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烈传》在讲史小说中的地位
在我国讲史小说史上,《三国演义》具有不可动摇的典范性。它产生之后,讲史小说创作沿着“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非俗非虚,易观易入”(《百川书志》卷六)的途径,创作益多。在众多的作品中,产生于明嘉靖年间的《英烈传》,一直受到小说史家的重视。那么,它是怎样的一部书?它在文学史和小说史上的地位又是如何呢?
(一)《英烈传》产生的时代及郭勋其人
一部书的传与不传,情况真是复杂。有的书不传而传,它靠自己深刻的思想光芒和高超的艺术表现力不胫而走,便是禁毁、封锁,也挡不住它那强有力的魅力;有的书传而不传,封建统治者竭力鼓吹,再三宣扬,或许能风光于一时,终因浪淘风化而湮没无闻。这两种情况的例证是不胜枚举的。也有一种很特殊的情况,与上述二端俱不相同。这就是产生于明代嘉靖年间的讲史小说《英烈传》。
一般认为,这部书是武定侯郭勋为标榜其先祖郭英的功绩,带着明确的功利目的而创作的,或是郭勋命其门人按照自己的意图而撰。然而,在我国汗牛充栋的讲史小说中,这部书居然占有一席特殊的地位。论思想艺术成就,这部书无甚高明之处;论普及历史知识之功,此作多因袭史书而拼拼凑凑。活泼不足,涩滞有余,且多有从狭隘的功利目的出发而篡改历史的情况。可它却在民间流传广泛而久远,文学史家和古典小说研究者在一定程度上对它又较为重视,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有必要先来弄清楚郭勋其人。
郭勋,《明史》无传,其事迹散见于史书中的世纪、功臣世表及有关人的列传中。《明史·郭英传》后附郭勋事略。此外,明刊《皇明从信录》等书中亦有一些零星记载。戴不凡曾据以上资料对郭勋事迹作过钩稽(见《小说见闻录》),但舛误不少。近又有郑平昆氏作《(英烈传)作者考》(《明清小说研究》1991.1),述郭勋家世事迹,订正了戴氏的一些讹误。现综合以上资料,我们大致勾勒郭勋的生平事迹如下:
郭勋是明代开国功臣营国公郭英的六世孙。郭英(1337-1403年),凤阳人,郭兴(子兴)弟,18岁随其兄同事朱元璋,为朱亲信,“令置宿帐中”。后因屡立战功,被封为武定侯。郭家与朱明王朝是亲上加亲的关系,真正称得上是至亲至密的皇亲国戚。按戴不凡的说法,这种亲上加亲的关系至少有四重:郭英的妹妹是朱元璋的妃子,即宁妃,《明史·郭英传》谓:“以宁妃故,恩宠尤渥。”这是第一重,也是最重要的一重。郭英的女儿又嫁朱元璋的儿子辽郢王为妃,这是第二重。郭英的大儿子娶的是朱元璋的女儿——永嘉公主,这是第三重。郭英的二儿子郭铭的女儿,嫁燕王世子(后即为仁宗),就是朱元璋的孙媳,亦即永乐帝的儿媳、洪熙皇帝的贵妃,这是第四重。郭铭子玹,因其姊为贵妃,于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袭封武定侯。郭玹袭封洪熙、宣德、正统三朝,卒后因其子聪与郭珍(郭镇子,聪之堂兄弟)争袭,遂停嗣。天顺元年,郭珍子昌以诏恩得袭,郭昌卒,其子良承袭。正德二年(1507年)六月,郭良卒,其子勋于翌年三月袭封。《明史·郭英传》附郭勋事略中说:“勋桀黠有智数,颇涉书史。”又说:“自明兴以来,勋臣不与政事,唯勋以挟恩宠擅朝权,恣为奸慝。”可见郭勋是一个精于权术的人。
