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植抑丕”与民族文化心理
“扬植抑丕”与民族文化心理
曹植和曹丕都是建安文坛上成就赫然可观的作家。“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辞赋;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1],然而,当世和后代对他们两人的评价却相差甚远。丁翼称赞曹植“博学渊识,文章绝伦”(《三国志》裴松之注引);沈约将他与汉代的司马相如、班固并论,说他们皆“独映当时,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2];钟嵘称曹植为“文章之圣”、“建安之杰”,《诗品》卷上说曹植诗“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而不群”,“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辉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谢灵运说“天下才共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3];杜甫对曹植也是推崇备至:“文章子建壮,河间经术存”[4];“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5]潘德舆称曹植诗是“风雅之苗裔”[6]。许多古代评论家将曹植与李白、杜甫相提并论,旧小说中也常用“文似子建”来形容一个人的才华。曹丕则不然,在两晋南北朝时代,已是“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7];钟嵘对曹丕的诗评价不高,《诗品》其将置之中品,称其“所计百许篇,率皆鄙质如偶语,惟‘西北有浮云’十余首,殊美赡可玩,始见其工矣”。除王夫之等少数人外,历代评论家大都认为曹丕“去弟实远”。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郭沫若等人曾全面贬低曹植来抬高曹丕,但由于矫枉过正,赞同者甚少。“扬植抑丕”的倾向依然存在。本文不准备具体讨论曹氏兄弟孰高孰低,只是试图将长期存在的“扬植抑丕”的事实放在民族历史文化的背景中加以观照,从中找出一些值得我们深思的原因来。
一
“扬植抑丕”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道主义精神有着密切的联系。
中国传统文化的人道主义精神突出地表现在孔子所提出的“仁”上。“仁”是原始儒学的核心观念,具有多重涵义,而其最基本的规定是“爱人”,要求关心人、尊重人。中国传统的人道主义尤其注重人际关系,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友爱、相互合作,强调对弱势群体的救助。在心理上,人们往往倾向于受打击、受迫害的弱者,对他们寄予深刻的同情。
曹操在立嗣问题上的一度犹豫,酿成了曹丕、曹植之间长达近十年的争立太子的斗争。曹丕在曹操众多的儿子中排老二,曹操的长子曹昂在建安二年战死之后,曹丕就自然升格为长子。按照中国古代“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宗法制度,曹丕理应被立为太子。但曹操是一个不为传统所束缚的人,主张唯才是举,在继承人问题上,他先是准备传位给“少聪察岐嶷,生五六岁,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8]且“仁爱识达”的曹冲,不料曹冲年仅十三岁就病逝。于是曹操又开始注目于“文才富艳”、“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的曹植,认为曹植“儿中最可定大事”[9],曹植“既以才见异,而丁仪、丁廙、杨修等为之羽翼,太祖狐疑,几为太子者数矣”[10]。这引起了曹丕极大的忧虑,为了战胜弟弟曹植而夺得太子之位,曹丕在身边谋士吴质等人的策划下,运用了种种计谋,最终博得其父的信任和喜欢,如愿以偿地获得太子之位。这就造成了曹植灾祸相继、命运多舛的后半生。
