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诗歌中的情、景、理

谢灵运诗歌中的情、景、理

对于谢灵运山水诗的评价,自古以来一直有毁有誉。古人对于谢诗大多是备极推崇。如释皎然《诗式》说谢诗“其格高,其气正,其体贞,其貌古,其词深,其才婉,其德宏,其调逸,其声谐”。严羽《沧浪诗话》说其“无一篇不佳”。与此相反,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来,许多研究者则认为谢诗有句无篇,情景不交融,很难见出内心的思想感情,缺少意境。如某部《魏晋南北朝文学史》认为,谢灵运笔下的自然景物,“乃是具有客观性的独立存在于人境之外的”,没有“与自己的生活结成一片”。谢诗中常夹杂着一些玄言佛理,这尤为近人所诟病,说是单调枯燥,不像诗歌,风格不完整,前后没有联系,等等。当然,这些说法并非全无根据,但却又有商榷的必要。

内无乏思,外无遗物

谢诗中到底有没有诗人的生活和诗人的思想感情?我们认为肯定是有的。试以《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一诗为例:

朝旦发阳崖,景落憩阴峰。舍舟眺迥渚,停策倚茂松。侧径既窈窕,环洲亦玲珑。俯视乔木杪,仰聆大壑潨。石横水分流,林密蹊绝踪。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初篁苞绿箨,新蒲含紫茸。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孤游非情叹,赏废理谁通。

诗题便清楚地交代了诗人一天游览的行踪。他清晨从南山出发,傍晚到达北山。他舍舟登岸,时而倚松小憩,时而放眼远眺,清丽山景尽收眼底。“侧径”十二句,皆是瞻眺所见。“抚化”两句,则是说自己从眼前所见的景物之中,深深体会到天地造化之妙,因而对大自然的爱赏之情也更加深切。最后四句,感叹畴昔和自己同样爱好山水的人逝去已远,如今无志同道合者可以共游,自己孤游兴叹,非为私情,而是因为赏心之人已废,无人与自己情理相通。情极深长,“意极哀婉”[1]。有人认为最后的感叹因怀念庐陵王义真而发,这是有根据的。我们从诗中,完全可以看到诗人的活动,看到他对山水的热爱,看到他怅惋的感触。诗中的自然景物,都是触发诗人感情的媒介,而决不是纯客观地独立于人的意识之外的。此诗之外,谢灵运的大多数山水诗,都能随自己的游踪,依时间、空间的转换,写山绘水状物,抒发自己的感受,诗中随时都可以看到诗人的影子,诗人的思绪愁怀时时在字里行间闪动。

仔细阅读谢灵运的全部诗歌,我们可以看到,诗人是很注意写景和抒情相结合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两句,好就好在寓情于景,两句诗十个字,不仅成功地描绘了初春时节的物候变化,写出了春天的无限生机,而且读者还可以从中体味到诗人久病初愈、乍见春景时的无比喜悦之情,可以说是“言已尽而意无穷”。而“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岁暮》),则好在移情入景。句中所写的冬夜中雪月交辉、北风怒号的景致,本已十分凄凉,诗中又用一个“哀”字,给呼啸的北风涂上人的感情色彩,更有力地抒发了诗人心中的无限忧愁。没有在严寒之中经受过忧愁煎熬的人,难以写出这样动人的诗句。这正如刘鹗《老残游记》第十二回老残所言,“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个‘哀’字下的好呢?”释皎然说:“‘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诗式》)言简意赅地指出了这两组名句在情景交融方面取得的成绩。再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初去郡》)四句,不仅写出了秋天高朗明澈的景色,更主要的是借景物表情思,表达了诗人辞官离任后的一种开朗豁达的心情,是景语,也是情语。诗人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内心深处“隐居”和“出仕”的矛盾暂时得到解决,他决定暂时从凶险莫测的官场抽身而出,思想由苦闷一变为轻松,诗境也顿时变得明丽开朗,他竟然像天真活泼的小孩一样戏水采花了。诗中的“秋月”、“飞泉”、“落英”,隐喻着人格的高洁脱俗。又如“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登江中孤屿》),诗人在旧地重游、寻幽赏胜中喜得奇境的心情,也不觉漾于纸面。“媚”字采用了拟人化的手法,将山水写得有灵有性,江中的小岛竟会像少女一样向人们呈美献妍。这样的景物描写,显然渗透着诗人对秀山丽水的一往深情。