正德十六年(1521年)正德皇帝死后,因其无子,由他奶奶(成化皇后)指定,让正德的堂弟继位,就是嘉靖。当时,嘉靖皇帝尚在湖北,未及登基,正德帝的奶奶便命郭勋带领御林军卫戍京城。身为开国功臣之后,在关键时刻又立新功,郭勋当时确是权倾朝野的人物。嘉靖登基后,把郭勋和宰相夏言视为“股肱之臣”。这时,发生了明史上有名的一场朝廷政治斗争——“大礼仪”。什么是“大礼仪”呢?表面上看,是争名分,实质上是权力之争。古人十分重视宗法和祭祀,嘉靖要追尊其生父兴献王为“皇考”,内阁中的实权派多为正德旧臣,他们不同意嘉靖的做法。原因是兴献王是弘治帝的弟弟,未曾做过皇帝,故不能称“皇考”。嘉靖以子侄承伯父弘治之袭为帝,弘治才配称“考”。嘉靖对反对派臣僚的掣肘大光其火,许多人丢官、坐牢,或被拷打,即是所谓“廷杖”,前后有二百多人去职。在这场嘉靖派与正德派的残酷斗争中,郭勋坚决站在嘉靖一边,与张璁、严嵩结成一党,力主追兴献王为“考”。“大礼仪”争论三年,终于追尊兴献王为皇考恭穆献皇帝。于是,郭勋受到嘉靖的赏识和信任,不仅袭封为侯,更晋爵为“公”,称“翊国公加太师”,比他的老祖宗郭英的爵位还高一级。嘉靖十一年居然“摄事”,实际权力在大学士(宰相)之上,俨然一个“亚皇帝”。
如前文所说,郭勋是一个善于弄权术的人,在朝廷党争和派系斗争中,是很有实力的铁腕人物。权势益加,骄纵日长。郭勋在民间多行不法,“假威逞肆”,屡被弹劾,最后弄得连都察院也无法包庇他了,舆论大哗,无法平息。嘉靖帝不得已才下令捕郭勋下狱。正德派老臣力主处勋绞刑,都被嘉靖压下去。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郭勋病死狱中。
关于郭勋以《英烈传》而为其祖郭英争得“配享”资格的情况,《皇明从信录》有明确记载。所谓“配享”,就是配享太庙,亦即将死者的神主牌放到皇家神牌一起去。营国公郭英的爵位是“公”,他的神主牌还没有资格挤到朱元璋的两侧或下方去,甚至连太庙也挤不进去。郭勋要设法使其祖挤进去,就动起了写小说树碑立传的主意,待造成舆论和影响之后,事情就好办了。郭家历来是以“好文”著称的,少不了有一帮文人门客和笔杆子帮闲。公侯爷好文,写小说却未必在行,因此,说《英烈传》是郭勋门人所为较为合乎情理,庶几可信。历史上的郭英,确是一员猛将,又救过朱元璋的命,可是历史上朱元璋与强敌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时,陈是被乱箭射中身亡的,并非像《英烈传》中所描写的那样,由郭英一箭定战局。朱元璋剿灭吴王张士诚,是大将军徐达生擒士诚,而《英烈传》却写成郭英俘虏了张士诚。这是朱元璋开国辟疆两次决定性的胜利,郭勋将大功统统归于自己的老祖宗郭英头上,使得后宫的帝后嫔妃们都相信《英烈传》的描写是确实的。乘此机会,郭勋上疏,要求将其祖郭英配享太庙,他终于达到了目的。《皇明从信录》卷三十记载:“丁酉,嘉靖十六年(1537年)正月……进武定侯郭英配享太庙。”五年之后,郭勋就死了。
郭勋其人其事,大略如此。至于戴不凡根据武定版《水浒传》和《三国演义》,臆断施耐庵实无其人,乃是郭勋所依托的说法,我们不敢苟同,且不在我们讨论范围之内,故兹不论。我们感兴趣的是,一部小说,为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影响作用,致使郭勋身价有加,家族荣耀?
