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谢灵运诗歌“新”和“丽”的特色

试论谢灵运诗歌“新”和“丽”的特色

谢灵运是我国山水诗的一个重要开创者。对于他的诗歌,前人有不少评论。钟嵘说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诗品》卷上)。王世贞说“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艺苑卮言》卷四)。胡应麟说,“康乐清而丽”(《诗薮》外编卷四)。钟惺也说:“灵运以丽情密藻,发胸中奇秀,有骨,有韵,有色,有香。”(《古诗归》卷十一)陈祚明说谢诗“大抵多发天然,少规往则,称性而出,达情务尽,钩深索隐,穷态极妍”(《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这些评述都谈到了谢灵运诗歌的“新”和“丽”的特色。本文拟就此作一些初步的探讨。

丽中见新

谢诗的“新”和“丽”的特色几乎为历代评论家所公认。但对于谢诗“新”和“丽”的具体表现形式,各家的看法却很不相同。如:

鲍照云:“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

(《南史·颜延之传》引)

梁简文帝云:“谢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

(《与湘东王书》)

释皎然云:“尝与诸公论康乐为文直于情性,尚于作用,不顾词采而风流自然。”

(《诗式》)

敖器之云:“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敖陶孙诗评》)

以上皆言康乐诗有清新自然之美。再如:

黄庭坚云:“谢康乐庾义城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

(《跋陶渊明诗卷后》)

严羽曰:“康乐之诗精工。”

(《沧浪诗话·诗评》)

施补华云:“大谢山水游览之作,极为巉削可喜。巉削则可矫平熟,巉削却失深厚。”

(《岘傭说诗》)

方东树云:“谢则全由绳削。”

(《昭昧詹言》卷五)

以上皆言谢诗有精工雕琢的富丽美。又如:

王世贞云:“其体虽或近俳,而其意有似合掌者,然至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

(《书谢灵运集后》)

沈德潜曰:“谢诗追琢而返于自然,不可及处,在新在俊。”

(《古诗源》卷十)

以上又皆言康乐诗雕琢而归于自然。

对于同一个作家诗歌的风格,后人评价时竟会得出互相矛盾甚至截然相反的结论,这其中颇有耐人深思之处。

其实,上述诸家的评论都有“片面的深刻”的特点。在谢诗中,上述三种情况是兼而有之的。

在谢诗中,确有不少不假雕饰、颇得天然之趣的“名章迥句”。如著名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两句,洗净铅华,直书即目所见,真切表达内心所思,写出了春天的蓬勃生机和诗人内心的喜悦心情,于自然中见工丽。再如“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岁暮》),“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群木既罗户,众山亦对窗”(《田南树园激流植援》),“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辉,清辉能娱人,游子澹忘归”(《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等等,都是顺手拈来,任意披写,既无典故,又无华丽词藻,无心雕琢而自成佳境。诸如此类的名句还有很多。如陆时雍《诗镜总论》说:“‘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不琢而工;‘皇心美阳泽,万象咸光昭’,不淘而净;‘杪秋寻远山,山远行不近’,不修而妩;‘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不绘而工。此皆有神行乎其间。”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说:“‘挂席拾海月’,事俚而语雅;‘天鸡弄和风’,景近而趣遥。”这说明谢诗中不俟雕饰但能曲尽人情物理、传神达意的佳句着实不少。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此话可用来评价康乐诗中的一些写景名句。

谢诗中这些自然淳美的诗句,看似俯拾即得,毫不费力,但它们的产生必须依赖于诗人深厚的生活积累和纯熟的艺术技巧。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有诗云:“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论诗三首》其一云:“坎井鸣蛙自一天,江山放眼更超然。情知春草池塘句,不到柴烟粪火边。”元遗山在这里清楚地指出,谢诗中那些清新自然的佳句,不是闭门读书和苦思冥想所得,而是在“放眼江山”的实际生活中产生的。由于谢灵运生活经历比较丰富,他在政治上又不很得意,曾经两次外放,这就使他有机会饱览江南的秀丽山水,了解地方上的民情风俗,因而能够写出一些“天然去粉饰”的名篇佳句。他的小诗《东阳溪中问答》运用问答形式及比兴手法,写得清新活泼,从中可以看出南朝民歌对谢灵运的影响。

