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第八讲

尊敬的听众!

第三个时代在其根本特点方面被描述为这样一个时代,这个时代除了它理解的东西以外,不承认任何别的东西;我们在理解它的过程中已经充分地描述了它的主导概念,即单纯感性经验的概念。根据这个时代的这种性状,我们已经得知,在这个时代存在着学者阶层与非学者阶层之间的差别,同时也得知这两个阶层不论单就其一方来看,还是就它们彼此的关系来看,都具有哪些性状。在前一讲中,我们已再充分不过地从历史上说明,整个这种关系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而是在一定时刻产生的;我们也说明,它是以何种方式产生和获得这种性状的,它在以后的理性科学时代将会变得怎样。

在很早以前,我们在综观我们在这里本当讲的内容时提到,这样一个全凭单纯经验概念和空洞形式知识的时代,由于它的本质使然,就会引起对它自身的抗争,就会在自身带有它自己对自己的反作用的基础。请允许我在今天这一讲中拾起并进一步追踪这个提示。因为现在不会没有这样的现象:一些单个的人,要么确实对这个时代确立的原则造成的结果感到极端的荒凉,感到可怕的空虚,要么单纯希望把某种崭新的东西引上发展的道路——我们已经看到,这种愿望也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征——;这些人,我说,恰好在颠倒这个时代的原则,宣布这个原则恰恰是它的堕落,是它那种想理解一切的谬误的根源;与此相反,他们提出不可理解的东西本身,作为他们自己的原则,作为满足急需的唯一东西,作为医治一切弊端的良方的真正来源,而且这是为了这个原则的不可理解性起见。这种现象虽然看起来正好同第三个时代相对立,但正如我那时说过的,也仍然属于这个时代的必然现象,它的整个特性都是不应忽视的。首先这是与这样一个准则矛盾的,按照这个准则,一切被承认为真的东西,都必须是能理解的;这个矛盾在这个准则本身得到表述之前,是不可能被提出来,并在理论上予以论证的,而只有在同这个准则的论争中才会产生;这个矛盾必然是在这个准则盛行了一定时间,变得成熟以后才出现的;这个矛盾清楚地表明,这个准则的追随者已经不断地认可了很多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不论是他们还是其对手,都很少能理解。其次,提出不可理解的东西,把它定为原则,这绝不是应该由第三个时代发展而来的新时代,即理性科学时代的开端和组成部分,因为理性科学时代绝不指摘可理解性的准则本身,倒不如说,也承认这个准则是理性科学自身的准则;相反地,理性科学时代仅仅指摘被当作这种理解活动的基础和衡量一切有效性的尺度的那个坏的、不适用的概念。至于说到理解活动本身,那么,理性科学则制定了这样一条原理:所有的东西,甚至非理解活动,都绝对必须加以理解,非理解活动是理解活动的界限,是说明理解活动业已穷尽的唯一可能的证明;虽然在所有的时代都会有一种在当时还没有理解的东西,它是时代的唯一载体,仅仅被理解为没有理解的东西,但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一种绝对不可理解的东西。所以,这种绝对不可理解性的原则比那种借助单纯感性经验概念把握一切事物的可理解性原则,更加直接与科学形式相矛盾。最后,这种不可理解性本身的原则也不是以往时代遗留下来的,这从我们迄今关于以往的时代所作过的论述中就已经看得很清楚。古代异教和犹太教所说的绝对不可理解的东西,是一位办事专断、永远无法捉摸,并总是令人恐怖的上帝,是人们只有凭好运气才能勉强忍受的上帝,他在他们根本没有寻求他的情况下,就违背着他们的意志,硬要给他们出主意,而他们是乐于摆脱他的。基督教会所说的不可理解的东西被确定为真理,则不是因为它不可理解,而是因为尽管它是偶然地以不可理解的形式出现的,却包含在书面的文字、传说和基督教决议中。但我们上面列举的准则却将不可理解的东西确定为最高的东西,并且为了它的不可理解性起见,而把它确定为不可理解的东西。因此,它是第三个时代的崭新的、前所未有的现象。

