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肖像
大师肖像
在开始讲述贝多芬的童年之前,让我们先来认识一下这位无与伦比的音乐大师,看看他那在后人心中引起无数奇妙联想的面容与风采,但我们不能过多地依赖画家。贝多芬生前,不少画家为他画过肖像。这些肖像,据行家们说,都还不足以准确地写照出贝多芬的神采。倒不是因为画家们个个手笔低劣,更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贝多芬自己天性躁动不安,他很难长时间地静坐不动,从而让画家们从容地观摩、描写。他脑子里有太多的意念、太多的乐思,它们蕴藏着、潜行着,一旦闪现,便把贝多芬带入一种亢奋状态。这时候,除了理想的飞驰,除了乐句的流动,贝多芬是什么也不会顾及了。他会猛然从座椅上跳起,急速地在屋里踱步;也会飞奔到钢琴面前,让稍纵即逝的乐思在键盘上汩汩流出;还会舞动双臂,滔滔地宣泄出自己的情感。反正,他绝对不能安静下来,继续充当画家的模特了。而画家呢?起初是等待,尔后是劝说,最终是绝望,只好宽容这位太有个性、太不可思议的音乐大师,凭着自己的理解与想象把画做完。不难猜想,如此的肖像,既容易离形,也难免走神,更难以做到所谓“气韵生动”了。于是,我们从画面上见到的贝多芬总是让人难以最真切、最直接地感受到这位音乐巨匠的精神、气质和风采。那么,我们不妨借助一下文字刻画出的肖像,换一个角度,从文学描写方面去认识贝多芬。这里面,最为人们称道,也最能“写”出贝多芬的,莫过于一位文学大师——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描述了。他是这样给贝多芬“写”像的: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有一副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且宽大的脸,到晚年皮肤才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地浓密,好像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斯头上的乱蛇”。眼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粗犷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是灰蓝的。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候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而不对称。据莫希尔斯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往往有一副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笑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1825年,雷斯太勃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一年以后,勃罗姆·洪·勃隆太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对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有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吃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粗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于里于斯·裴奈狄脱说他无异于“李尔王”。
这是一位艺术(文学)大师对另一位艺术(音乐)大师的形貌、神态所作的写照。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字里行间不仅仅再现了贝多芬面容上的种种特征,更包含了对这位音乐巨人所特有的人格及力量的深刻理解。展示在我们面前的也不仅仅是贝多芬的肖像,更是他那深沉博大的胸怀、坚韧不拔的精神、汹涌澎湃的激情,以及他经历过的所有痛苦、悲伤、喜悦和快乐。对那些画师们的作品而言,这幅用文字写出的肖像,当是贝多芬其人、其心及其气度精神的传神之作了。
然而,贝多芬的风采却又不是这一幅甚至更多的肖像画所能写尽。生活着的贝多芬和创作中的贝多芬,青年时的贝多芬和老年时的贝多芬,工作室内的贝多芬和大自然中的贝多芬,恋爱时的贝多芬和沉思时的贝多芬,与命运顽强抗争的贝多芬和在遐想中甜蜜回忆的贝多芬,如此等等,又随时随地显露出他个性、气度及行为举止的方方面面。一眼看去,那是一个极富生命力,极有浪漫气息却又常常悖于人情,悖于时俗的艺术家。根据他同时代人的回忆与传写,我们可以得到以下种种印象:
他中等身材,略显矮壮,宽肩短脖,骨骼粗大。走路的时候,喜欢两手放在身后,抬头呆视天空。
据说他是左撇子,当用右手去拿盘子之类的瓷器时,多半会掉下来打破。当他脑海里涌现出乐思,那有力的左手就不由自主地前后摆动,常把桌上的墨水和纸张扫落,弄得屋里一片狼藉。
假使他自己刮胡子,就一定会在脸上留下几处刀痕。
他那前额宽圆、形同狮子的头上,长着浓密而凌乱的头发,每当风把这头发吹得更加凌乱时,他粗壮有力的手指便伸开来当作梳子用。
从他那浓密的睫毛里发出来的是神秘的目光。至于他的瞳孔是褐色还是灰色,却很少有人知道,就连那些给他画过肖像的画家也说不清。到1825年之后,他的目光渐渐黯淡,是疾病夺去了他眼中的光芒。
在1804至1805年间,他只限于在弹钢琴的时候才戴上一幅银框眼镜。而这之后,他时常把粗黑柄的眼镜放在上衣口袋中,当在室内看东西或迎面有年轻女郎走来时,他便把眼镜掏出来戴上。
年轻时,他的狂笑很有名。他高兴时会像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然而,如果这时有乐思不期而至,他的大笑会戛然而止,表情立即复原。速度之快,令人诧异,还有,他笑时,那雪白的牙齿特别显眼。
他的穿着年轻时还算潇洒,以后渐渐不修边幅,突出的特征是袖子上常有一个窟窿。他外衣所有的口袋里,都塞满了东西。胸前塞了一条大手帕,两肋下的口袋里,装着四开五线纸订成的本子,另一只口袋里是八开本的谈话薄和木匠用的铅笔。失聪以后,他还长年随身带着助听器。
贝多芬在衣着和举止上的特征,被一桩佚事渲染得淋漓尽致。说是一天早晨,他穿着一件特别旧的外衣,没戴帽子,就像往常一样出去散步。由于脑子里不断有新的乐思涌现,竟然忘了时间,也忘了走到了什么地方。这样一直走到黄昏,竟来到了维也纳的新城。他四肢疲惫,饥肠辘辘。而城中却是炊烟袅袅,四处飘香。贝多芬无意中把头探入一家窗口,恰被警察瞧见,警察认定他是无业游民,要拘捕他。贝多芬一时拿不出身份证,情急之下,大喊:“我是贝多芬”。警察不信,说:“你这无赖,怎敢冒充贝多芬。贝多芬会是你这幅寒酸样?”最后还是镇长闻讯赶来作证,才把贝多芬“搭救”出来。
这事据载是发生在1822年,而那时,贝多芬正在构思着他最后两部伟大作品,《庄严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
看得出来,贝多芬的外表给人的印象大体上是粗糙、随意,其行止也常常显得怪异、悖于情理。但就在粗陋外表的后面,却隐藏着咄咄逼人的人格力量和既庄严崇高又优美和谐的人类精神。所以真正的艺术家在描绘贝多芬的肖像时,是能够从那眉目、形体、言谈、举止中看到一个伟大的灵魂,并赋予他永恒的魅力,就像罗曼·罗兰所做的那样。而这正是贝多芬的风采所在,是这位音乐史上的伟人给我们的最直观却也是最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