谢诗清新自然的风格,主要表现在他的一些“名章迥句”和少数格调清新的作品中。但就谢诗的整体风格来讲,则是富艳精工多于清新自然,这和南朝唯美主义的文风不无关系。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说当时的文风是“俪采百家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受此影响,谢灵运的诗歌从谋篇布局到遣词造句,往往都刻意求新,呈现出典丽厚重的风格。应该指出的是,谢灵运还有许多诗句,虽经过精工雕绘,但由于锻炼至于精熟,仍能给人以自然可爱之感。如“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石塘水分流,林密蹊绝踪”(《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酬从弟惠连》)等等,写景毕肖,状物传神,琢词精练而不失其自然。王世贞所说的“秾丽之极,而反若平淡,琢磨之极,而更似天然”,似是指此而言。绾结言之,谢灵运诗歌常常兼有几副笔墨。清新自然之美,典丽精工之美和雕琢而反于自然三种风格同时存在,而典丽精工是谢诗的主要风格。谢灵运的大部分诗歌是雕琢的,但也不乏清新自然之作。就其某一首诗而言,常常总的看来是骈俪属对、精雕细镂的,但其中常常有一些直书所见所感的清新自然之句,因而全诗显得绚奇多姿,灵巧飞动。所以谢诗的风格既有统一性,又有多样性。陈绎曾《诗谱》说“谢灵运以险为主,以自然为工”。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说谢诗“于细密之中时出自然,不必出于织组”,这些都应该说是对谢诗的较为恰当的评价。

取景传神

大自然是纷繁万状,变化无穷的。艺术家在表现自然的时候,如何取景,从什么角度来取景,这往往决定一首山水诗的质量。谢灵运在写景时,往往能独具慧眼,撷取最有代表性的景物来加以描绘。如写春景,诗人选择了池塘边的春草,柳树上的鸣禽(《游南亭》);写初夏之景,又选取了泽畔日益茂盛的兰花,初开的芙蓉(《游南亭》);写秋景,则写高悬的明月,河边的沙岸(《初去郡》)。这样往往寥寥数笔便能曲尽风光,把大自然最有魅力的东西呈现出来。试看下面的诗句:

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    (《入彭蠡湖口》)

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    (《游南亭》)

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    (《登江中孤屿》)

水宿淹晨暮,阴霞屡兴没。    (《游赤石进帆海》)

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    (《七里濑》)

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    (《悲哉行》)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

(《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

这些写景的名句置于诗中,顿使全诗生色。这是因为作者抓住了所要描绘的客观景物的主要特征,把最有代表性的东西融进笔端,摄入画面,刻划细致入微。因此,无论是写山水泉林,还是写云霞花鸟,都能尽态极妍,声色俱现。那傍晚时半隐半现在远峰之间的红日,汹涌澎湃、拍击着江岸的波涛,夏日晨暮时隐时现的云霞,荒林中叫啸着的哀禽,风吹后依倚摇摆的蒲稗,还半包着笋壳的新竹……这些景物在谢灵运笔下无不形神逼真,展现其各自的声貌动态。无论是人们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景物,只要经过谢灵运的精工描绘,就会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幅幅色彩瑰丽的画面,清新悦目,美不胜收。这充分显示诗人观察之细致,状物之工巧。他不但善于巧妙地捕捉诗歌意象,而且善于用新词丽句加以精刻细镂。这正如王夫之所说:“谢诗有极易入目者,而引之益无尽,有极不易寻取者,而径遂正自显然,顾非其人,弗与察尔。”[1]

刘熙载在《艺概·诗概》说:“景有大小,诗中言景既免大小相混,又患大小相隔。”谢诗对于大小景关系的处理十分得当。他有时从大处落墨,用意笔手法,对景物作粗犷的涂染,尺幅之中千岩竞秀,万壑奔流;有时又从小处着笔,用工笔手法,对景物作细致的描摹,纹雕丝刻,使花卉云石情貌逼真,纤毫毕呈。笔法不同,却都能各臻其妙。如“连嶂叠img16崿,青翠杳深沉”(《晚出西射堂》),写遥望景色,恰到好处;“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石壁精舍还湖中作》),写眼前近景,入细入微;“岩上云方合,花上露犹泫”(《从斤竹涧越岭溪行》),既写缭绕在山巅的云雾,又写花间盈盈欲滴的露珠,高低大小,错落有致,秀美多姿。

谢灵运经常运用大小结合的手法写景。如《登上戍石鼓山》:“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没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img17齐初叶。”《游岭门山》:“千圻邈不同,万岭状皆异。威摧三山峭,节汩两江驶。渔商且安流,樵拾谢西芘。”粗犷和细腻相结合,既概括地写出了雄奇阔大的景物,又精工细笔地刻划了自然景物的各种形态。