曹操死后,曹丕继位,不久又代汉自立。但他对曹植的忌恨始终没有消除,因而对曹植采取了一连串的摧抑手段。首先,曹植的密友丁仪、丁翼两家的男口全部被杀,接着,其他一些支持过曹植的人也不断遭迫害而死。曹植本人也先后被监国使者灌均、防辅吏仓辑等人以“醉酒悖慢、劫胁使者”的罪名诬告,两次无端获罪,险罹杀身之祸。这两次诬告,实际上都是曹丕指使的。卞太后眼看曹植要遭受“大辟”,不得不从中干涉。这时曹丕才无奈地下诏说:“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11]
不仅如此,曹植还屡次被贬爵迁徙,身无安居之处,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痛苦。他曾经在《迁都赋序》中自言其遭遇说:“余初封平原,转出临淄,中命鄄城,遂徙雍丘,改邑浚仪,而末将适于东阿。号则六易,居实三迁。东遇瘠土,衣食不继。”在《社颂序》中又写道:“经离十载,块然守空,饥寒备尝。”在《转封东阿王谢表》中自述其生活状况说:“左右贫穷,食裁糊口,形有裸露。”《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也说他“十一年中而三徙都,常汲汲无欢”。他“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
黄初四年,诸王同朝京师。曹植是“科头负铁锧,徒跣诣阙下”去见曹丕的,酒席间,骁勇善战的任城王曹彰被毒枣药死后,曹丕“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世说新语·尤悔》),在母亲的警告下,曹丕才不得不住手。据说曹丕曾逼令曹植于七步中作诗,“不成者行大法”。《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三载:“魏文帝尝与陈思王植同辇出游,逢见两牛在墙间斗,一牛不如,坠井而死。诏令赋《死牛诗》,不得道是牛,亦不得云是井,不得言其斗,不得言其死。走马百步,令成四十言,步尽不成,加斩刑。”这些,都表明曹植后期名为藩王,实为囚臣,过的是“思为布衣而不能”的生活。这些骨肉相残的故事得以广泛流传,便说明当时和后世的人对曹植的凄惨遭遇是同情的。
在曹植后期的诗歌中,寄寓了他窘迫困顿的惨痛深悲。他诗中的“忧生之嗟”,在是非颠倒、贤愚莫辨的封建社会,往往能撞起读者心灵上共鸣的钟声。人们吟诵着曹植的诗歌,以怀才不遇的心情同情曹植。尤其是那些蒙屈罹难、有志难伸的失意者,更是从曹植那里找到了情绪的发泄口。《晋书·桓宣传》载:淝水之战以后,谢安因功高望重,招致王室猜疑。一次,晋孝武帝召桓伊、谢安宴饮,桓伊在席上弹筝唱曹植《怨歌行》:“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谢安泣下沾襟,离席走近桓伊,摸着他的胡须说:“使君于此不凡!”孝武帝见此,“甚有愧色”。很明显,曹植的诗引起了谢安感情上的共鸣。
二
在曹氏兄弟间的夺宗斗争中,曹丕是以权术家的面目出现的。
在曹植深得父宠之时,曹丕常心腹吴质藏在大簏里用车拉进宫来密谋对策。这一行迹被曹植的羽翼杨修发觉并报告曹操后,曹丕十分紧张,告诉了吴质,吴质说:“何患?明日复以簏受绢车内以惑之,修必复重白,重白必推,而无验,则彼受罪矣。”曹丕按吴质的主意,故意再用车拉空簏进宫,引得杨修又去报告。曹操出来查验时,车上拉的却是一个空簏。这样,不但使曹操取消了对曹丕的怀疑,而且还使杨修担上了欺上之罪。又如,曹操经常出征,百官及诸子并送路侧,而曹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左右属目,王亦悦焉”。曹丕面对此情景,只能怅然自失。后吴质给他出主意说,“王当行,流涕可也”。等到以后曹操再出征时,曹丕只是“泣而拜”而已,果然,“王及左右咸歔欷,是皆以植辞多华,而诚心不及也”[12]。通过这一系列的手段,曹丕渐渐博得曹操的好感。同时他又设法使曹植失去曹操的宠爱。据说有一次,战事紧张,曹操准备命令曹植率兵南征,曹丕预先得知后,特意请曹植饮酒,把他灌得烂醉,使他不能前去接受父命,引起了曹操的恼怒,不得已撤消了对曹植的任命。此外,曹丕还让德高望重的大臣在曹操那里为自己说情,让曹操宠爱的宫人给曹操吹枕边风,无所不用其极。陈寿对这次立嫡之争的成败原因作了精辟的概括,在《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中说:“文帝御之以术,矫情自饰,宫人左右并为之说,故遂定为嗣。”