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中有诗云:“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元好问指出了谢灵运和柳宗元之间的继承关系,认为他们的诗有两点共同之处:一是同样具有辉映古今的风采姿容,二是同样具有寂寞之心。谢诗的“风容”与钟嵘所说的“富艳难踪”有相通之处,指的是谢诗中所描绘的瑰丽多采的山水景物;“寂寞心”显然是指谢灵运在诗中所流露的政治上失意之后的孤独郁结的情怀。风容美和寂寞心相结合,无疑是情景交融了。

让我们再看看其他古人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吧!钟嵘《诗品》说谢灵运“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这里的“内思”,显然是指思想感情,“外物”指诗歌的描写对象,“外物”和“内思”都表露无遗,当然是情景交融了。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对谢灵运的诗歌也是肯定的。他的《读谢灵运诗》云:“谢公才廓落,与世不相遇。壮士郁不用,须有所泄处。泄为山水诗,逸韵谐奇趣。大必笼天海,细不遗草树。岂唯玩景物,亦欲摅心素。往往即事中,未能忘兴谕。因知康乐作,不独在章句。”乐天论诗最重比兴,他坚决反对“嘲风雪,弄花草”(《与元九书》)的脱离现实、无真情实感的形式主义诗歌,但他认为谢灵运的山水诗是抒摅心素之作,是不遇之情的发泄,即事之中不忘兴谕,可见谢灵运不是为写景而写景,而是有所寄托,有强烈的感情贯注其中的。又如焦竑《谢康乐集题辞》说:

殷生有言,“文有神来气来情来”,摹画于步骤者神踬,雕刻于体句者气局,组缀于藻丽者情涸。康乐之雕刻组缀,并擅工奇,而不蹈殷生之诮者,其神情足以运之耳。(按:殷生即殷璠,殷生语见《河岳英灵集》序)

王夫之《古诗评选》卷五说:

言情则于往来动止,缥缈有无之中,得灵蚃而执之有象;取景则于击目经心、丝分缕合之际,貌固有而言之不欺。而且情不虚情,情皆可景,景非滞景,景总含情。

王闿运《湘绮楼说诗》:

谢灵运诗托意遥深,神契自然,所谓出水芙蓉,只是于其虚处见之。人多赏其工刻而忘其神韵。

焦竑所说的“神情足以运之”,王夫之所说的“取景则于击目经心”,王闿运所说的“托意遥深,神契自然”,都是讲谢诗的情景交融。说谢诗缺乏感情,没有意境,言尽意亦尽,有句无篇,显然是片面而缺少根据的。

为了说明问题,下面我们试对谢灵运的三首诗加以剖析。先看《从斤竹涧越岭溪行》:

猿鸣诚知曙,谷幽光未显。岩下云方合,花上露犹泫。逶迤傍隈隩,迢递陟陉岘。过涧既厉急,登栈亦陵缅。川渚屡径复,乘流玩迴转。img21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浅。企石挹飞泉,攀林摘叶卷。想见山阿人,薜萝若在眼。握兰勤徒结,折麻心莫展。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观此遗物虑,一悟得所遣。

诗中先写出游经过及美好的自然景色:山谷幽深,晓景清丽,诗人清晨出游。他翻山涉水,在漫长而崎岖的山路上攀登,沿着曲折而湍急的溪流行走,欣赏着白云屯聚岩际、花间露珠欲滴、img22萍浮于深水、孤蒲覆盖清溪的山间晨景。他在那里企石酌泉,攀林摘叶,任意游玩。诗人于游玩中情思恍惚,幽情顿生,竟想起屈原《山鬼》中的“山阿人”来了,并仿佛看到她那“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身影。他连忙采兰盈掬,折麻满握,欲赠之以通友好。可惜香花无由送达,美愿莫遂,只能空怀企望。诗中又接着说人情皆以得所赏爱为美,往事暗昧,竟无人为之辨明。有人认为诗中的“山阿人”是指庐陵王义真,其实这不一定是实指,诗人用来表示心目中的一种向往和追求。诗人以此来表达自己独游无侣和知音难觅的那种落寞失意的情怀。诗的最后进行自我解脱,说只要观此胜景,便可以忘却尘世的种种物欲,排除一切人间的烦恼。诗的前半记行写景,后半即景抒情,借用了富有浓郁抒情意味和神话色彩的《楚辞·山鬼》的意境,又运用了比兴手法,情蕴深厚缠绵,感人至深。再如《七里濑》一诗:

羁心积秋晨,晨积展游眺。孤客伤逝湍,徒旅苦奔峭。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曜。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遭物悼迁斥,存期得要妙。既秉上皇心,岂屑末代诮。目睹严子濑,想属任公钓。谁谓古今殊,异世可同调。

秋天早晨,在水上作长途旅行的诗人,忧思百集,只好借观赏景物来自娱。他从眼前所见的旅途的种种险阻,联想到仕途的艰危,心中不胜烦恼悲伤。落日、荒林、哀禽等悲楚荒凉之景,更逗引了他心中的迁斥贬谪之感。如何排遣烦闷呢?他想,如果寄意高远,得道之要妙,秉执上古圣哲之心,便不会以外放为累,末代之诮也不屑一顾。他目睹严光垂钓之处,想起《庄子·外物》中的任公子投钓之事,心底萌起了暂时退出官场的念头。诗中的山林禽鸟都被抹上了一层悲愁忧郁的色彩,情与景浑然无间,意境抑悒而苍凉。当时谢灵运因政治上受打击而曾想到过辞官归隐、远害全身,因此,诗中所阐述的老庄哲理和诗人当时的思想也是吻合的。再看《入东道路诗》:

整驾辞金门,命旅惟诘朝。怀居顾归云,指途溯行飙。属值清明节,荣华感和韶。陵隰繁绿杞,墟囿粲红桃。鷕鷕翚方雊,纤纤麦垂苗。隐轸邑里密,缅邈江海辽。满目皆古事,心赏贵所高。鲁连谢千金,延州权去朝。行路既经见,愿言寄吟谣。

此诗作于元嘉五年春。谢灵运由于在京城不被宋文帝重用,便以称疾不朝、任意游遨的行为来表示不满,结果被迫请假回会稽老家,于东归途中作此诗。他看到国家分裂,大片国土沦陷,东归前曾上书劝伐河北、收复失地,但他的意见没有被采纳。在这种情况下,他的内心无疑是很苦闷的。诗中采用了乐景写哀的手法,“陵隰繁绿杞”四句,写出了桃红柳绿、生机蓬勃的春景,造成环境与人物心境极不协调的气氛,以此来反衬诗人内心的苦闷。“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2],诗中这样写,艺术效果是很显著的。陈祚明评此诗说:

“物感春荣,人抱秋恨,悁劳何如。”(《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七),指的就是这首诗乐景写哀的手法的美感效应。其实,“陵隰”四句写景,均有出处。“陵隰繁绿杞”出自《诗经·小雅·四月》,为仕者遭谗构祸后的抒愤诗,诗云:“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墟囿粲红桃”出自《诗经·魏风·园有桃》:“园有桃,其实之殽。心之忧矣,我歌且谣。”朱熹认为“诗人忧其国小而无政,故作是诗”[3]。“纤纤麦垂苗”出于《史记·微子世家》:“箕子朝周,过故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乃作《麦秀》之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黍离》和《麦秀》,一向被认为是亡国之音的象征。可见,这四句写景,是大有深意的。诗人通过乐景写哀及用典暗示的手法,含蓄而又深刻地表达了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以及自己仕途失意的伤感情绪。

在谢灵运的诗集中,像这类风格完整、通篇皆好的诗还有不少。如《晚出西射堂》、《登池上楼》、《游南亭》、《游赤石进帆海》、《登江中孤屿》、《登石门最高顶》、《石门岩上宿》、《道路忆山中》等等都是。谢灵运在这些诗中,常常将自己主观的思想感情融合在客观的景物描写之中。我们除了可以从诗中看到大自然的生动画卷外,还可以看到他流露出来的情愫意绪,看到他寂寞悲愁的情怀。虽然有些思想在今天看来往往是消极而不可取的,但我们不能用今人的思想去苛求古人。