谢灵运还善于描写景物的动态和静态,并能把二者很好地结合起来。如“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游南亭》)四句,前两句是动景,后两句是静景,一动一静,把初夏傍晚雨过天晴时的山区景色,描绘得出神入化。而“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四句,则先写静景后写动景,写出了春天大自然万物的一派生机。这样的景物描写,给人以丰富的美的感受。

由于谢灵运善于捕捉形象,采用多变的角度来写景,因而他的诗中,工笔和意笔,远景和近景,动态和静景,配合紧密,组织巧妙。方东树曰:“叙述情景,须得画意,为最上乘。”[2]谢灵运的山水诗确实达到了写景如画的要求。

声色大开

沈德潜在《说诗晬语》卷上中说:“诗至于宋,性情渐隐,声色大开,诗运一转关也。康乐神工默运,明远廉俊无前,允称二妙。”焦竑在《谢康乐集题辞》中评谢诗是“离质木之音,而任宫商之巧”。沈、焦二人都指出了谢诗讲究声音色彩的描绘、注意音律的特点。这确实是谢灵运山水诗的两个特色。

在谢诗中,对音响的描写比前人有显著的增加。如:“活活夕流驶,噭噭夜猿啼”(《登石门最高顶》);“石浅水潺湲”(《七里濑》);“急弦动飞听,清歌拂梁尘”(《拟魏太子邺中集诗》)等都是。而《石门岩上宿》则全篇主要写声:“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致听,殊响俱清越”,诗人不以目治而以耳治,通过鸟鸣声、落叶声,描绘了深山夜间的自然天籁,构成了一种幽静的意境。

谢灵运在描写听觉形象时,能抓住其个性,结合自己的心境加以摹拟,做到“象”中有“意”。如写鸟鸣,便有种种不同,如:

飞飞燕弄声  (《悲哉行》)

园柳变鸣禽  (《登池上楼》)

哀禽相叫啸  (《七里濑》)

寒禽叫悲壑  (《苦寒行》)

飞鸿响远音  (《登池上楼》)

嗷嗷云中雁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

同样都是写鸟声,有的活泼,有的悠闲,有的悲哀,有的凄寒,有的嘹亮,有的高远,无一雷同,也无一不和诗人的思想感情相沟通。

谢诗又有设色鲜丽的特色,大量的设色字,给大自然敷上斑斓的色彩。如“铜陵映碧涧,石磴泻红泉”(《入华子冈是麻源第三谷》);“白芷竞新苕,绿img18齐初叶”(《登上戍石鼓山》);“山桃发红萼,野蕨渐紫苞”(《酬从弟惠连》)等等,即可略见一斑。谢灵运还常把两种不同的颜色放在一起对比,如白和绿、红和紫、碧和红两两相对,艳丽的色彩互相映衬,更是明丽宜人。

和描写声音一样,谢诗中色彩的调配也往往能和思想感情的表达相融洽。如《晚出西射堂》“连嶂叠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四句,写深秋傍晚的景色,色彩暗淡,和诗人羁旅思乡的悲愁情绪是吻合的。尤其是霜后红枫这一深秋特有的景色,往往能使人更增添悲伤情绪。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凡摛表五色,贵在时见,若青黄屡出,则繁而不珍。”他反对在诗中过多地运用色彩。谢灵运诗中常用色彩鲜明的语言写景,但都用得比较自然,恰到好处,并无过浓过艳之病;不像颜延之等人那样铺锦列绣,错彩镂金。

谢诗中一些写景较为出色的句子,常常采用声色并列的写法。如“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岁暮》);“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过瞿溪饭僧》);“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悲哉行》);“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缓歌行》)等等,都是一句状色,一句传声,声色双兼,常常只用十个字就展现出一幅醒目悦耳的图画。谢诗中还常常运用叠字,细致地描摹了声色的情状,形象鲜明,能从视觉上、听觉上进而从心理上给读者以无限的美感。

词新语工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士们都讲究辞藻华美,追求警策之句。受此影响,谢灵运的诗也很注重词语的选择与锤炼,常常是用字新,造句亦新。

胡小石先生说:“前辈诗人在技术上有一控制世间万象之武器,即动词是也。故凡动词之选择与烹炼,须求其效果能生动、深刻、新颖而又经济。”[3]名词的客观性较强,在句中一般不能随意更换,而动词则富有灵活性,诗人对动词有较多的选择余地。如果动词选用得当,将具有较大的主观性之动词镶嵌在客观性较强的名词之间,往往能达到新颖、传神的效果。形容词也有与此相类似的特点。

