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鲍照诗歌的“险俗”风格
论鲍照诗歌的“险俗”风格
南朝刘宋元嘉时代是魏晋南北朝诗歌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这一时期产生的三个重要作家谢灵运、颜延之和鲍照,被人们称之为“元嘉三大家”。三人的诗歌风格各异,但都对整个南朝以至后代诗歌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指出了“元嘉三大家”是南朝诗歌三大风格的开创者: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
萧子显指出鲍照是南朝“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一派诗歌的鼻祖。在诗歌评论史上,萧子显第一个用“险”字来概括鲍照诗歌的风格特征。
其后,钟嵘又用“险俗”二字来评鲍照诗歌,《诗品》卷中说鲍照“得景阳之诡,含茂先之靡嫚。骨节强于谢混,驱迈疾于颜延。总四家而擅美,跨两代而孤出……然贵尚巧似,不避危仄,颇伤清雅之调。故言险俗者,多以附照”。
钟嵘所说的“危仄”实际上也是“险”的意思。《诗品》卷下又引钟宪的话说:“大明、泰始中,鲍、休美文,殊已动俗。”
萧子显、钟嵘之后,许多对鲍照诗歌的权威性评论,或从“险”字着眼,或从“俗”字着眼,或“险”“俗”并论,如:
敖器之《敖陶孙诗评》说:“鲍明远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
许《许彦周诗话》说:“明远《行路难》壮丽豪放,诗中不可比拟,大似贾谊《过秦论》”
陆时雍《诗镜总论》说:“鲍照才力标举,凌厉当年,如五丁凿山,开人世之所未有。当其得意时,直前挥霍,目无坚壁矣。骏马轻貂,雕弓短剑,秋风落日,驰骋平冈,可以想此君意气所在。”
陈延杰《诗品注》卷中:“明远藻思绮合,信为绝出,尤独擅古乐府,真天才也!唯颇喜巧琢,流于险仄,是其所短也。”
郑厚《艺圃折中》说:“鲍明远则高鸿决汉,孤鹘破霜。”
何焯《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诗至于鲍,渐事夸饰,虽奇之又奇,颇乏天然,又不娴于廊庙之制,于时名价不逮颜公,非但人微也。”
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一说:“鲍明远乐府,抗音吐怀,每成亮节。”
厉志《白华山人诗说》卷一说:“汉魏七古皆谐适条畅,至明远独为亢音亮节。”
成书倬云《多岁堂古诗存例言》说:“《拟行路难》十八首,淋漓豪迈,不可多得,但议论太快,遂为后世粗豪一流人藉口矣。”
王闿运《八代诗选》说:“明远诗气急色浓,务追奇险,其品度卑矣。”
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孤蓬自振,惊沙坐飞’,此鲍明远赋句也,若移以评明远诗,颇复相似。”“明远惊遒绝人。”
上述诸多评论,可以说是从不同的方面进一步阐述了萧子显、钟嵘针对鲍诗提出的“险”“俗”二字。可见,“险”与“俗”二字确实是对鲍诗风格的相当准确的概括。
应该指出的是,以上列举的前人对鲍诗的“险俗”特征的种种分析,是褒扬和贬抑兼而有之甚至是贬大于褒的,这是因为时代审美标准的不同,同时也是因为鲍照“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1]。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险”和“俗”不仅不是鲍诗的缺点,而恰恰是鲍诗高出流俗的思想性和艺术独创性之所在,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的。
“险俗”即奇险通俗。包括诗歌的题材、形式、所抒发的情感、诗歌意象的营造等诸多方面。诸如:语言平易通俗而不艰深,很少使用典故,诗歌中表现了对现实的强烈不满,表现了社会底层艰辛的生活,体现了民间的审美趣味,等等。
一
鲍照的诗歌广泛描写了处于社会底层的文士、士兵、农夫和妇女的充满艰辛的生活和悲苦凄凉的内心世界,着力表现命运之险、世路仕途之险和人生之险。而当时文坛的情况是,“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2],士族文人的诗歌或热衷于表现登山临水、谈玄说仙、应酬赠答的内容,或热衷于写作以歌功颂德为能事的“廊庙之制”,追求一种雍容华贵的典雅风格。在他们看来,鲍照的诗歌自然是“俗”的。