这么单纯推荐不可理解的东西,并没有了结这种东西的问题,要是这样,每个人就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不可理解的东西;相反地,这种做法还会提供和传播一种特定的不可理解的东西,正如可以从这个时代的制定教义的活动中期待的那样。这种东西是怎样形成的呢?绝不是来源于旧迷信,因为这种来源对于有教养的公众已经枯竭,它的残余只在神学中还有保留;也不是来源于神学,因为像我们在先前已经说过的,神学是某种不同的东西。新体系是用认识现有体系的空洞性的方式产生的,也就是用理智推理的方式产生的;由于采用理智推理和自由思维——然而它在这里变成了臆想和虚构——的方式,新体系必定也产生出自己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因此,这个体系的创立者和代表人物就称自己为哲学家。

用自由虚构的方式创造没有理解的东西和不可理解的东西,自古以来就被称为幻想;因此,要是我们能明确说明,什么是幻想,它的实质何在,我们就会认识到这个新体系的根源。

幻想与真正的理性科学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不承认单纯的感性经验概念是最高的东西,而是力求超越一切经验;由于在经验领域之上没有别的,而只存在一个纯粹思想的世界,所以它想建立一个纯粹由思想构成的宇宙,如我们已经看到的,这也是理性科学的任务。因此,那些维护经验、把经验视为真理的唯一源泉的人们,如果把每一个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要否定他们的这种经验至上的人干脆叫作幻想家,那就尽他们的所能,说中了要害,而且比他们自己知道的说得更好;因为他们通过自己的活跃的想象也会知道的东西,他们通过行动已经用经验细心地防范过的东西,即幻想,当然是超越了经验的;但超越于经验之上的另一条道路,即科学的道路,在他们心中则从未想到,他们也没有从这方面受到什么要去奋斗的诱惑。

由此可见,在这里,在这种坚决依靠思想世界,即最根本、最重要的世界的方面,理性科学与幻想是完全一致的。

两者的差别只在于各方由以出发的思想的性质不同。科学的基本思想,正因为是基本思想,就绝对是统一的和自身完备的,对于这样的科学来说是完全清楚和透明的;科学以这种不可更改的清晰性看到,各种各样的思想和一切形形色色的物——因为物只能出现在思想中——都是从这个统一的思想直接产生的,而且科学在这种产生的过程中把握它们,直到一切清晰的界限,即没有理解的东西,作为必要的界限,同样得到理解。这种基本思想不是科学自动地得到的,而是科学必须勤奋努力,仔细认真地探究这种思想;科学完全不会安于某种尚未完全理解的东西,而是要不断地上升到解释这种东西的根据,而且在看到一切事物都不过是来自一道唯一的、真纯的光以前,都要不断地上升到解释这种东西的根据。科学由以出发的思想就是这样。但幻想则在那些沉湎于幻想的个人当中大相径庭,甚至经常在同一个人身上也可以发生变化,所以,幻想能够由以出发的思想对于自己的更高根据从来都不清楚,因而甚至在其自身也只有一定程度的清晰性,唯其如此,这种思想就其关联而言,是一种绝对不可理解的东西。由于这个缘故,这种思想从来都不可能得到证明,或超越其原有的清晰程度,更进一步得到阐明;相反地,这种思想是悬设起来的,即使在利用真正科学的术语的地方,也是让读者和听者诉诸理智直观;然而理智直观在科学中一定具有某种完全不同于幻想中的意义。出于这同一个原因,关于人们得出这种思想的途径,就永远不能加以解释,因为这种思想实际上不像科学的原始思想那样,是通过系统的推论,上升到更高的清晰性的途径得出来的,而纯粹是一些偶然的猜想。

虽然崇拜这种偶然性的人绝不会解释它,但它究竟是什么呢?我们不想起码把它解释清楚吗?这是一种盲目的思想力量,它像一切盲目的力量一样,终归是自然力量,只有清楚的思想能摆脱它的支配;这种力量同一切其他的自然规定有联系,如健康状况、天赋禀性、生活方式和作业性质;由此可见,这些幻想家,尽管他们非常无视一切经验,尽管他们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凌驾于大自然之上,但丝毫也没有猜到,他们的最引人入胜的哲学思维也不过是一些离奇的经验现象。

