一的和永恒的、永远纯洁、美好和极乐的生命之源的形态,那它又会抱有什么目的呢?哪个高尚的人在不再受尘世生活的引诱,因而完全认识到这种生活毫无价值以后,还会下定决心,不涉及宗教展示给他的那个统一、永恒、常在的东西,而继续过这种生活吗?所以,正是统一的、完整的理念在这种宗教形态中呈现出它自己和它的最后的基地,并且完全解决了它所引起的各种信念之间的通常不可解决的矛盾,解决了它不能不分派的各种任务之间的这类矛盾。我们提到的理念的每个具体形态和可能的形态,也是如此;我想把这个课题的完成留给你们自己去思考。
所以我说过,永远能完全包容自身、入乎自身之内生存和出乎自身之外生存的统一的理念,是通过统一的时间之流展开的。我还要补充说,它在这个时间之流的每个瞬间,都完全包容和贯穿自身,如同它在整个无限的流动过程中一样;它是永恒的,并且总是无时不在的。在这个理念中每个瞬间发生的东西之所以存在,都只是由于业已消逝的东西在以往存在过,和将来不断生成的东西应当存在。在这个系统中没有任何东西会丢失。一些星球造就另一些星球,一些时代孕育着一些新的时代,新时代可供考察以往的时代,揭示其中隐藏的因果联系。这时坟墓打开了——不是人们用土堆积起来的坟丘,而是难以看穿的黑暗的墓葬群,在我们最初的生活的周围遍布了这样的墓葬群,理念的各个强有力的官能就是由这种生活产生的,它们用新的眼光看到,它们开创的东西正在完成,它们理解得片面的东西是完整的;每项还很不引人注目的业绩都产生出来了,它是由于相信永恒东西而完成的10;过去在这里受到束缚、被禁锢在大地上的秘密渴望,现在依靠丰满的羽翼一跃而上,在新的以太中翱翔。
总而言之,这就像僵硬冰块的每个原子在不久以前还牢牢地封闭在自身,严格地排斥每个邻近的原子,当春天的气息使大气变得生机盎然时,它就不再能保持不变了,而是融入了一条唯一的、能够穿透的和自身运动的暖流;这就像过去被分割开、在分割中只表示死亡和毁坏的自然力量,现在相互合流、相互拥抱与相互渗透,在相互渗透中给所有的感官都敷上了化瘀活血的香膏;因此,整体不会由于精神世界散发的那种表示爱的香气而分崩离析,因为在这个世界里从来没有冬天,相反地,整体是,而且永远是深藏在这个世界中的。任何单个的东西都不能自在自为地生存,而是一切都生存于整体中,这个整体本身为求得新生,不断地在不可言说的自爱中死去。精神世界的规律是这样的:凡是感觉到了自己的具体存在的存在者,都应当为那种需要无限地增强的存在而牺牲;这个规律是不可阻挡地起着支配作用的,而无须期待任何人的同意。差别仅仅在于,要么我们甘愿像动物那样,让人捆绑着脑袋送上断头台,要么我们是自由的和高尚的,充分享受着根据我们的情况发展的生活,在永恒生命祭坛上献出自己的生命。
尊敬的听众,这就是我们必然的归宿。不管愿意与否,不管有无疑问,我们大家都受这神圣的立法的支配;如果利己主义者相信他可以仅仅为自己活着,那只不过是他在发高烧时头脑里做的一场噩梦;他并不能用这场噩梦改变事实,只不过是他自己做了错事。但愿昏睡的人们在抚育我们成长而走向永恒生活的摇篮中有时能靠这种生活清醒过来,做一场令人愉快的梦!但愿有光明和白昼的消息能不时地传入他们的耳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