鲍照的进取心很强,不安于贫贱,并且对自己的才能、学识非常自信,但由于出身于寒门,在当时的门阀社会里,很难在政治上施展自己的抱负。他只好走干谒王侯之路。他曾经向临川王刘义庆“贡诗言志”。有人因他身份低卑而劝阻说:“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他勃然大怒说:“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义庆奇之,赐帛二十匹。寻擢为国侍郎,甚见知赏”(《南史》本传)。尽管他后来曾担任过中书舍人这样的由皇帝的亲信所充任的官职,但也只能“蹀躞垂羽翼”,过着受尽屈辱的幕僚生活。宋孝武帝“好为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宋书》本传),因为害怕得罪统治者而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才能,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拟行路难》十八首呈现了寒门知识分子五光十色的感情光谱,如:《拟行路难》之四: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拟行路难》之五:
君不见河边草,冬时枯死春满道。君不见城上日,今暝没山去,明朝复更出。今我何时当得然,一去永灭入黄泉。人生苦多欢乐少,意气敷腴在盛年。且愿得志数相就,床头恒有沽酒钱。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贵贱付皇天。
《拟行路难》之六: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拟行路难》之十八:
诸君莫叹贫,富贵不由人。丈夫四十强而仕,余当二十弱冠辰。莫言草木委大雪,会应苏息遇阳春。对酒叙长篇,穷途运命委皇天。但愿樽中九酝满,莫惜床头百个钱!直须优游卒一岁,何劳辛苦事百年!
在这些诗中,流露了不能把握自己人生命运的悲痛,表达了对所受到的打击和压抑的愤怒和反抗。从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备受压抑、痛苦绝望、同时又傲岸不屈、雄视百代的诗人形象,感受到他翻腾起伏的忧思和胸中郁勃不平的感情潮汐。沈德潜《古诗源》卷十一评论说:“读之自然生愁。起手无端而下,如黄河落天走东海也。”
《拟古》之六通过描写了农民生活的困苦来表现屈身草野的士人的贫困艰辛的生活和不能为世所用的感慨: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田租送函谷,兽藁输上林。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
尽管诗中的主人公胸怀“乘轩意”,却“伏枥”至今,生活困顿,不得不在严寒的冬日里砍柴割黍以维持生计。年终刚交完地租田赋,各种定期的捐税又接踵而来。他还要冒着风雪严寒千里迢迢地去“函谷”和“上林”为统治者送“田租”和“兽藁”。不仅如此,他还要受到官吏的笞击和呵辱,精神和肉体备受折磨。诗中以事实揭露了苛捐杂税和暴政给人民带来的痛苦。鲍照自称曾“负锸下农,执羁末皂”(《谢秣陵令表》);“牧鸡圈豕,以给征赋”(《侍郎报满辞阁疏》),诗中所写可能就是鲍照自己亲身经历的生活。陈祚明评:“固是实事真至,此等最为少陵所摹。”[3]
鲍照诗中写得最令人摧心裂肝的是《代贫贱苦愁行》: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
诗中先从容貌未老先衰、亲友断绝往来、家中一贫如洗、整日忧愁等不同方面描述贫贱者生活的艰难困窘。然后重点写了他向所熟识的富人求助的场面。富者略为敷衍后就不再与他应酬了,贫贱者羞愧得满脸通红,为了生存,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对方提出了借“一金”的要求。不料对方顿时勃然大怒,翻脸为仇:“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萧涤非说:“‘富贵他人合,贫苦亲戚离’。本篇所咏,尤为深刻。‘贫年’数语,非身历者不能道。”[4]贫贱者求生之路一条条都走不通,最后就只剩下一条葬身沟壑的死路了。诗中重复使用“苦”、“贫”、“穷”、“死”等字眼,以贫贱苦愁、生不如死又不甘于死、整夜长愁苦叹开头,以生路断绝感叹还不如早归黄泉煞尾,中间部分写他在生死线上的苦苦挣扎。诗中所写的世道人心之险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
《拟行路难》之十三、十四反映的是士兵的生活和忧思:
春禽喈喈旦暮鸣,最伤君子忧思情。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复已盈。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忽见过客问向我,宁知我家在南城。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我行离邑已万里,今方羁役去远征。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亦云朝悲泣闲房,又闻暮思泪霑裳。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见此令人有余悲,当愿君怀不暂忘。(之十四)
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急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将死胡马迹,宁见妻子难。男儿生世坎坷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之十四)
士兵们“少壮从军去”,白首“不得还”,当初辞家出征时“荣志溢气干云霄”,转战万里后只落得“白发素髭生”的衰老,只剩下征人思妇的日夜思念和“但恐羁死为鬼客”的隐忧。哀怨悲愤之情力透纸背。
《代东武吟》写了一位“少年辞家去,穷老还入门”的老兵。他征战一生,曾经“追虏穷塞垣”,“密涂亘万里,宁岁犹七奔,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因为将军已经亡故,其部曲也已“罕存”,无人为他论定功绩,致使他有功无赏,穷老还家,过着穷愁潦倒的生活,“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昔如鞲上鹰,今似槛中猿。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诗中暗示了统治者的刻薄寡恩是造成从军战士晚景困苦凄凉的根本原因。“百年怨”、“千载恨”诸语中,退伍士卒无限的失落与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采桑》诗描绘一群少女在桑林劳动、嬉戏的热闹场景:
季春梅始落,女工事蚕作。采桑淇洧间,还戏上宫阁。早蒲时结阴,晚篁初解箨。蔼蔼雾满闺,融融景盈幕。乳燕逐草虫,巢蜂拾花萼。是节最暄妍,佳服又新烁。绵叹对迥涂,扬歌弄场霍。抽琴试抒思,荐佩果成托。承君郢中美,服义久心诺。卫风古愉艳,郑俗旧浮薄。灵愿悲渡湘,宓赋笑瀍洛。盛明难重来,渊意为谁涸。君其且调弦,桂酒妾行酌。
《拟行路难》之三也是写妇女生活的: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绮幕。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蕴芳藿。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禽雀。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余冠英先生认为:“诗中所咏女子似是小家碧玉,嫁在富贵人家,但不忘旧日的爱人。‘云间’、‘野中’、‘别鹤’、‘双凫’的比较,就是今与昔的比较……当时被豪贵之家当笼鸟养着的女子正不知有多少。这诗如非别有寄托,很可能就是为这类的女子诉苦。”[5]
《代白头吟》古辞原是凄楚哀怨的弃妇诗,“自伤清直芬馥,而遭铄金玷玉之谤,君恩以薄,与古文近焉”[6]。鲍照的这首《代白头吟》,着力于对世道人心的揭示,表达了“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庄子·列御寇》语)的人生感受: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何惭宿昔意?猜恨坐相仍。人情贱恩旧,世议逐衰兴,毫发一为瑕,丘山不可胜。食苗实硕鼠,玷白信苍蝇。凫鹄远成美,薪刍前见陵。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周王日沦惑,汉帝益嗟称。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古来共如此,非君独抚膺。
该诗一变《白头吟》原诗凄楚哀怨的情调,对世道人心作更为深刻的揭示与讥刺,也未尝不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自况,寓有对执政者的讥刺和对腐朽官僚的斥责。发端四句,说自己如“朱丝绳”、“玉壶冰”一样正直高洁,却接二连三地遭到猜忌和憎恨。“人情”八句,说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弱者总是被议论诽谤的对象。稍有一丝不慎,无意中一句话得罪了权贵,便会酿成山丘般的怨恨和祸害。诗中借大量的史实说明,“心赏犹难恃,貌恭岂易凭”,即使被别人真心赏爱,尚且难以依靠;何况原先就是虚伪的恭敬!感慨深沉,将寒门之士处身宦海那种忧谗畏讥、“吞声踯躅不敢言”的危迫心理表现得入木三分。诗人最后指出,这种种奇怪的人情世态是古今共有的,并非您一个人为之捶胸悲慨!其警世醒世的作用是不言而喻的。
