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谢灵运的几点考证

关于谢灵运的几点考证

谢家奕世膏梁

关于谢灵运的家世,郝昺衡先生《谢灵运年谱》(载《华东师大学报》1957年第1期)考证甚详细。本文略补充几点如下:

一、谢灵运曾祖为谢奕

《晋书》卷七十九《谢奕传》:“三子:泉(按:原作渊,避唐讳改)、靖、玄。”奕从兄谢尚卒,奕继尚为西安将军,豫州刺史,都督豫、司、冀、并四州军事。(见《谢奕传》)谢奕为谢安之兄。

二、谢灵运高祖为谢裒,官至太常卿

《世说新语·德行篇》刘孝标注引《中兴书》曰:“谢奕字无奕,陈郡阳夏人。祖衡,太子少傅,父裒,吏部尚书。”《世说新语·方正篇》刘注引《永嘉流人名》:“裒历任侍中,吏部尚书,吴国内史。”又《晋书》卷七十九《谢安传》:“谢安,字安石,尚从弟也。父裒,太常卿。”太常卿官居九卿之首,掌管宗庙礼仪,是朝中要职。

谢尚为谢鲲之子,谢鲲为谢裒之兄。谢鲲过江后任豫章太守,死后追赠太常。(《晋书·谢鲲传》)

三、谢灵运六世祖为谢衡,官至国子祭酒

《世说·方正篇》刘孝标注引《永嘉流人名》曰:“裒,字幼儒,陈郡人,父衡,博士。”《文学篇》刘注引《晋阳秋》:“谢鲲字幼舆,陈郡人,父衡,晋硕儒。”又据《晋书》,太康元年(280年),谢衡为守博士(见卷二十《礼志中》),惠帝初年为国子博士(见卷四十《贾谧传》),他“博物多闻”(见卷五十一《王接传》),惠帝太安元年(302年)为散骑常侍(见卷二十《礼志中》)。《晋书》卷四十九《谢鲲传》:“父衡,以儒素显,仕至国子祭酒。”国子祭酒主管国子学,官职较高。

四、谢灵运七世祖为谢img30,任典农中郎将

《晋书·谢鲲传》:“祖img31,典农中郎将。”典农中郎将是曹魏时的官职。《二十五史补编·三国志职官表》云:“典农中郎将,郡县有屯田者置,二千石,第六品,主屯田,建安元年太祖置。”

img32在曹魏时就是二千石的官吏,谢衡在门阀制度极端森严的西晋,从守博士一直升到散骑常侍、国子祭酒,这没有一定的门第世资是不行的。可见谢家原来就是名门望族,故奕世膏梁,冠冕不绝。谢衡以后,谢氏家族日益兴盛,到淝水之战以后,已是一门四公,势倾天下了。

《诗品》“旬日说”之误

《诗品》卷上:“灵运生于会稽,旬日而谢玄亡。”郝昺衡《谢灵运年谱》指出:“按《晋书》,玄卒于太元十三年,时灵运已四岁。《晋书》、《宋书》、《南史》并有灵运幼便颖悟,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之语,皆与旬日说不合。”郝先生认为《诗品》的“玄”字是误字,论据充分。据《宋书·谢灵运传》,灵运于宋文帝元嘉十年(433年)被诛,年四十九,逆推当生于东晋孝武帝太元十年(385年)。又据《晋书·谢玄传》,玄太元十三年(388年)卒,时年四十六,逆推当生于东晋康帝建元元年(343年)。所以太元十年谢灵运生时谢玄应为四十三岁。灵运生后三年谢玄方卒。《诗品》谓灵运生旬日而谢玄亡,确是错误。

郝昺衡《年谱》又根据史书记载谢灵运之父早亡断定“玄为瑍之误”,则未免证据不足。《晋书·谢玄传》载:(玄卒),“子瑍嗣,秘书郎,早卒。子灵运嗣。”据此,则谢瑍曾袭封谢玄的爵位,明明死于玄后,《诗品》“旬日而谢玄亡”之语中的“玄”字不可能是“瑍”字之误。

《晋书·谢安传》载,谢安卒于太元十年,这刚好和谢灵运的生年相同。谢安当时名高望重,尽人皆知,在谢家又辈分最高,所以,《诗品》谓灵运生后“旬日而谢玄亡”,其中“玄”字有可能为“安”字之误。