(二)历史和小说的关系
古往今来,开国之君和功臣英烈们,一向是人们所喜闻乐道、热情讴歌的对象,上自三皇五帝,下至朱元璋、努尔哈赤,无不如此。而那些功臣英烈们的发迹史更为人们所注目。一部二十四史,差不多也正是为这些胜利的王侯树碑立传的。纵观中国的历朝历代,对于这些开国的元勋总是封侯加爵,或丹青于云台,或描绘于凌烟,或塑像于庙祀,以表彰他们开基立业之功德,忠孝节义之行为,使后人效仿他们,以为楷模。
《东观汉记》记载,汉光武帝刘秀光复汉室之后,曾下诏:“明设丹青之信,广开束手之路,功臣邓禹等二十八人皆为侯,封余功臣一百八十九人。”汉明帝永平三年(公元60年)春,又征召丹青妙手,绘制邓禹、吴汉、岑彭、耿纯、耿弇、铫期等中兴汉室的二十八将的肖像,置于云台之上,以显其功。
《大唐新语·褒锡》:“贞观十七年,太宗图画太原倡义及秦府功臣赵公长孙无忌、河间王孝恭、蔡公杜如晦、郑公魏徵、梁公房玄龄、申公高士廉、鄂公尉迟敬德、郧公张亮、陈公侯君集、卢公程知节、永兴公虞世南、渝公刘政会、莒公唐俭、英公李 、胡公秦叔宝等二十四人于凌烟阁。太宗亲为之赞,禇遂良题阁,阎立本画。及侯君集谋反伏诛,太宗与之决,流涕谓之 曰:‘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这就是后来人们所说的“云台二十八将图”和“凌烟阁功臣图”。可见,为开国英烈树像立赞,由来已久。尔后历代也多有类似之举。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人们眼中的明君贤臣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来拯救社会普度众生的,故而一再地美化他们,神化他们,借以歌颂人们理想中的英雄。因此,一些小说家们也借此作为小说创作的题材,塑造民众心中的明君贤臣的形象,叙述他们建立基业的发迹史。这一方面可借小说的形式为封建统治者歌功颂德,以维护和加强封建统治,另一方面迎合了广大读者的心理,而达到小说创作“喻世”“警世”“醒世”的目的。
郭勋深谙上层统治阶级的心理,为朱明王朝开国君主树碑立传,也为自己先祖评功摆好,故撰《英烈传》,既能讨好于时下天子,又可以为自己抬高身价。当然,更重要的倒是在后者。郭勋又在“好文”的过程中,洞悉了通俗小说创作的一些规律和特点,如有意改变历史,将历史上某一人物的事迹移植到另一人物身上去,这在讲史小说创作中,是正常的情况,《三国演义》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又如明中叶以后,市民阶层对戏曲、小说中的发迹变泰故事有着特殊的兴趣,开国功臣建立功业的过程,实质上也是一个发迹变泰的过程,即由低微而高贵的过程。这样的故事情节,对于当时的一般读者,是很有吸引力的。《英烈传》付梓之后,或许有一段时间还是畅销书哩!
其实,我们抛开郭勋的人品不论,单纯从他对通俗文学的态度来看,他还真的是一位通俗文学的推波助澜者。与其说他好文,不如说他爱好和提倡通俗文学。着眼于此,郭勋在中国通俗小说发展史上,特别是出版史上,无疑是一位有功绩的人。
从小说创作的角度来看,将乱箭穿死陈友谅改为由郭英一箭射杀,将徐达擒得张士诚易作为郭英所俘虏,这似乎是无可非议的,因为讲史小说是小说,而不是史事之实录。问题在于郭勋是郭英的六世孙,为祖争功、标榜自己家族和捞取政治资本之嫌的干系是逃脱不掉的。郭勋太熟悉小说的舆论作用和社会影响力了。不要说一般的读者,就连大文豪王渔洋也写什么落凤坡悼庞统之诗,为士人所嗤,“演义”小说之社会影响力不可谓不大。清人王侃说得好:
“《三国演义》所以通之妇孺,今天下无不知有关忠义者,《演义》之功也。忠义庙貌满天下,而有使其不安者,亦误于《演义》耳……士大夫且据演义而为之文,直不知有陈寿志者,可胜慨叹。”(《江州笔记》卷下)
关圣帝君,在中国是家喻户晓的,中国的庙宇最多的怕要数关帝庙了,这是《三国演义》影响之大的一个有力注脚。王侃所说“士大夫据演义而为文”,指的正是王渔洋题诗悼庞统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讲史小说的影响有时是大于史书的。这正是《英烈传》所以能为郭勋达到政治目的之深层原因。后宫的帝后嫔妃们信小说为事实毫不奇怪,嘉靖帝顺水推舟将郭英阑入“配享”行列则是一种综合力量的作用。郭勋就是这样,巧妙而迂回地为其祖争到了举足轻重的名分。