二
在形式上,鲍照诗歌的“险俗”表现为不避俚俗,大胆地学习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诗风清新明快。与鲍照同时代的汤惠休的诗风深受鲍照影响,善于学习乐府民歌的表现手法,当时另一个著名诗人颜延之对汤惠休的诗风深为不满,“延之每薄汤惠休诗,谓人曰:‘惠休制作,委巷中歌谣耳,方当误后生。’”[7]可见,鲍照的诗歌在当时是被某些人视为通俗的里巷歌谣而倍加轻视的。
在魏晋南北朝时代,文坛上一直以五言诗为正宗,被认为“居文词之要”(钟嵘《诗品序》)的诗歌形式。当时的诗歌创作,也是一派“五言腾踊”(《文心雕龙·明诗》)的现象。偶尔出现的七言诗,曾被傅玄等人讥为体小而俗、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而鲍照却敢于学习民歌刚健清新的风格,大胆采用民歌形式,并大力发展了七言诗体。例如,《行路难》原来本是北方牧人所唱的歌曲。《乐府诗集》在题解中引《陈武别传》说:“武常牧羊,诸家牧竖有知歌谣者,武遂学《行路难》”。后来这一歌曲不断繁衍流传,到了东晋时代,袁山松曾改变其音调,并重新写了歌词。《晋书·袁环传》云:“旧歌有《行路难》曲,辞颇疏质,山松好之,乃文其辞句,婉其节制,每因酣醉纵歌之,听者莫不流涕。”可见的《行路难》震撼心灵的力量是很强的。鲍照的代表作《拟行路难》是采用《行路难》的形式写成的风格奇矫凌厉的组诗,以七言为主,五、七言杂用,并采取隔句用韵的形式,突破了《燕歌行》以来的七言诗句句押韵的束缚,使诗歌节奏抑扬顿挫,流转变化,为后来七言诗的进一步成熟提供了重要基础。正如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一所说,“七言之制,断以明远为祖何?前虽有作者,正荒忽中鸟径耳”。
鲍照诗歌的“险俗”还表现在对于山川景物的描写上。鲍诗写景往往从其险峻峥嵘、雄奇壮丽的一面落笔。鲍照笔下的自然景观,气势雄健,诡异萧森,充满着动荡感和骚动感,读之令人惊心诧骨。如《自砺山东望震泽诗》云:“澜漫潭洞波,合沓崿嶂云。涨岛远不测,冈涧近难分。”又《冬日诗》云:“严云乱山起,白日欲还次。曛雾蔽穷天,夕阴晦寒地。”《行京口至竹里》:“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望水诗》:“千涧无别源,万壑共一广。流驶巨石转,湍回急沫上。苕苕岭岸高,照照寒洲爽。”《登庐山诗》其一:“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高昔貌,纷乱袭前名。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又如《岐阳守风》:“广岸屯宿阴,悬崖栖归月。”《还都道中诗三首》:“急流腾飞沫,回风起江溃。孤兽啼夜侣,离鸿噪霜群”。《登庐山望石门》:“高岑隔半天,长崖断千里,氛雾承星辰,潭壑洞江汜。崭绝类虎牙,巑杬象熊耳。埋冰或百年,韬树必千祀。”《发后渚诗》云:“凉埃晦平皋,飞潮隐修樾。孤光独徘徊,空烟视升灭。涂随前峰远,意逐后云结。”《从庾中郎游园山石室》:“冈涧纷萦抱,林障沓重密。昏昏磴路深,活活梁水疾。幽隅秉昼烛,地牖窥朝日。怪石似龙章,瑕壁丽锦质。”《还都道中诗三首》其二:“寒律惊穷蹊,爽气起乔木。隐隐日没岫,瑟瑟风发谷。”《登翻车岘诗》:“高山绝云霓,深谷断无光。昼夜沦雾雨,冬夏结寒霜。”《日落望江赠荀丞诗》:“乱流灇大壑,长雾匝高林。”《蒜山被始兴王命作诗》:“陂石类星悬,屿木似烟浮。”这些景物描写都能穷形尽相,写出了大自然的雄奇阔大、惊险壮观之美。
“发唱惊挺”也是“操调险急”的一个重要方面。鲍诗工于起调,发端往往突兀而起,妙语不凡,以高屋建瓴之势,渲染气氛,为全诗奠定情感基调。如《代陈思王白马篇》开篇“白马骍角弓,鸣鞭乘北风。要途问边急,杂虏入云中”四句,勾勒出一位装备精良的战士英姿勃勃的形象,渲染出军情的紧急。战士那挟弓鸣鞭、急赴前线的形象表现了他的爱国热情和武艺的高强。又如“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代出自蓟北门行》),起笔便如天风海雨扑面而来,铺叙了军情的紧急严峻以及行军的艰苦,对读者具有追魂摄魄的感染力。又如“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代东门行》);“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代结客少年场行》);“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拟刘公干体》其三);“高柯危且疏,锋石横复仄”(《行京口至竹里》)等等,都具有“工于起调”的特点,故方东树赞云:“谢、鲍两家起句,多千锤百炼,秀绝寰区,与杜公峥嵘飞动,往复顿挫,皆为起句字法。”[8]