曹丕还有两件事干得很不体面,成为后人攻讦的口实,一是建安九年,曹军攻取邺城,曹丕听说袁绍次子袁熙妻甄氏有姿色,便抢先进入袁绍府第,将甄氏纳为己妻。孔融曾特意作书嘲弄曹操,说“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13]。待到甄氏年老色衰,曹丕又将其赐死。二是曹操死后,他将曹操昔日的姬妾全部收归已有。气得他母亲痛骂说“狗鼠不食汝余”!《世说新语·贤媛》载:“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及帝病困,卞后出看疾。太后入户,见直侍并是昔日所爱幸者。太后问:‘何时来邪?’云:‘正伏魄时过。’因不复前而叹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至山陵,亦竟不临。”
曹丕在位期间,对同姓诸侯王的态度极为严厉苛刻。“皆使寄地空名而无其实。王国使有老兵百余人,以卫其国。虽有王侯之号,而乃侪于匹夫。悬隔千里之外,无朝聘之仪,邻国无会同之制。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为设防辅监国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为布衣而不能得”。[14]曹丕还规定诸侯王不许擅留京师,不准出外射猎,相互之间不许私自往来,甚至连兄弟同路归返封地也被禁止。在严密的监视之下,那些诸侯王动辄得咎,因受诬告而封邑被削、爵位被贬是常有的事,甚至还要被“治罪”,行“大辟”。
刚毅骁勇的任城王曹彰在立嫡问题上是坚决站在曹植一边的。当初曹操死时,曹彰从长安来洛阳,问先王玺绶所在,并对曹植说:“先王召我,欲立汝也。”对此,曹丕一直嫉恨在心。黄初四年,曹彰与诸侯王一起朝京师,突然死于住所。关于曹彰的死因有不同说法。《三国志·魏志·任城威王彰传》注引《魏氏春秋》云:“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又《世说新语·尤悔》云:“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阁共围棋,并噉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尽管说法不一,但曹彰之死肯定与曹丕有关。曹丕的所作所为,显得心胸狭窄、手段残忍。与古时所谓的明君相去甚远。
《三国志》的作者陈寿也对曹丕的人品有所不满,他在《三国志·魏志·文帝纪》中评论说:“文帝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文强识,才艺兼该;若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王。何远之哉!”既肯定曹丕的文才,又指出了他心胸狭窄的缺点。刘勰在《文心雕龙·诏令》中也批评曹丕“作威作福”,他分析舆论贬抑曹丕而称许曹植的原因是“文帝以位尊而减才,子建以势窘而益价”,就是说,人们由同情曹植的处境,就抬高了他的身价;由于对曹丕的行为不满,尽管他处于帝王之尊,仍然贬低了他。因此可以说,“扬植抑丕”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中国人民善良的品格。
中国文化是以求善为主导的伦理型文化,中国文化价值系统的特点是强调真、善、美的统一,而以善为核心,以道德至上为价值取向,伦理观念几乎是中国人价值评价的唯一尺度。中国文化强调人兽之分,突显人格尊严,以德性作为人兽区分的根本。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强调以“王道”治天下,而王道最注重的也是为政者的“德”,国家必须是一个道德的组织,君主必须是道德的领袖。这种“德”可使平民百姓心服,使百姓感受到在位者对自己的关心和垂爱,从而自发地拥护爱戴君王,自觉地遵守社会秩序。中国人历来重视人的道德修养,以“修身”为根本,进而“齐家治国平天下”。对那些违反伦常关系的人和事,古人是很反感的,对于那些玩弄心术的人,尤为深恶痛绝。而上述曹丕的所作所为,显然是后人贬抑的原因之一。
曹植没有曹丕那样的污行劣迹,在争立太子的过程中,他显得天真浪漫,不谙机谋。他“任性而行,不自雕励,饮酒不节”[15],性格放纵不羁,热情率真有余而深沉老练不足。有一次,曹操外出作战,曹植留守邺城,他违犯制度,打开王宫的正门司马门,乘车在只有皇帝本人才能行走的驰道上奔驰。曹植的任意妄为使曹操大怒,立斩怂恿曹植开司马门的随从,并接连发布命令说:“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淄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从子建私开司马门来,吾都不复信诸侯也。”此事之后,“植宠日衰”。曹植早年斗鸡走马,优游饮宴,这固然是贵介公子的享乐生活,但其中也包含了对个性自由的追求和对虚伪礼教的蔑视,因而当时颇能引起人们的好感。其《赠丁翼》诗云:“滔滔固大节,世俗多所拘。君子通大道,无愿为世儒。”这是他潇洒慷慨性格的自我写照,充分体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所极力推崇的名士风度。李白的《将进酒》诗中有句云:“昔时陈王宴平乐,斗酒千金恣欢谑”,对曹植的这种生活作风,完全抱欣赏的态度。