这种幻想的原则在于偶然的猜想,这个评论使我有责任把幻想同另一种在一定程度上类似的思想方法区别开,因此我也就有机会更清楚地规定这幻想本身。即使在物理学领域里,一些极其重要的实验和一些广泛而透彻的理论,也都是依靠机遇,并且像人们可能说的那样,是依靠偶然猜想被揭示出来的;而且在理性科学得到充分推广,对物理学而言也完成了它那种在上一讲中确切规定的任务以前,情况一直会如此。然而,这些物理理论的创立者仅仅是在寻求能够概括现象的统一规律时,才经常从现象出发,他们一俟有了他们关于这种规律的想法,就又回到这些现象,用它们检验这个想法,他们毫不怀疑地确信,这个想法必须从它解释那些现象的可能性方面期待自己得到验证;如果这个想法不能这样验证自己,他们就下定决心放弃它。如果它验证不爽,这就证明,他们不是得出了某种臆想的结论,而是找到了大自然本身要求我们抱有的想法:因此这些实验家和理论家的天赋绝不应该叫作幻想,而是应该叫作天才。幻想完全是另一回事;它既不从经验出发,又不甘愿承认经验是评判其猜想的法官,而是要求大自然遵循它的想法27;当然,假如它首先具有正确的想法,假如它进而知道大自然的这种先验规定的界限有多大,在哪个领域完全不能应用,而只有实验能作出决断,那么,它就会做得正确。

幻想产生的这些猜想,我说过,既不具有自明性,也没有得到证明,或者说,不能从理论上得到证明,因为承认不可理解性的原则,也就放弃了这种证明的可能性;同时它们也不具有真实性,因而不能由自然的真理感加以验证,即使假定它们属于真理感领域。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哪怕是它们的创造者本人——相信它们呢?我有责任在我们继续往下讲之前,首先向你们解开这个谜团。

如我们上面已经指出的,这些猜想根本是思维中的盲目自然力量的产物,在特定的条件下,这种力量必然要通过特定的个人如实表现出来;我说必然要,其前提当然是指个人在上升到自由的和明晰的思维时没有超越思维中一切盲目的自然力量,也没有堵塞住发生这种现象的根源。要是个人不这样做,那就必然会发生下述情况:每个盲目的自然力量都在不断地活动,甚至在人不注意和没有意识到它的时候也是如此;因此可以预料,这种思维形式一旦成为这个人的基本天性,那么,在他身上就必然会发生许多分支,虽然这些分支不时地达于他的头脑,但他没有揭示它们的真正根源,或对它们的看法作出最终决断。总之,这个人是被动地服从或谨慎地听从他那不断进行思维的自然力量的;他对于他先前的猜想的统一、阐明、联系和验证突然全部传播开,也不乏惊奇;当然他并未预感到,这些猜想就是那个始终在促进生长的、只有现在才暴露出来的根源的分支,因而这些猜想与这个根源无疑应当是一致的。整体的真实性是依靠用整体解释各个部分的可能性给这个人得到验证的,因为他不知道,只有从这个整体出发,只有通过这个整体,才有各个部分,各个部分只是通过这个整体才存在的。他把他的虚构当成了真理,因为这种虚构同早先的许多琐屑的虚构是一致的,它们都来自同一个根源,虽然他未预感到这一点。