鲍照诗歌的“险俗”还表现善于以惊世骇俗的险语和彻悟语来耸动世人。如《拟行路难》之一:“君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拟行路难》之十五:“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官,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累累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用古事作证,将理念的东西形象化,通过强烈的盛衰对比,说明任何繁华欢乐、轻歌曼舞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烟消云散,这无论对于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的当权者还是对于奔竞于名利场之中的人士来说,都是一剂消毒清火的清凉散。与之类似的有《拟行路难》之十:“君不见蕣花不终朝,须臾淹冉零落销。盛年妖艳浮华辈,不久亦当诣冢头。”
以奇特鲜明、险象丛生的意象来“倾炫”读者之“心魂”,也是鲍照诗歌“险俗”特征的一个重要表现。鲍照捕捉诗歌意象的本领很强,鲍诗中很多意象都具有“险”的特点。如《代苦热行》中的“汤泉发云潭,焦烟起石圻”;“饥猨莫下食,晨禽不敢飞”;“丹蛇逾百尺,玄蜂盈十围”等意象,极力渲染炎热和瘴疠对人的危害,突出了战争生活的艰险。“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描写了黄沙飞扬的荒凉景象,给人一种凄凉和动荡不安的感觉,渲染出悲壮的情调。鲍照爱写飞沙,如“薄暮塞云起,飞沙被远松”(《代陈思王白马篇》);“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上当阳还都道中》)等等都是。鲍诗善于描写凄苦悲哀的意象,如《拟行路难》之七:“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带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怆恻不能言。”通过杜鹃鸣叫的凄怆悲哀意象,来表达令人“怆恻不能言”的“死生变化非常理”,哀思缕缕。在《拟行路难》十八首中,诗人运用了许多带有悲凄色彩、最能使人触绪牵情的意象,如“河边草”、“城上日”、“冰上霜”、“白云飞”、“花满林”、“胡笳哀急”、“朔风萧条”、“草木委大雪”、“冬末雪盈岑”、“寒云泽雉”、“丘墟生草莱”、“春燕差池”、“风散梅”、“野中双凫”、“云间别鹤”、“床席生尘”、“明镜垢”、“冢头”、“高坟累累”、“博山炉”、“柏梁台”、“阿房宫”等等,来寄托自己对人生坎坷的慨叹,“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9]。
尽管鲍照“才秀人微,取湮当代”[10],钟嵘《诗品》只将他列入中品,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他的作品越来越受后人重视,以我们今天的观点来看,鲍照完全可以被推称为刘宋时代成就最高的作家,他对后代文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注释】
[1]钟嵘:《诗品》卷中。
[2]刘勰:《文心雕龙·时序》。
[3]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九。
[4]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2页。
[5]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226页。
[6]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一《白头吟》题解引《乐府解题》。
[7]《南史·颜延之传》。
[8]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六。
[9]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行路难》题解引《乐府解题》。
[10]钟嵘:《诗品》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