三
自强不息是中国文化最基本的精神之一。《易传》对自强不息的精神作了经典性的表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地之大德曰生”。我们的先哲用大自然的不断运行变化,来勉励自己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经时济世,奋发进取。这种自强不息、刚健有为的精神,对国家和民族的兴旺发达具有巨大的推动作用。
我们读《曹植集》,可以感觉到字里行间饱含着积极用世的人生态度。曹植身处分裂动荡的社会,他向往着全国的统一,并在全国统一的大业中建立自己的功勋。他在《与杨德祖书》中说:“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这种强烈的功名事业心,充分表现在他的诗歌中。他早期的诗歌洋溢着自信自负、奋发上进的精神,《白马篇》中“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游侠儿”形象,实际上是诗人自我的化身。《薤露行》又表明了他急切期望在有限的人生中及时建功立业的愿望:“人居一世间,忽若风飘尘,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即使到了后期,他虽备受曹丕、曹叡的报复和压抑,但那种“拯世济民”的壮志仍未消泯,仍渴望到战场上去为国立功。太和二年他给曹叡上《求自试表》,在表中表达了“欲逞其才力,输能于明君”的政治雄心,表示“志在效命,庶立毛发之功,以报所受之恩”,西灭“违命之蜀”,东灭“不臣之吴”,“诚欲混同宇内,以致太和”,“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虽身分蜀境,首悬吴阙,犹生之年也”。在表中他还表达了对事业无成的忧虑:“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声名并灭。”后期所作的《杂诗》,就是他壮志未酬的不平之鸣,“国仇良不塞,甘心思丧元,抚剑西南望,思欲赴太山”,“闲居非吾愿,甘心赴国忧”等语,字里行间流宕着激昂悲壮的英风豪气。故后人称赞他的诗是“骨气奇高”,“情兼雅怨”(《诗品》卷上)。
曹植虽然在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中归于失败,但由于他有追求理想的精神,能在一定程度上关心民生疾苦,所以魏国上下仍有很多人拥戴他。《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魏略》的一段记载透露了这方面的消息。曹魏太和二年(公元228年),诸葛亮攻魏,魏明帝曹叡亲临长安督战。突然魏都洛阳传说纷纭,说曹叡已死于长安,从驾群臣已迎雍丘王曹植即位。流言传入宫中,卞太后及公卿大臣们一片慌乱。待曹叡回到洛阳,群臣惶恐万状,唯恐曹叡问罪。卞太后悲喜交集,要追查谣言的来由,曹叡无可奈何地说:“天下人都这么说,又去追查谁呢?”此时曹丕死去已有两年,人们仍希望曹植出来即位,可见他在魏国是得人心的。
曹丕是个守成之君,他的雄心远略不仅不能与乃父曹操相比,而且也远逊于其弟曹植,在政治上也没有太多的建树。曹植在处境艰厄之时尚有西灭“违命之蜀”、东灭“不臣之吴”的志向,曹丕虽也曾两次率大军伐吴,然而都无功而返。黄初五年,曹丕“出广陵,对大江”,叹道:“彼有人也,未可图也。”[16]不战而还。黄初六年,曹丕又至广陵,“临江观兵,兵有十余万,旌旗弥数百里,有渡江之志,权严设固守。时大寒冰,舟不得入江,帝见波涛汹涌,叹曰:‘嗟乎,固天之所以隔南北也!’遂归”[17]。因此,曹丕算不上是有作为的君主,“以位尊减才”是合乎情理的事情。
四
“扬植抑丕”还与中国传统的直觉思维方式与思维的求同性有关。
《文心雕龙·才略》中说:“魏文之才,洋洋清绮。旧谈抑之,谓去植千里。然子建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子桓虑详而力缓,故不竟于先鸣。而乐府清越,《典论》辨要,迭用短长,亦无懵焉。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刘勰这里所说的“俗情抑扬,雷同一响”,便是指人们的求同性思维和从众心理对曹植、曹丕文学成就评价的影响。