因为幻想产生的这种思维是进行思维的自然力量,所以它又返回自然界,以自然界为基地,力图在自然界中发挥效用28;简言之,一切幻想都是,并且必然会成为自然哲学。我们有必要更细心地阐明这个论断,而这同时也是为了清晰地将另一种常常被无知的人们看作幻想的东西同幻想区分开。我们说:或者,人的思维和行动的唯一动力是感性欲望,是求得个人的自我保存和身体健康的冲动,在这种情况下,思维只不过是欲望的仆从,而且只是为了发觉和选择一种满足欲望的手段才存在的;或者,思维是独立地存在的,靠自己的力量就是活生生的和能动的。前一种状况是第三个时代的全部智慧的基础,关于这种智慧,我们已经作过充分的描绘,在这里就不再赘述了。第二种状况又可以分为两种,如果有不同的看法,也可以分为三种。或者,那种独立的、活生生的和能动的思维只是人的感性的、单纯表现于思想的个体性,因而总是一种掩盖起来的、没有作为这样的个体性被认识到的感性兴致,这时它就是幻想;或者,它是完全没有感性根据,而纯粹起源于自身的思维,这种思维从不以单个人为对象,而总是包容了整个类族,所以也就是我们在第二、第三和第四讲中已经充分描述过的理念。如果它是理念,那么,它就像前面已经阐明的,又能以两种方式表现出来:或者,它表现于它的上述原始分裂过程,这时它就直接付诸行动,注入人的个人生活,消除人的一切感性冲动和欲望,于是人就成了文学艺术家、英雄、科学家或教团成员;或者,这种纯粹思维表现于它的绝对统一,这时它就被清楚地认识到了,所以是统一的、本身清楚的和透明的理性科学思维,它本身绝不付诸感性世界中的活动,而只是纯粹思想世界中的自由活动,即真正的思辨。与理念生活相比,幻想也不直接行动,而要根据幻想行动起来,还需要有一种由兴致决定的特别意志决断,因此,幻想本身仍然是思辨;其次,它不以类族本身为对象,而是以个人为对象,因为它只从个人出发,把注意力集中在保持个人生活的东西上,集中在感性自然事物上,因此,它必然成为对于自然的思辨。由此可见,理念生活——一些粗鲁的人也敢称之为幻想——必须同幻想严格区分开。在这一讲的前一个段落中,我们已经完全把幻想同理性科学,即真正的思辨区分开了。要能在自然哲学方面把真正的思辨同虚假的思辨,即幻想区分开,人们必须具有前者的知识,即理性科学的知识,而这绝不是没有学养的听众的事情。任何真正懂得科学的人绝不会想到向这类听众讲述这个课题,因而也绝不会向这类听众讲述自然的最终根据;思辨的自然学说必须以科学教养为前提,只能以科学形式加以阐述,没有学养的人是根本不需要它的。至于学者能够而且应当向广大听众讲述的那个知识领域,即理念领域,那么,甚至连这类听众也有一个正确无误的标准,能判断人们向他们讲的东西是不是幻想;这个标准能判断所述的内容是涉及活动,谈到活动,还是涉及静止不动的物的性质。尊敬的听众,我在这些讲演的开头向你们提出过一个主要问题,以后的全部讲演都是建立在我所设想的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它是这些演讲的真正原理——上的,而这个问题就是:你们自己能否不对一种完全奉献给理念的生活表示赞赏、尊重和钦佩;现在,这个问题完全涉及行动,涉及你们对行动的判断;这虽然会使你们超越于一切感性经验世界之上,但绝不会使你们耽于幻想。我还可以举出一个更明确的例子,比如,关于这样一个上帝的学说,这个上帝绝不随心所欲地行动,我们大家都是靠他的最高力量生活的,并且在这种生活中每时每刻都能够,而且也必定会成为极乐的人;一些缺乏理智的人称这种学说为神秘主义,他们以为能完全摧毁它,但它绝不是什么幻想,因为它着眼于行动,具体地说,着眼于那种必定会活跃和推动我们的一切行动的最内在的精神。只有给这种学说附加上一种说法,佯称这种洞见来自某条内在的、神秘的光,它并不是人人都可以企及的,而只有上帝选出的少数出类拔萃的人才能分享,这种学说才会变成幻想。神秘主义的实质就在于这种佯言,因为这种佯言暴露出对自身价值的自命不凡,也表现出对于感性个体的高度傲慢。总之,幻想除了具有内在的、只有真正的思辨才能彻底阐明的标准之外,还具有外在的标准,那就是:它从来也不是道德哲学或宗教哲学,倒不如说,它从内心深处仇恨这两者的真正形态(它称之为宗教的东西,只不过是自然的神化),它始终是自然哲学,也就是说,它竭力从自然的根据中探究某些内在的、不可进一步理解的属性,或以为已经探究出了这些属性,力图利用它们得出一些超越井然有序的自然发展过程的结果。幻想按照它的原则来说,我认为,必然就是这样的东西,而且它从来也确实是这样的东西。我们不应该让它的某些做法把自己弄糊涂,比如,它经常许诺把我们引入神灵世界的奥堂,要给我们揭示一些祈求天使、天使长,甚至上帝本身的方法;为了用这样的知识在自然中创造一定的结果,这类事情是屡见不鲜的;所以,那些神灵不是被看作神灵,而是被看作自然力量。它的主要目的永远是找到魔法。如果人们像我做的那样,为了至少用这个例子充分说明问题,而在这里经过深思熟虑,十分严肃地对待这件事情,那么,甚至上一讲中描述过的宗教体系——这个体系从随意行动的上帝出发,假定在上帝与人之间有一个中介,以为根据已经签订的契约,或者依靠遵守某些随意作出的、就其目的而言不可理解的决议,或者依靠一种就其目的而言也同样不可理解的历史信仰,便可以凭其他方面受的损害向上帝赎罪29——甚至这个宗教体系,我说,也是这样一个幻想的魔法体系,在这样的体系中,上帝不是被视为这样一位至高无上者,只要同这位至高无上者分离,在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后果时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幸,而是他被视为一种可怕的、势必造成有害结果的自然力量,人们在对待这种力量方面已经找到了使它无害的手段,甚至找到了按照我们的意图驾驭它的手段。