倘若我们仔细深究,历史并不是凝固的、一成不变的,不同时期,不同阶级及其人们对历史却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诠释。历史著作具有文学性,在中国有着深厚的传统。从《左传》到《国语》《国策》,直至太史公的《史记》,都是明显的例证。钱钟书在《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秦始皇考证》中说:
“司马光《传家集》卷六三《答范梦得》谓‘实录正史未必皆可据,野史小说未必皆无凭’,故其撰《通鉴》采及‘野史小说’。夫稗史小说、野语街谈,即未可凭以考信人事,亦每足据以觇人情而征人心,又光未申之义也。”
假使我们站在郭勋的立场上说话,不涉及他的为人及其他,只就小说创作而论,则几乎无法加责于他。郭英作战英勇,负过七十多次伤,移易到其身上的二功,虽非所为,于情于理却为其所可能为,为了集中塑造人物,将这种情理中的、符合人物性格和身份特点的行动,加以铺张、渲染和增润,不仅是允许的,而且是必须的。如果郭勋与郭英毫无关系,或者作品中那位功劳卓著的人不叫郭英,问题就简单得多了。然而,所有的假设毕竟是假设,昭彰其祖的郭勋又显然是抱着明确的目的,这就使得问题复杂起来了。
古史与小说(特别是历史小说)之间微妙的关系,是难解难分的。钱钟书《管锥编》还说:
“明清评点章回小说者,动以盲左、腐迁笔法相许,学士哂之。哂之诚是也,因其欲增稗史声价而攀援正史也。然其颇悟正史稗史之意匠经营,同贯共规,泯町畦而通骑驿,则亦何可厚非哉。”
这个“同贯共规”说,很是耐人寻味。那种将历史著作与文学作品(主要是历史小说、历史剧)截然分开来,以为它们之间秋毫不犯的认识,显然是片面的或绝对化的。美国文化人类学家菲利普·巴格比说:“对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事件作出解释,是历史学家的目的之一。另一个目的不过是给读者带来愉快。历史编纂终究是一门艺术,是文学的一个分支,某些最伟大的文学艺术家就曾是历史学家。”又说:“就其文学艺术家的角色说,历史学家并不把自己限定于仅仅以清晰、和谐的语言描述事实,相反,他从小说家和剧作家那里借用了许多窍门。为使读者欢悦,他强调异常的、有趣的事变。”(《文化:历史的投影》,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巴格比是从历史著作中看到了文学性和戏剧性,而逆转来看,在文学作品中也可见历史精神、风俗人情。更有趣的是,巴格比还引入德国量子力学创始人之一、著名物理学家梅森堡的“测不准原理”,来解释人们对历史的不同理解现象。他说:“只要他需要依赖别人的记述,历史学家就必须就这类问题作出假设:被描写事件的关联次序可能是怎样的,记录作者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动机来捏造、隐瞒、歪曲某种情况,等等。不用说,这些假设的确切性是可疑的,依赖于文件证据的历史研究的精确性,因此就更加减小了。”(同上)巴氏的观点未必都可取,但他关于历史著作和文学作品关系的论断,还是富于启发性的。
让我们再来假设一次——只是假设。乱箭射死陈友谅,乱箭中有没有郭英一箭——而这一箭又是致命的呢?徐达生擒张士诚,这一仗有无郭英的配合和协同作战呢?恐怕很难以绝对的肯定或否定来回答,便是“测不准”了。
我们无意为郭勋辩解,只是想说明,简单地将《英烈传》看作是为博取地位名分而作,恐怕有嫌武断和轻率,问题要复杂得多。一部《英烈传》在民间产生的影响不容低估,而且它还引出了很多后起的仿作,甚至可以说,在通俗小说史上形成了一个《英烈传》系列。说它是系列,并非指按时代演绎下去的一系列作品,而是指当代人写当代大事件模式的系列。关于这一点,我们后面还将详细谈到。
(三)作品概貌
《英烈传》在艺术上的确是成就不高的,主要是见事不见人,叙写的事件多,描写却很粗略,缺少精微的细腻刻画,故人物的个性化特点就不突出。关于这一点,小说史家和研究者们早已指出过。如黄人就在《小说小话》中指出过:“书甚恶劣,尚不能出《东西汉演义》上,而托名天池,抑何可笑。”天池,就是徐渭(文长),黄氏意在抑《英烈传》,那么拙劣的东西,怎么能栽到徐文长头上去呢?