《晋书》记载亦有夸张失实之处。《谢玄传》云:“瑍少不惠,而灵运文藻艳逸,玄尝称曰:‘我尚生瑍,瑍那得生灵运?’”谢玄卒时,灵运仅四岁,四岁小儿,那得文藻艳逸?《晋书》必误。《宋书·谢灵运传》云:“父瑍,生而不慧,为秘书郎,早亡。灵运幼便颖悟,玄甚异之,谓亲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灵运?’”《宋书》合理,有可能出于原始材料。《晋书》出于唐人之手,唐人好采小说入书,从而窜改沈约《宋书》,造成夸张失实。至于颖悟,则四岁小儿是完全能表现出来的。

谢灵运初仕年代考

谢灵运何时开始服官,史书无具体记载。《宋书》本传有如下几句话:“袭封康乐公,食邑二千户。以国公例,除员外散骑侍郎,不就。为琅邪王大司马行参军。”据此,有人认为出任琅邪王大司马行参军为谢灵运服官之始。

至于琅邪王司马德文被任命为大司马的时间,《通鉴》卷一一四明确记载为义熙元年(405年)三月庚子,因此不少人认为谢灵运是义熙元年即二十一岁那年进入仕途的。对此,本人认为谢灵运初仕应在元兴二年(403年),是年灵运十九岁。证据有四:

其一,谢灵运《初去郡》诗云:“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文选》李善注:“牵丝,初仕;解龟,去官也。”灵运在诗中清清楚楚地说自己在安帝元兴年间入仕,也就是在402年至404年这三年间入仕的。所以,谢灵运初仕年代不可能在义熙元年。《初去郡》一诗是谢灵运景平元年(423年)称疾辞去永嘉郡守时所作,诗中的“负心二十载”之句,灵运自述此时已入仕二十年。以此推算,谢灵运初仕应在元兴二年(403年)

其二,在谢灵运作《初去郡》诗的前一年,即永初三年(422年),谢灵运离京出任永嘉太守时,曾作《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发都》和《过始宁墅》二诗。前诗有句云:“从来渐二纪,始得傍归路。”后诗有句云:“违志似如昨,二纪及兹年。”以谢灵运元兴二年初仕推算,此时他已入仕十九年。言“渐二纪”,即将近二十年。在郡一周,称疾去职,则刚好二十载。所以这两首诗和《初去郡》中“负心二十载”一语正相符合。如果谢灵运是在义熙元年(405年)入仕的,至永初三年才十七年,似乎还不能称“渐二纪”。

其三,《宋书》本传载,谢灵运曾“奉使慰劳高祖于彭城,作《撰征赋》。”关于该赋的写作时间,我们可以确定是在义熙十三年春。因为义熙十二年(416年),刘裕率大军北伐后秦,兵分四路,水陆并进,九月刘裕抵彭城,其部下很快收复了滑台、洛阳、许昌等重镇。刘裕派人“讽朝廷求九锡”,晋安帝只好封刘裕为宋公,备九锡之礼。并“置宋国侍中,黄门侍郎,尚书左丞、相、随大使奉迎。”谢灵运便是在此时奉使慰劳刘裕的。《撰征赋》中有“义熙十有二年五月丁酉”之语,赋中云:“所以钩棘未曜,殒前禽于金墉,威孤始彀,走鈒隼于滑台。曾不踰月,二方献捷。”所写全为义熙十二年之战事。又赋中有“仲冬就行,分春反命”及“嗟我行之弥日,待征迈而言旋”诸语,据此,我们肯定谢灵运是义熙十二年冬赴彭城,义熙十三年春返建康的。盖刘裕于义熙十三年正月,引水军发彭城讨伐姚泓,灵运也于刘裕出师后,由彭城返回建康,赋为途中或归京后所作。