谢灵运在选词造句时,很注意精心选用动词和形容词。如“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秀”字“屯”字,清新形象。“秀”字使读者看到春天原野碧绿的景色,看到春天蓬勃的生机,得到无限美感。而“屯”字写白云更是绝妙,云本是浮动的,这里不用“浮”字,不用“飘”字,却用一个“屯”字,把动态之物当作静态之物来写,好象白云被高高的山峰挡住了去路,这样就把白云聚集、山峰高入云表的形象传神地描绘了出来。再如“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登永嘉绿嶂山》),一个“结”字,写秋水的平静、凄寒,惟妙惟肖。再如“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玲珑”两字,写湖中小洲甚为形象。站在高处看,湖中波浪摇荡,小洲也好象跟着水波在一起晃动。因湖面宽阔,那环形的小洲,在云日映照的碧波当中,更显得小巧秀丽,如雕刻出来的玉石一般空明莹澈。“窈窕”两字,写山间小路的曲折深长,也较传神。又如“肆呈窈窕容,路曜便娟子”两句,黄节先生评云:“则当时吴地女子之风气如睹矣。”[4]“初篁苞绿萚,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四句,陈祚明评道:“由‘初’字‘新’字得‘苞’字‘含’字,写出生意,有‘苞’字‘含’字,觉‘绿’字‘紫’字鲜翠可餐,‘戏’字‘弄’字禽鸟灵动,尤妙在‘春岸’‘和风’情迈。”[5]

谢灵运在运用动词、形容词时,常常使用比拟手法,或以人喻物,或以物喻物。如著名的“白云抱幽石,绿篠媚清涟”两句(《过始宁墅》),一个“抱”字,将人的行动移置于无知之物,舒展的白云和幽静的山石竟会像亲密的至友那样热烈地拥抱起来。康乐喜欢用“媚”字,除这句外,《登江中孤屿》有句云:“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两个“媚”字,都是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分别将清水河旁的绿竹和云日影照下的江中小岛写活了,它们竟如同少女一样向人们呈态献妍。康乐诗中用“媚”字的地方还有,如“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初往新安桐庐口》),“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池上楼》)都是。

谢灵运在描写时,常用自己的感情去涂抹自然。如《苦寒行》云:“寒禽叫悲壑”,《七里濑》云“哀禽相叫啸”,《入彭蠡湖口》云“乘月听哀狖”。在“壑”字前面加“悲”字,在“禽”字和“狖”字前面加“哀”字。“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6]。这是谢灵运成功之处。

在谢诗中,运用比拟的例子也很多。如:

连峰竞千仞  (《会吟行》)

云归日西驰  (《游南亭》)

云霞收夕霏  (《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活活夕流驰  (《登石门最高顶》)

夕虑晓月流  (《酬从弟惠连》)

林深响易奔

(《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迴溪石濑,茂林修竹》)

这些诗句中,由于用活一个动词或形容词,顿使云而能“抱”,峰而能“竞”,真是字舞墨动,气韵横生。

除动词、形容词外,谢灵运对副词的运用也很讲究。如“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游南亭》)两句,陈祚明评曰:“有‘渐’字‘始’字则‘被’字‘发’字始活,自短而长,由苞而长,物色生动。此康乐擅长,他人不能也。”[7]

另外,康乐对于名词的运用,也同样体现了他那“穷力追新”的特色。例如“譬如虬虎兮来风云”(《鞠歌行》)及“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登池上楼》)等句,不用“龙”而用新词“虬”,便是一例。“潜虬”两句中“幽姿”、“远音”两词组,亦绘声绘色,不同凡俗,很能显示诗人自命不凡的性格。

薛雪《一瓢诗话》云:“五言诗,其点化在一字间,而好恶不同。”确实,谢诗中不少地方由于一个字点化得好,句中有了诗眼,全句也就成了名句佳句。

音调谐丽

齐、梁之际,声律说兴起,沈约等人提出“四声八病”的理论,开始有意识地注意诗歌的音乐美,把声律运用于诗歌的创作。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

夫五色相宜,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

沈约所说的“宫羽相变”,是要求诗歌中平、上、去、入四声交替使用。他所说的“浮声”、“切响”,则要求诗句中平仄相间,读起来轻重协调,具有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和音乐美。