谢灵运在诗中写风景,写自己的活动和感受,和陶渊明有所不同。陶渊明偏重于写意,采用的是白描手法,在描写田园生活和抒发思想感受时,不动声色地对景物作一些点染,而不像谢灵运那样竭尽全力作精细的描绘。陶渊明笔下的自然景物,往往饱含着诗人的农村生活经验,折射着诗人的心灵和理想。诗中高远浑厚的境界,是诗人的人格与大自然相互融合的结果。而谢灵运的诗歌则偏重于记实,他重表象,求形似,把重点放在摹山拟水上,在写景的同时,也抒发自己因眼前景物而触发的思想感情。当然,谢灵运的思想情操是远不能和陶渊明高洁旷远的情怀相比,诗中表达的感情也不及陶渊明那样淳真自然。但我们不能就此说谢灵运诗中没有自己的思想感情或情景不交融。

谢诗的情景交融也比不上后来的唐代诗人。唐代许多优秀的诗篇,多将感情粘附于景物刻画之中,较少单纯的写景和抒情。如在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的诗句中,个人之情、自然之景以及国家之事这三个方面已达到了水乳交融、不可分离的地步,谢诗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艺术水准。但应该指出的是,谢灵运处于山水诗的开创时期,诗歌的情景交融问题尚处于探索阶段,还没有达到高度成熟的水平。有鉴于此,我们应该充分肯定谢灵运的山水诗在艺术探索中所取得的成绩,而不能以后代的优秀山水诗作为评价谢诗的标尺。

用理语而有胜境

诗歌中可不可以说理,回答应该是肯定的。诗歌固然应该以刻画形象和抒发感情为主,但说理也是有必要的。白居易《与元九书》曰:“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义”就是道理,从“先乎情”到“深乎义”,是由感性上升到理性认识的提高过程。而无论是“情”还是“义”,都是诗歌中不可或缺的。情和理不但不对立,而且还相辅相成,理往往能有助于情的进一步表达。能以理遣情,在生动的艺术形象中包含深邃哲理的诗歌,无疑应该属于上乘之作。许多名篇名句,就是因为其说理生动透彻而脍炙人口,传诵不绝。如苏东坡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题西林壁》),王安石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登飞来峰》),杨万里的“正入万山圈子中,一山放过一山拦”(《过松源晨炊漆公店》),都因为其理趣充盈、能启人心智而使读者玩味不尽。所以,问题不在于诗歌中是不是说理,而在于说理是否深刻,是否感人醒人,是否与诗中所写的景和情熔为一炉。

谢灵运生活的时代,玄风炽烈,谈玄说理是士大夫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老庄之书是文人们必定要涉猎的典籍。以玄理入诗,是当时文坛的普遍风气,“有晋中兴,玄风独振。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于七篇,驰骋文辞,义殚乎此。自建武暨乎义熙,历载将百,虽比响联词,波属云委,莫不寄言上德,托意玄珠”(《宋书·谢灵运传论》)。连大诗人陶渊明都未能逃脱时风的熏染,其《形影神》一诗中就有不少玄理。谢灵运受道、佛两家思想的影响甚深,他的诗中出现一些讲玄说偈的句子,是当时社会文化心态和思想环境使然,我们不必因此而痛加指斥贬抑。对于谢诗中大量出现的玄言佛理,我们应该根据不同情况予以区别对待,同时还应该把它和“理过其辞”的玄言诗区别开来,看看它比玄言诗有哪些进步。下面我们仍然先看看古人的说法:

康乐于汉、魏外,别开蹊径,舒情缀景,畅达理旨,三者兼长,洵堪睥睨一世。

(黄子云:《野鸿诗的》)

谢灵运出,而易语、老庄无所不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为宗,又一变也。

(王世懋:《艺圃撷余》)

陶、谢用理语,各有胜境。钟嵘《诗品》称孙绰、许询、桓、庾诸公诗“皆平典似道德论”,此由乏理趣耳,夫岂尚理之过哉?