《撰征赋》有句云:“荷庆云之优渥,周双七于此年。”明白讲此时入仕已有十四年。而义熙十三年距元兴二年刚好是十四年。

其四,元兴元年(402年),桓玄长驱攻入建康,杀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玄为大将军、相国,声势煊赫,朝野震动。至元兴二年十二月,逼安帝退位,自己称帝,国号楚。元兴三年二月,刘裕、刘毅等起兵讨桓玄,三月,桓玄西走,五月桓玄被诛。元兴二年虽有桓玄之乱,但这年十二月以前,玄擅权而尚未篡权,且谢家与桓家素有旧好,与司马道子父子向来有仇,桓玄入建康后曾重用谢家的人。《宋书》、《南史》的《谢方明传》都载桓玄对谢方明“闻而赏之,即除著作佐郎”之事,便是明证。因此,谢灵运完全可能在元兴二年十二月桓玄篡位以前出仕,只是所任何职,现在不得而知。

以上四条,足以证明谢灵运初仕之年为元兴二年。

谢灵运景平元年离开永嘉时曾作《辞禄赋》,赋中有句云:“自牵缀于朱丝,奄二九于斯年。”郝昺衡说:“灵运自义熙元年为琅邪王大司马参军,至是年适为十八年。”然而,谢灵运在义熙元年初仕的证据仅此一处,单文孤证,不足为凭,而元兴二年初仕的证据确凿。《辞禄赋》系从《艺文类聚》中辑出,多次转抄翻刻,错误难免。根据灵运的用词习惯,常用“二纪”,故《辞禄赋》中的“二九”可能是“二纪”之误。

“池塘生春草”不是大谢梦惠连所得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谢灵运《登池上楼》一诗中的名句,千百年来脍炙人口,传诵不绝。历代诗评家对这两句诗作过许多评价,绝大多数人都极为推崇。

至于这两句诗的来历,还有一段佳话流传至今。钟嵘《诗品》卷中引《谢氏家录》云:“康乐每对惠连,辄有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尝云:‘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唐李延寿《南史》所载大致相同,梁沈约《宋书》无此记载。《南史》所用的材料可能便是出自《诗品》。

尽管《谢氏家录》说得神乎其神,但这种“梦中授诗”之说并不可靠。《宋书·谢灵运传》云:“惠连幼有才悟,而轻薄不为父方明所知。灵运去永嘉还始宁,时方明为会稽郡。灵运尝自始宁至会稽造方明,过视惠连,大相知赏……谓方明曰:‘阿连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儿遇之……’”《南史》所载与此大致相同。从这段记载我们可以清楚看出,谢灵运赞赏惠连,两个同族兄弟结成朝夕思念的忘年交,应当是在谢灵运景平元年秋天辞去永嘉太守之职回始宁墅山居以后。而《登池上楼》作于景平元年春天,当时谢灵运任永嘉太守,那时灵运和惠连虽然有可能早已认识,但灵运还没有看到惠连的才悟,还没有对惠连“大相知赏”,两人之间也不可能有过深交往,那么,灵运怎么会梦见惠连而得佳句呢?《谢氏家录》所载与事实大相牴牾。《宋书》不载此事,可见沈约是不相信“梦中授诗”的传说的。

又灵运《酬从弟惠连》诗云:“岩壑寓耳目,欢爱隔音容,永绝赏心望,长怀莫与同。未路值令弟,开颜披心胸。”也自述他和惠连结交较晚,是在“末路”,也就是人生的晚年,辞官山居之时。这也证明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和谢惠连还没有什么交往。

为了进一步弄清这个问题,还得从谢惠连卒时的年龄谈起。惠连卒于元嘉十年,这史书有明确记载,确定无疑。惠连卒时年龄,现在所见到的《宋书》、《南史》各种版本均说是三十七岁,而《文选》谢惠连《雪赋》李善注引沈约《宋书》作“年二十七卒”。根据各种材料分析,谢惠连卒时应是二十七岁,《宋书》、《南史》的“三十七”应是“二十七”之误,证据有四:

其一,《宋书·谢灵运传》载灵运永嘉辞官还始宁后,去会稽看望惠连,这时何长瑜正在教惠连读书,灵运离开永嘉是在景平元年(423年)秋,去探望惠连定在此以后。如果谢惠连元嘉十年卒时年三十七,则灵运去探望时惠连至少要二十七八岁,像谢惠连这样才悟异常的人,二十七八岁读书还要请人教,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其二,《宋书》、《南史》都称惠连“早亡”,《诗品》亦云“恨其兰玉早凋”。而在当时来说,三十七岁而卒是算不上早亡的。如谢瞻三十五岁病亡、《南史》、《宋书》都不说他早亡。惠连卒时,年当二十七,故称“早亡”。