沈约等人又提出了写诗必须避免的八种音律上的毛病。“八病”之说,由于人为的限制过于苛细,往往使“文多拘忌,伤其真美”(钟嵘《诗品》),影响了诗歌的表达。但“形式美与形式主义的区别,就在于诗人驾驭形式还是形式束缚诗人。‘八病’的避免,如果作为形式美来争取,而不是作为格律来要求,还是未可厚非的”[8]

谢灵运生活的时代,“四声八病”之说还没有出现,他当然不可能自觉地用四声平仄的理论来写诗,但他很注意诗歌声调的高下轻重和节奏韵律的整齐,焦竑说他的诗“离质木之音,而任宫商之巧”。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专门讨论音律,其原因就在这里。

我们对谢灵运《石门岩上宿》、《郡东山望溟海》、《游赤石进帆海》三首诗的音韵加以分析,就可以发现:

其一,谢诗用韵是严格的,都是隔句押韵,常常一韵到底而不换韵。

《郡东山望溟海》的韵脚是悠、忧、丘、洲、流、遒、求,同属下平声“尤”韵。《石门岩上宿》的韵脚是歇、月、发、越、伐、发,全部属于入声“月”韵。《游赤石进帆海》的韵脚是歇、没、发、发、月、越、阙、忽、伐,也都同属入声“月”韵。

其二,平声仄声交替使用,没有全平全仄的句子。一句之中,异音相从,平仄交替,使人读来感到舌端润畅。

其三,一联两句中,第五字和第十字的声调一般均不相同,很少犯“上尾”、“鹤膝”之病。上述三诗计二十二联四十四句,没有一处犯“鹤膝”病,犯“上尾”病的也仅有三例。

其四,诗中有不少句子符合近体诗平仄交互的格律。翁方纲《五言诗平仄举隅》(见《清诗话》)指出谢灵运《庐陵王墓下作》一诗,“入律者凡十三句”(按,是诗共二十六句)。其实,谢灵运每首诗中都有不少入律的句子,其中有单句入律的,也有一联入律的,而且还有不少地方前后联之间互相粘对。本文所举的三首诗四十四句中,入律的共有十八句,其中上下句成对入律的有三处,单句入律的九句。《游赤石进帆海》共十八句,入律的九句;《郡东山望溟海》共十四句,入律的七句;《石门岩上宿》共十二句,入律的两句。《郡东山望溟海》起四句是:“开春献初岁,白日出悠悠,荡志将娱乐,瞰海庶忘忧。”四句中除第一句外,其他三句都入律,一、二两句的平仄大致相反,二、三两句的平仄又大致相同,这与近体诗的格律已相差无几。

谢灵运诗中对偶句的运用也很普遍。随着对诗歌的形式技巧越来越讲究,诗人们开始有意识地追求偶句。在魏晋诗人曹植、陆机等人的作品中,俪辞偶句已明显增多;到谢灵运手里,对偶更是大量出现。这一方面固然是谢灵运本人刻意求工,另一方面也是描绘大自然山容水态的客观需要,因为“要把空间中纷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所以最容易走上排偶的路”[9]

谢诗中,有不少首几乎通篇属对。如《登池上楼》和《登石门最高顶》两首,除各有两句不对外,其余全是偶句。谢灵运诗中,常常是上句写山,下句写水;上句写见,下句写闻;上句写晨,下句写夕。对偶工稳自然。

谢诗中对偶形式颇多。其中有“事对”,如《会吟行》和《述祖德诗》,前者连用六事,两两相对,以说明会稽人物之杰出;后者连用四事,以说明祖上功勋之大。皆不加任何说明,而本意自现。这两例皆“事对”中的“正对”,也有用“事对”而意义相反的,如“仲连轻齐组,子牟眷魏阙”(《游赤石进帆海》)之类。谢诗中还有“隔句对”,如“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石门岩上宿》),一、三两句分别和二、四两句相对。

谢诗的偶句中还常出现双声叠韵词。如“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两句,“窈窕”叠韵,“玲珑”双声。又如img19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从斤竹涧越岭溪行》)两句,“img20萍”双声,“沉深”叠韵;“菰蒲”叠韵,“清浅”双声。偶句中以双声叠韵词相对,工力尤深,使人读来倍感声声清朗。难怪陆时雍要说:“康乐神工巧铸,不知有对偶之烦。”

由于谢灵运的诗歌能四声相间,音调和谐,同时又多用偶句,因而从谢灵运起,中国诗歌由汉魏古诗向近体诗迈进了一大步。谢榛说“谢灵运古律相半”(《四溟诗话》卷一),陆时雍说“诗至于宋,古之终而律之始也”[10],他们都是就谢诗的音律和谐和对偶工整发论立说的。