受儒、道两家思想的影响,中国人的思维以辩证思维和整体思维为特征,偏重于直觉。中国人所习惯的直觉思维没有逻辑思维精确性的要求,具有知、情、意相贯通的特点,活跃而富有想象力,因而创造性功能较强。但由于直觉思维缺乏严格、精确的逻辑推理和定量分析,“情”的因素容易冲破理性的堤岸,情感上的好恶时常会引导人们的价值判断和是非判断,从而形成偏见,导致思维的简单化。所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就是这样一种典型心态。发展到极端,就出现对某些爱戴的人“神化”的倾向。古代的“天才”、“圣人”崇拜,当今的“追星”,多与直觉思维有一定的关系。曹植作为一位天才文人,年青时就有“绣虎”的雅号,加上他性格外向放达,比较容易获得别人的崇拜。《三国志·魏志·王粲传》裴松之注所引《魏略》中有一段曹植初见笑话行家邯郸淳的描述,显然有曹植的崇拜者在情感引导下想象加工的成分:
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与谈。时天暑热,植因呼常从取水自澡讫,傅粉。遂科头拍袒,胡舞五椎锻,跳丸击剑,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讫,谓淳曰:“邯郸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著衣帻,整仪容,与淳评说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区别之意,然后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次颂古今文章赋诔及当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论用武行兵倚伏之势,乃命厨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无与伉者。及暮,淳归,对其所知叹植之材,谓之“天人”。
在这段记载中,曹植成了一个全知全能的天才,故邯郸淳称其为“天人”。
由于通过直观体验把握事物的本质特征和对事物作出正确评价,相对来说比较艰难,因而人们容易以前人的、他人的认识作为判别是非的标准,认同他人的观点和评价。这样就造成人们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雷同和浓厚的从众心理,当权威的结论一旦出现,就马上变成了无条件的“真理”,人们只顾照搬已有的结论而不去作任何独立的思考。久而久之,人们都习惯于寻找一个现成的、唯一正确的答案,习惯于附和尊长之见,附和公众舆论,努力使自已的想法同别人保持一致。这时候,能够听到的往往只是一种意见,富有个性的思想常常受到压制。在曹植、曹丕的文学成就孰高孰低的问题上,既然名家钟嵘等人对曹丕的诗歌评价不怎么高,那么,“俗情”也就很难对他有多少褒扬了。
刘勰指出曹丕被“俗情”贬抑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他“虑详而力缓,故不竞于先鸣”,也就是说曹丕文思迟缓,不像曹植那样文思敏捷。其实,文思快慢与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并没有什么关系。在写作过程中,有人文思如泉涌,文章倚马可待,有人则需要较长的构思时间。这是由作家各自不同的个性所决定的,我们不应任加轩轾。《文心雕龙·神思》将文思分为快慢两种类型:“机敏故造次而成功,虑疑故愈久而致绩”,“难易虽殊,并资博练”。刘勰认为,无论文思快捷还是文思迟缓,要写出好文章,都需要广博的学识和练达的才能。“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如果学识浅薄而空自迟缓,才能粗疏而徒求快速,都不可能求得成功。因此,以文思的快慢来评定作家作品的优劣,显然是不正确的。但是在实际上,人们往往重视那些文思敏捷、才华横溢外露的人,传颂他们带有传奇性的故事;而那些气质内向、写作时反复思考、出手较慢的人,常常不被人注意。人们常常用“一挥而就”、“文不加点”来形容一个人的才华,便可证明这一点。