尊敬的听众,整个幻想就是我们描述的这种东西,我以为,我们已经给它作了精确的规定,把它与所有类似于它的东西区分开了;它在它表现出来的地方,都必定是带着我们指出的根本特征表现出来的;它在它单纯是自然力量的地方,都是以我们同样指出的方式出现的。在我们谈到它是第三个时代对于自身的反作用的地方,它不单纯是自然力量,而且在绝大多数场合是人为力量。它发端于对第三个时代的原则的深思熟虑的抗衡,发端于对这个时代的那种看得很明显的思想空虚和软弱无力的反感,发端于这样一种看法:针对这种思想空虚和软弱无力,人们只有与普遍盛行的可理解性相对立,才能拯救不可理解性;它发端于由此产生的那种要拥有不可理解的东西的决断。但除此之外,在第三个时代,在由这个时代出发的一切人之中,也很少有可以从事幻想的能力。那么,这些人究竟是怎么炮制出他们的不可理解的东西和他们那部分幻想的呢?他们的做法是:他们坐下来冥思苦想,以期就自然界的隐秘的根据——因为幻想的一个不可更改的习惯在于,它总是把自然界当作自己的对象——想出某种东西,他们喜欢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然后从这些突然产生的想法中选出他们最喜欢的一个想法;如果那些想象进行得不够顺利,他们就用一种兴奋剂——在野蛮民族和文明民族中,这是古代和近代的一切幻想家都知道和普遍采用的——给自己鼓劲,而使用这种兴奋剂,就会毁掉要求高度清醒的真正思辨的那种明晰、审慎和自由,并且仅仅用它来进行创造,就可以肯定地得出结论说,他们从事的不是思辨,而是幻想。如果用这种辅助手段还不足以使他们的脉络顺畅,他们便求助于从前的幻想家的作品——这些作品越罕见,越声名狼藉,就越可爱,而且按照这些幻想家的原理,一切东西越偏离占统治地位的时代精神,就越妙不可言——并且在无法把他人的这些偶想充当自己的偶想时,就用它们粉饰自己的偶想。我顺便指出这种情况,绝不是要否认这些遭到诋毁的古代幻想家的偶想有许多卓越的思想和天才的提示;我们同样也不想否认这些现代幻想家作出好些卓越的发现;但是,这些天才的火花总是被谬误包裹起来,而且永远都不是清晰的。要在这些幻想家那里找出这些火花,人们必须先把它们带给他们,所以,任何一个不比他们聪明的人在着手读他们的作品时,将不会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东西。