赵景深也说:“《英烈传》写得很坏。事实多而描写少,使人读来,并不比读正史省力多少。其病就在受了正史的束缚。作者想学《三国演义》,件件事还它一个根据,所以好些部分都与《明史》《元史》、陆粲《庚巳编》、杨循吉《吴中故语》、杨仪《明良记》和《高坡异纂》等书相合(详见钱静方《小说丛考》),因此不能逞其想象,结果成了与新闻纪事差不多的东西。”(《中国小说丛考》)
黄、赵二家所言,从总体上着眼,大体上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然嫌抑之过甚。应该说,《英烈传》中有些地方写得还是颇有情致的,并非一无是处。举例来说,如第三十九回《陈友谅鄱阳大战》中,写陈友谅被郭英射杀之后,朱元璋先是大喜,连连称赞郭英。及待旋师又入鄱阳湖时,内心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且看下面一段描写:
次日,太祖旋师,再入鄱阳湖里来,只见康郎山边,尸首交横,血肉狼藉,不觉泪下潸潸,对众将士说:“我当初从滁阳王起义,今日如此大战,幸得诸将成功,却不见了滁阳王;二来丁普郎等三十五人,并军士三百名,为我立功,一旦身死,忠臣义士,实可怜悯;三来友谅领雄兵六十万,与我交锋,为主者思量大位为天子,为臣者思量富贵作公侯,今者,一旦主死臣亡,三军覆没,尸骨山堆海积,血水汪洋,令我不忍目睹。”
如果我们对这段描写冠以“精彩”二字,恐怕不是溢美吧。大战之后,面对遍野横尸,作为一个胜利者,朱元璋这时的心情微妙而复杂。他想起了初从滁阳王举事以来,驰骋沙场,屡经战事,眼下滁阳王已不在人世,自然心中会升起无限凄伤。面对着陈尸旷野的自己的将士,他又岂能不痛心疾首,心绪黯然!最妙在对自己敌手陈友谅的“主死臣亡”,情绪则很微妙:有同情,也有悲伤。俗话说,兔死狐悲,作为一个人,一个有志得天下的人,面对血流成河的沙场,他同样也会为之动容的。若打了大胜仗,只是兴奋、欢腾,恐怕就不那么真实,也不那么合情入理。兴奋、欢腾之余,心中又油然升起一缕惆怅和伤感,方见出人物的内心世界。犹如在激昂高亢的乐章之后,一段舒缓而又略带哀伤的旋律,那就更加动人。当然,这段描写似脱胎于《三国演义》某些场面的描写,如曹操的横槊赋诗、诸葛亮五丈原临终前视察军营,都是一种艺术节奏上的匠心独运处,亦是表现人物丰富内心世界的画龙点睛之笔。接下来,在这一回的末尾,写朱元璋梦见武当山北极真君,也颇有意趣:
太祖接应道:“今者友谅虽死,其子又立,本宜乘胜而往,但彼国士卒伤亡已多,一时穷追,恐无完卵,于心惨然。进退正在犹豫,望神圣指教。”真君对说:“这也是劫数应该,何必过虑。”风过处拱手而别,却是睡中一梦。
面对穷寇累卵,要否乘胜追击,捣碎敌巢?在朱元璋头脑中打转。这正是对前文面对遍野尸横,万端慨叹描写的进一步点染,文心缜密,刻画精微。这样的笔墨,是颇具艺术感染力的。
又如,写郭英,也不是一味写他打胜仗,第二十七回“取樊岭招贤纳士”中,写郭英轻率强攻婺州城,结果兵折将损。书中写道:
郭英收了残兵来见太祖,太祖惊说:“行兵多年,尚然不识虚实,损威折士,罪过不小。”刘基向前说:“乞主公宽宥,待彼将功赎罪。”便密付一纸,递与郭英,说:“将军可乘今夜,再取婺州。”
后郭英按刘基之计,终克婺州。这样写,使得郭英性格更显丰富,也更具真实性。哪里有永远不败的常胜将军呢?即便是郭勋要美化其祖,美化得也很高明。若写郭英百战百胜,反不那么真实。忠勇中糅进一丝鲁莽,人物性格则更加鲜明。此外,写徐达因轻敌而被困牛塘谷,亦是明例。
指出一些《英烈传》中写得好的地方,并不意味着全书都写得很好。可惜,精彩动人之处在全书中毕竟不多。但以“很坏”、“恶劣”评价《英烈传》,似亦失之偏颇。