其三,《宋书》载惠连父方明元嘉三年卒于官,时年四十七,据此。则方明生于公元380年,卒于426年。如果以惠连元嘉十年卒时年三十七推算,则惠连生于397年,卒于433年。这样,惠连生时方明仅十八岁,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而《宋书·谢方明传》载,孙恩起义时,方明因组织“门生义故”抵抗,所以“孙恩重没会稽,谢琰见害,恩购求方明甚急,方明于上虞载母妹奔东阳”。孙恩重新攻占会稽、谢琰被杀是在东晋安帝隆安四年(400年),时方明已二十一岁,史书记载他于乱中载母妹奔东阳,未载他携妻室子女逃奔,可知此时方明尚未成亲的可能性较大。据此,则惠连很少有可能仅比其父小十七岁。

其四,《宋书·谢方明传》:“元兴元年,桓玄剋京邑,丹阳尹卞范之势倾朝野,欲以女嫁方明,使尚书吏部郎王腾譬说备至,方明终不回。桓玄闻而赏之,即除著作佐郎,补司徒王谧主簿。”元兴元年即402年,时方明二十三岁。如果这时他已婚娶,势倾朝野的卞范之是决不会提出将女儿嫁给谢方明做妾的。既然402年方明尚未婚,方明只有在二十八岁那年即407年生惠连的可能,而在397年得子的可能性几乎是不存在的。此亦足证惠连卒年二十七岁之说可信。

据以上四证,谢惠连卒时为二十七岁已确定无疑,惠连应比生于385年的灵运小二十二岁。灵运景平元年作《登池上楼》时,已三十九岁,惠连这时则为十七岁。而谢灵运是在作诗的前一年离开京师来到偏僻的永嘉的,也就是说,如果灵运确是梦见惠连而得“池塘生春草”的名句,那么两人必须在惠连十六岁前便亲密异常,一向恃才傲物的谢灵运,去赏识和结交一个小孩,看上去不大可能。再说,从刘宋建立的永初元年(420年)到永初三年(423年)谢灵运出任永嘉,谢灵运一直和庐陵王刘义真“情款异常”,做着他当宰相的美梦,在这样的时候,他是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一个小孩身上。在423年以前,谢方明一直任晋陵太守,南郡相、丹阳尹等职,惠连跟随其父,能和谢灵运在一起的时间不多。而且,谢方明是个严肃而近于古板、不愿意多交际的人,谢混等人的“乌衣之游”,未闻有他参加。《南史》云:“方明严恪,善自居遇,虽暗室未尝有惰容。从兄混有重名,唯岁节朝拜而已。”这样的人,是不会让自己十多岁的儿子和狂傲放纵的谢灵运过多接触的。灵运赏识惠连,两个同族兄弟成为至交,应在灵运永嘉辞官、去会稽探望方明以后,这时惠连已十七八岁,谢灵运也因闲居无侣,容易发现惠连的才华,于是两人气味相投。在此以前,两人不可能有过多的交往。谢灵运和惠连互相赠答的诗,都作于元嘉元年(424年)以后,便又是一个证明。所以,《谢氏家录》的说法是站不住脚的。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句子,好就好在直书即目所见,不雕不琢,寓华于朴,毫不费力地写出了春天的景色和蓬勃生机,这既不须苦思竟日,更不待梦中才能得到。对此,古人有不少论述。如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耳。此语之工,在无所用意,卒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艰者,往往不悟。”又张九成云:“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1]田承君云:“盖是病起,忽然见此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2]胡应麟也说:“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此却率然信口,故自谓奇。”(《诗薮外编》)古人这些评论,都指出这两句诗的妙处在脱口而出,自然天成,他们也并不相信那传奇式的佳话。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二云:“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潘氏又引释冷斋话说:“古人意有所至,则见于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日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大概谢灵运平日好雕章琢句,大部分诗句都是深思苦吟所得,而这两句诗却来得容易又自然,谢灵运本人非常得意,但他又不懂得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可以激发灵感的道理,因而用“神助”来自我解释。后人又加以想象夸张,于是出现了梦惠连而得佳句这一传说。

【注释】

[1]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引。

[2]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一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