一切幻想的目的都在于得到某种魔法,这是它的固定不变的特性。我们这里所谈的那种幻想究竟想创造哪种魔法呢?它的性质是纯科学的;极而言之,我们这里只是谈到现时代的科学幻想,尽管艺术和生活还可以有另一种幻想,我们也许将在另一个时候描述这种幻想。因此,这种科学幻想必定在科学方面想用魔法做到在通常的自然发展过程中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该怎么办呢?科学要么是a priori〔先验的〕,要么是经验的。先验的东西一方面创造理念王国,另一方面规定自然界;为了从后一方面把握先验的东西,就必须有一种冷静的、不断自相争辩、纠正自己和阐明自己的思维;而要在这方面取得某些显著的结果,就要花费时间和精力,耗费半辈子的生命。这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所以未必有人会在这里想到魔术;因此,幻想家们都尽量躲开这个先验的领域;他们用来装饰自己的作品的东西,他们可以从别人那里挪用,并按照自己的方式改编,做得让任何人都察觉不出来,如果他们在剽窃被剽窃者时却辱骂被剽窃者,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指望得到掩蔽。所以,在他们那里剩下的就是经验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一切先验东西都从自然分离出去以后,只是纯粹经验的,所以就有一种习以为常的,也可以说是正确的看法,认为这种经验的东西只有通过作出的实验才能加以研究,每个研究者都必须首先从历史上熟悉已有的实验,细心地重新进行这样的实验,而只有对全部积累的经验作出有独到见解的综合考察,据此进行新的实验,才能有创新的希望。这项工作也同样进行得极其缓慢,要求作出不懈的努力,耗费很长的时间;此外,从熟练的同行得到的东西也太多,他们可能走在我们前面,已经发现很多东西,以致有人苦干一辈子,到头来也不会成为有独创性的人。要是这里有魔法可用,那就有了克服困难的办法。于是,人们试图径直依靠偶然出现的想法,深入到自然界的内部,免得再去刻苦学习,免得再去做那种令人厌烦的、可能与我们的一切既定体系相矛盾的实验。

单凭人的本性中具有一种普遍喜欢神奇东西的癖好,这种打算就不可能不引起普遍注意,唤起某种希望。尽管那些已经走过刻苦学习的道路,甚至做过出色的和卓有成效的实验的老年人,不怎么相信他们承担过的劳神费心的工作是无成效的和不出名的,不怎么相信他们实验中的发现现在用很短的一点时间——他们不做那些实验,本来也会有这点时间——就会在他们面前得到a priori〔先验的〕证明,不怎么相信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就没有出现过宣扬这类神奇东西的学说,但是,对于尚未走上刻苦学习的道路,现在处于本该按老规矩走上这条道路的初始阶段的年轻人来说,这种认为只要写出一系列先验演绎的条文,就可以免得再去刻苦学习的预言,却更受欢迎。尽管任何魔法都像它通常的命运那样,实际上毫无成效,也就是说,任何新的经验知识都没有产生出来,相信魔法的人们的知识水平恰好依然如故;尽管任何一个眼睛不瞎的人都明显地看到,或者说,至少有可能明显地看到,在那些作为例证加以援引的经验知识当中,本质的东西完全不是a priori〔先验地〕推演出来的,或者说,甚至也不是通过整个理智推论接触到的,而只是根据以前所作的实验被假定为已知的,只不过被禁锢到了一种比喻的形式中,而所谓的演绎就在于做这种禁锢工作;尽管这类神奇东西的创造者既永远不能满足人们必然会向他提出的要求,即他至少凭一个应验的预言证明他肩负的崇高使命,也不能像他本该做的那样,在一个由迄今的经验不可能通过推论达到的领域里指出一种既不是由他、也不是由别人作出的实验,明确地预言这种实验的结果,使得在确实完成实验时会有预言的结果,反而总是像一切虚伪的预言家不断地做的那样,在事后才预言a priori〔先验地〕发生的东西——尽管这一切都无疑是事实,神秘主义大师们的尽人皆知的信仰却不会发生动摇,这种信仰说的是:事情的变化过程虽然在今天没有达到预定的目的,但在以后肯定会达到预定的目的。