曹植确实有下笔成章的才能。《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记载了曹植思捷才俊的事,云:“年十岁余,诵读《诗》、《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太祖尝视其文,谓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为论,下笔成章,顾当面试,奈何倩人?’”又云:“邺铜爵台新成,太祖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可观,太祖甚异之。”植“每进见难问,应声而对,特见宠爱”。曹氏兄弟送曹操出征,“植称述功德,发言有章”,使得“左右属目,王亦悦焉”,“皆以植辞多华”,而这时曹丕只能站在一旁“怅然若失”,自愧不如。所有这些,足以使曹植在文坛上名闻遐迩。
同曹植相比,曹丕写作时思考周密,构思缓慢,他是属于“慢工出细活”一类的,因而“不竞于先鸣”。
“扬植抑丕”还与当时居于主流地位的审美观有关。当时主流审美观重视“风骨”,推崇的阳刚之美,强调作品要有慷慨悲壮的基调和明朗刚健的风格。钟嵘《诗品》评诗,便是以“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诗品序》)作为衡量诗歌质量高下标准,而曹丕的诗歌,显然与钟嵘的标准不相符合。
实际上,曹丕的诗歌是有自己独特风格的,其取材以“闾里小事”、日常生活居多,擅长于写离情别绪,常常用女性的口吻,笔触细腻清新,情思婉约悱恻,表达了缠绵哀怨的感情,具有一种委婉低回的风格。钟惺说他“婉娈细秀,有公子气,有文人气”[18]。实际上,曹丕的诗歌还有浓郁的女人气,这类诗歌自然不同于曹操的雄浑刚健和曹植的慷慨任气,前人对此已多有评价和比较:
子建柔情丽质,不减文帝;而肝肠气骨,时有磊块处,似为过之。[19]
子建美秀而文,语多绮靡,大有文士习气。以此风骨不及乃翁,然超出子桓之上。[20]
子建之诗,括《风》、《雅》,组织屈、宋,洵为一代宗匠,高踞诸子之上。然其浑雄苍老,有时或不及乃父;清莹悲凉,有时或不及乃兄。然不能不推子建为极者,盖有得于诗家之正派的宗也。[21]
魏诗至子建始盛,武帝雄才而失之粗,子桓雅秀而伤于弱;风雅当家,诗人本色,断推此君。[22]
曹丕“柔情丽质”、“清莹悲凉”、“雅秀”的文人化诗歌,自有其楚楚动人之处,并且开创了中国诗歌发展的一个新的方向,曹丕诗对于诗风的转变是有其特殊贡献的。但人们对其个人独特的风格理解不深,因而很难对其作出合理而正确的评价,难怪乎刘勰要慨叹“俗情抑扬”“未为笃论”了。
务实精神是中华民族的一种群体价值趋向,西方人称赞中国“是最善于处理实际事务的民族”。中国的思维和中国文化都与实用的东西联系得比较密切,带有较多的直观性和经验性,注重以直觉体悟的方式把握世界,中国人的理性是一种“实用—经验”性的理性,缺少严格的推理形式和严密的逻辑求证,不太注重纯理论的玄想。反映在文学上,存在着重创作、轻评论的倾向。向来读文学作品的人多,读批评文章的人少。好的诗文常常不胫而走,而文学理论著作却问津者甚少。在文学理论方面,曹丕堪称开山祖师,但由于人们的理论兴趣不浓,因而忽略了曹丕在这方面的贡献。
五
以上从民族文化心理的角度,对“扬植抑丕”的现象作了简单的剖析。这种剖析只是表层的,也是很粗浅的,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持平而论,曹丕、曹植两人是互有短长的。曹植最突出的成就表现在诗歌创作上,曹植的五言诗代表了建安文学的最高成就,为后世诗歌的发展开辟了门径;而曹丕则创作与理论兼长,在文学理论和七言诗体的创建方面颇有建树。曹丕首开文学批评之风,其《典论·论文》是我国的第一篇自成体系的文艺理论方面的论文,在中国文论史上,他第一个提出了“诗赋欲丽”、“文以气为主”和“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等重要观点,促进了“文学自觉时代”的到来。他两首七言诗《燕歌行》,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早的七言诗,对七言诗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曹丕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小觑的。相比较而言,曹丕的文学成就略逊于曹植,但差距决没有人们所说的那么大。我们应该用科学的标准,重新评价曹氏兄弟。前人的评价值得我们参考,但我们决不能为传统的观念所束缚。