(刘熙载:《艺概·诗概》)

上述三家,都认为用玄言哲理入诗,是谢灵运诗歌的一个优点,因而加以称赞。他们的有些说法,是我们今天所不能接受的,但他们的话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谢诗的情、景、理之间,是互相关联的。二是谢诗中用理语有一定的趣味,和“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不同。谢诗中的理语,大都经过了精心的熔铸和剪裁,因而比较简洁,比较自然。这两点,可以说是谢诗用理语的长处。

如前所举《七里濑》一诗,“遭物”以下八句,谈了不少玄理。诗人说:“看到眼前这些荒凉的景物,不禁引起我对自己遭贬谪的命运的感伤,自己期望能领悟精微玄妙的老庄哲理,秉持上古时代人们的淳朴恬淡之心,这样也就根本不用管当今这哀乱之世的人们的讥诮了。我目睹严子陵垂钓之处,希望能够像庄子所描写的任公子那样钓得大鱼,我和古人虽处不同时代,但却有着相同的志趣。”我们可以看出,诗人这里用的不是枯燥乏味的语言,而是用了较为生动的文学语言,诗中所谈的老庄哲学,也是他遭到迁斥以后真实的思想感受。这八句谈玄说理,是前半部分写景状物的自然延伸,二者接榫自然,关系较为协调。其他如《登池上楼》诗中的“持操岂独古,无闷征在今”,《游赤石进帆海》中的“请附任公言,终然谢夭伐”等理语,也是诗人从山水观照中体悟出来的,与诗中所描绘的景和所抒发的情十分相契。再如《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诗中的“解作竟何感,升长皆丰容”及“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四句也是理语,但已不是单纯的说理,而是和山水的描写及自己的思想感情紧密结合。“解作”两句,在诗中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解作”即雨后之意,语出《周易》“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诗人用经语来描绘大自然的蓬勃生机。“抚化”两句,在诗中顿住上文,表达自己对大自然的无限爱赏之情。张玉谷评论说:“‘解作’、‘升长’,经语入诗而不觉腐,谢公所长。”(《古诗赏析》)方回说:“自‘天鸡弄和风’以上十六句佳句,皆可脍炙,然非用‘抚化’、‘览物’一联以缴之,则无议论无归宿矣,此灵运诗高妙处。”(《文选颜鲍谢诗评》)可见,谢灵运在这里用理语入诗基本上是成功的。诗中的玄理已不是过分深奥,老庄山水,已打成一片,部分诗中的情、景、理已达到了自然交融的境界。

玄学家们认为,山水可以作为玄言名理的印证,所谓“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4],他们常用山水来体会和验证抽象的哲理。谢灵运有些诗也是如此,黄节先生称赞其“说山水而苞名理”[5],如《游赤石进帆海》诗中“溟涨无端倪,虚舟有超越”两句,“犹言海虽无涯际,而舟则自有前进也,前进不已,海亦可穷”[6]。又如《石室山诗》中“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两句,是由上文“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两句景语联想而来,“意谓人才之培养,非一朝一夕之故也”[7]。谢灵运借助于物与理的互证,表达他探索宇宙、人生的感受,见解精警,极富理趣。

由于时代的局限,谢灵运有部分诗歌,确实没有能完全反映自己真实的思想感情。如他常在诗中表示自己恬淡寡欲,敝屣富贵,表示要永远隐居不出,这似乎有点故作清高。他部分诗中的情、景、理没有紧密融合,这也是事实,但这只是他诗歌中的一小部分。

谢灵运还有部分诗中,由于所讲的玄言佛理太多,因而使诗歌显得艰涩难懂,破坏了诗歌的形象性和风格的完整。如“洊至宜便习,兼山贵止托”(《富春渚》),“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登永嘉绿嶂山》),“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过瞿溪饭僧》)等句子,放在诗里,使人感到冗赘和驳杂,这也是不必否认的。钟嵘早已看到了这一点,《诗品》在对谢诗备极推崇的同时,也指出它“颇以繁芜为累”的艺术缺陷。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应该肯定的是,谢灵运在诗歌的情、景、理结合问题上,是作过认真探索的,他所取得的成绩是主要的。他诗歌中存在的一些缺点,可以称之为大醇中的小疵。

【注释】

[1]方回:《文选颜鲍谢诗评》。

[2]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3]朱熹:《诗集传》卷五。

[4]宗炳《画山水序》。

[5]萧滌非:《读诗三札记·读谢康乐诗札记》引,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6]萧滌非:《读诗三札记·读谢康乐诗札记》引,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7]萧滌非:《读诗三札记·读谢康乐诗札记》引,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