章法迢递

黄节先生说:“汉诗浑成,无一定作法,至康乐明远,则段落分明,章法紧严矣。”[11]谢灵运的诗歌,确实很注意篇章结构的安排,他的不少诗歌,章法都显得井然有序。如《游南亭》一诗:

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弛。密林含余清,远峰隐半规。久痗昏垫苦,旅馆眺郊歧。泽兰渐被径,芙蓉始发池。未厌青春好,已睹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药饵情所至,衰疾忽在斯。逝将候秋水,息景偃旧崖。我志谁与亮,赏心唯良知。

诗中开始六句,先就夕霁写景,由久雨之苦,挑出喜晴出游。“旅馆”句点题并引出下文。“泽兰”四句,写眺中所见之景,并点出春去夏来景物之变。“戚戚”四句,由节序推移联想到自己年老体衰。末四句,写自己决计于秋天挂冠隐居。此诗结构上层层生发,承转自如。诚如陈祚明所评:“自春徂夏,期以秋归,章法迢递。”(《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

再如著名的《登池上楼》一诗: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痾对空林。衾枕昧节候,褰开暂窥临。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

诗中首六句,以潜虬飞鸿起兴,托物抒怀,发泄牢骚。“徇禄”四句,点题登楼。“倾耳”以下六句,写登楼所见春日景色。“祁祁”以下六句,即景述志,诉说离群索居的感伤,表示自己要高蹈避世,保持高尚的节操而无所烦闷。通篇情景相生,上下绾带,布置极为有序。“倾耳”六句的写景能紧扣一个“变”字,先写远海的波澜声,次写郊外的山色,再写初春的阳光,后写园内的春草和鸣禽。由远而近,由上而下,由听觉而视觉,依次展现春日郊野的物色,层次分明而富有立体感。方东树曰:“凡谢诗前面正面后面,按部就班,无一乱者,所以为老成深重。”又说“谢诗起结顺逆,离合插补,惨淡经营,用法用意极深”[12]。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

再如《登江中孤屿》一诗: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回,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这首诗开始不是直接写江中孤屿,而是先用六句写孤屿发现的经过,说自己尽管已多次游览了江南江北,但仍在搜奇探胜,由于寻求新境异景之心甚切,只感到道路变远,时间变短。诗人正在江中横渡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妍美悦人的江中孤屿。该诗发端不是平铺衍展,而是饶有九曲回肠之致,很能表现诗人笃好山水的性格。而最后四句,诗人忽然想落天外,由江中孤屿想到昆山仙境,想到养生延年的安期之术。发端既妙,余波亦好,使诗歌平添了空灵飘逸的情趣。

谢诗还工于起调,善为警策之句。如《拟魏太子邺中集诗·魏太子》开头“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两句,气势雄健阔大,出语惊人。其他如“时竟夕澄霁,云归日西驰”(《游南亭》)及“步出西城门,遥望城西岑”(《晚出西射堂》)等,发端皆吐响不凡。又如《泰山吟》起两句,“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横空而起,笔力突兀雄劲,写出了泰山雄伟壮丽的气势,杜甫的《望岳》便受此影响。

诗文的结构,应该不是平铺直叙,而是有变化,有曲折,波澜四起,有层出不穷之势。谢灵运的诗已经注意到篇章结构的安排,美中不足之处是过于按部就班,显得板滞少变。

《南齐书·文学传论》说:“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能新能变,方是创造。“新变”是谢灵运在诗歌上的最大贡献,他的诗在内容和形式上都有所创新,讲究诗歌的整饰和华美,对我国诗歌的发展无疑是有影响的。

当然,我们也毋庸讳言,谢灵运在描摹山水时,由于过分追求新奇富丽,也出现了繁复冗滞的毛病。但是瑕不掩瑜,他的成绩应该是主要的。

【注释】

[1]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五。

[2]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一。

[3]胡小石:《杜甫羌村章句释》,载《杜甫研究论文集》第三辑,中华书局,1962年版。

[4]见肖涤非《读诗三札记·读谢康乐诗扎记》,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5]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

[6]王国维《人间词话》语。

[7]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

[8]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459页。

[9]朱光潜:《诗论·中国诗何以走上律的路》,载《朱光潜全集》第3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00页。

[10]陆时雍:《诗镜总论》。

[11]转引自萧涤非《读诗三札记·读谢康乐诗札记》,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12]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