除了这种受到欢迎的兴奋剂以外,还有另一种影响很深的东西,那就是人的这样一种精神,这种精神随兴所至,不受管教,既不愿无所事事,也不愿有所作为;要是在这二者之间有一个中间状态,这对它也许最合适不过了。完全闲着,无所事事,太无聊;但如果不幸选择科学研究为专业,则可以预料,学无所获;所以,就结果来看,这又不妙。真正的反思与思辨都很让人劳累,且无济于事;学点什么吧,也得聚精会神,博闻强记。这样,幻想就盛行起来了!如果出色的高手能引起狂热的幻想——他只要是幻想家,就能做到这一点,因为幻想在任何时候都肯定会吸引不受看管的和毫无经验的人——那么,抱有幻想的人就可以毫不费力地继续走自己的道路,流露出自己的幻想,生活得愈来愈热闹非凡,而且在我们自己不必费什么力气的情况下,构成一种飞快活动的景象;在我们自己无须思索的情况下,就在我们之内有一种相当勇敢的思想;科学研究变成了世上最轻松愉快的事情。同时,这还有一个美妙的结果:那些刚刚告别学校或还在上学的学子,就能用种种突然发生的想法,阻挡在经验方面最卓有成效的人们——他们十分了解自己那门科学的性质,当然永远不会抱有这类想法——并且能把他们所处的那种由最大失策造成的暂时困境当作他们固有的弱点的供状,对它耸耸肩膀,在众人面前赞美自己,吹嘘自己!

当我们作这样的描绘的时候,我们既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看到,那些绝对无知的人们大致也都是按照这种看待幻想的方式看待真正思辨的努力和友人的。我们承认,既然对于这些无知的人们,除了经验之外,绝不存在任何东西,因而他们不可能不把一切思辨都看作幻想,那么,按他们的想法说,他们也是完全有理的;并且从我们这方面说,我们既肯定一种在一切经验之外存在的东西,但同时恰恰为了这种东西起见,并且根据这种东西,也肯定一种纯属经验的经验,所以,在只有经验有效的地方采用臆想的思辨,会造成类似的谬误的缺陷,它除了用刚才那种方式,就不能用别的方式恰当地表达出来。并且总的来说,问题也不在于表达,而在于作者是否理解自己讲的意思,是否敢对任何同样理解他的论点的人作出解释。我们以为,我们在这方面已经得到确认,哪怕只凭在今天这一讲里叙述的内容。对于明显的、不侵犯我们当前这个圈子里的人的胡说公然保持沉默,是允许的,而我们也就不必在这个狭小的圈子里费什么口舌,甚至连今天讲的几句都不必讲了,如果整个答应的论述的完整性本来就不要求说这几句话。

总之,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的一个特定时期的精神可能是这样的:由唯一有效的、实事求是的经验组成的体系可能正在消亡,与此相反,由幻想构成的体系可能已开始占统治地位,这些幻想用臆想的思辨将经验从唯独属于经验的领域排挤出去,带来了破坏经验秩序的一切后果——这都是为了残酷地惩罚那些曾经对前一种体系感到称心如意的世代的人们。采取措施抵制这股汹涌而来的思潮是徒劳的,因为这是这个时代的癖好,它还带有这个时代的其他一切令人喜爱的趋向。在这种情况下,贤哲是幸运的,他超越于他的时代和一切时间之上;他知道,时间根本都是虚无,他也知道,一个更高的向导会经过一切表面看来迂回曲折的途径,把我们这个类族极其可靠地引向其真正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