对“扬植抑丕”原因的探讨,也许能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帮助我们从微尘之中见大千,从一个具体的文学现象出发,对传统的文学思想,进而对民族文化心理结构进行反思。比如,以伦理道德为尺度的价值观,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能鼓舞人们自觉地维护正义,维护国家和民族的利益,并能有效地遏制颓废、低级、庸俗的东西的蔓延。加强个人的道德修养,在今天仍然是十分必要的。但这种道德至上的价值观有时又会限制了人们的视野,压抑了人的个性和创造力。把伦理原则与人们的物质利益对立,会影响人们创造物质财富的热情,物质生产既不能发展,道德水平也难以提高。在文学上,也不能只用道德标准对作家作品进行评价,而必须坚持历史的评价和审美的评价相结合的方法,因为离开一定时代的经济文化条件进行单一的道德评价,得出的结论肯定是片面的。至于轻视理论的观念,求同思维和从众心理等,都是我们今天必须要克服的,否则必然降低整个民族理性思维的能力。而任何一个民族要前进,要发展,它就不能没有理论思维。
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是十分丰富的。它存在于中华民族数千年的历史之中,凝聚在浩繁的文化典籍之中,融化在各地的风土人情之中,也深深地积淀在我们每个人的心灵之中。它几乎无所不在,并且和我们的未来密切相关。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和功能是多重的、复杂的,既有值得我们骄傲的珍贵财富,也有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沉重包袱,很难对其作非好即坏的两维判断。在一定的条件下,它的优点也就是它的缺点。我们要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文化,离不开对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发扬。今天,我们必须以坚持民族自立的态度,对传统的文化进行认真的、实事求是的反思,用现代意识来剖析传统文化,既要对自己的本位文化保持高度的自信,又要充分尊重异域文化的独特性和先进性,以平等对话的姿态,加强相互间的沟通和理解,充分吸收外来文化的积极因素,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批判性的重建和创造性的转换,扬弃我们文化心理中不适应现代化需要的部分。建设既超越中国传统文化又不同于西方文化,既保持民族特色又充分体现时代精神的高度发达的社会主义新文化,这是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极其艰巨又极其紧迫的任务。
【注释】
[1]刘勰:《文心雕龙·时序》。
[2]沈约:《宋书·谢灵运传》。
[3]李瀚:《蒙求集注》卷中引。
[4]杜甫:《别李义》。
[5]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6]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一。
[7]刘勰:《文心雕龙·才略》。
[8]《三国志·魏志·邓哀王冲传》。
[9]《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引《魏武故事》。
[10]《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
[11]《三国志·魏志·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
[12]《三国志·魏志·吴质传》注引《世语》。
[13]《后汉书·孔融传》。
[14]《三国志·魏志·武文世王公传》注引《袁子》。
[15]《三国志·魏志·陈思王植传》。
[16]《三国志·吴志·吴主传》。
[17]《三国志·吴志·吴主传》引《吴录》。
[18]钟惺、谭元春:《古诗归》卷七。
[19]钟惺、谭元春:《古诗归》卷七。
[20]陈沆:《诗比兴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版,第36页。
[21]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五。
[22]成书倬云:《多岁堂古诗存》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