《英烈传》还有一个长处,即穿插了不少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在其中,增强了书的可读性,亦为一般读者所喜闻乐见。赵景深说“它组织了许多民间传说进去,这都是可喜的”。(《中国小说丛考》)这里,我们只举一个例子,即第七十九回“唐之淳便殿见驾”中,写朱元璋断案一事。
刑官奏报说:“张校尉妻被卖菜王二所杀,邻人捉拿王二归案,蒙旨处王二抵命,”及上法场问斩,忽有一校尉叫道:“张妻系我所杀,不干王二事,甘愿受刑就戮。”朱元璋心中疑惑,命召来重新审理。一一细问之后,来投案的校尉讲出了实情:原来此校尉与张校尉妻有奸情,日前五更时分,窥见张出门,遂潜入与张妻共寝。不意张又回转家中,校尉惶急中藏于床底。其妻问其夫何以复回,其夫说,天气甚寒,恐妻睡熟,特回来将被子为妻盖好。说罢为妻盖好被子,才又外出。躲在床下的校尉听了这番对话,思其夫对妻如此恩爱有加,而其妻竟水性杨花,有负丈夫,一时忿起,竟以佩刀杀死奸妇而去。王二晨起卖菜来到屋前,为邻人所疑,捉送到官。今王二临刑,人命关天,校尉不愿妄累无辜,大丈夫敢做敢当,故来出首就刑。朱元璋听罢,叹息数声,下断词曰:“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尔亦义人也;张妻忍于背夫,罪当死。王二与你俱各赦罪。邻右妄累平民,更无实迹,法官可各笞五十。”
这个故事虽带有较浓厚的封建礼教色彩,但在民间流传颇广。元杂剧中有佚名的《鲠直张千替杀妻》一剧,其本事可追至唐沈亚之的传奇《冯燕传》(《太平广记》卷一百九十五),基本情节均同。这个“替杀妻”的故事,赵景深《〈英烈传〉本事考》未曾道及,兹特为拈出。
我们知道,郭勋爱好戏曲小说,明宋懋澄《九籥集》卷十“鉴定”条:“世庙时,武定侯进《雍熙乐府》……”《雍熙乐府》可能即为郭勋所选编,至少是他在嘉靖间刻过。郭勋还刊刻过《太和记》,疑即《太和正音谱》。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词曲·太和记》:“然翊国公郭勋,亦刻有《太和传》。郭以科道聚劾,下镇抚司究问,寻奉世宗圣旨:勋曾赞大礼并刻《太和传》等劳,合释刑具,即问奏处分。夫刻书至与赞礼并称,似非传奇可知。”这里所说的《太和记》或《太和传》肯定不是戏曲剧本,沈德符的判断是对的。那与“大礼仪”并称,算作郭勋功劳的刻书只能是朱权的《太和正音谱》,朱权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世称宁献王。为皇室第一代封王刻书,自然是一大功劳了。郭勋自己(或使别人)将“替杀妻”故事插入《英烈传》,显然得力于他较为深厚的戏曲小说修养。
(四)书名小议
《英烈传》的书名,颇有探究的必要,因为“英烈”这个字眼人们理解不同,且关涉到小说的内容和体例诸问题。钱静方《小说丛考·英烈传》:
“‘英烈’二字,相传为明将花云而设。云,怀远人,貌伟而黑,骁勇绝伦,驻守太平。陈友谅以舟师来寇,云与元帅朱文逊、知府许瑗、院判王鼎迎战,文逊战死,城陷,贼缚云,云奋身大呼,缚尽裂,起夺守者刀,杀五六人,骂曰:‘贼非吾主敌,盍趣降?’贼怒碎其首,缚诸樯,丛射之,骂贼不少变,至死声犹壮。瑗、鼎亦抗骂死。太祖即位,追封云东邱郡侯。方战急,妻郜氏挈三岁儿,泣语家人曰:‘城破,吾夫必死,吾义不独存,然不可使花氏无后,若等善抚之。’即赴水死……事见《明史》本传。演义因之,以其夫为英雄,妻为烈女,为从龙诸将之冠,故名其书为‘英烈’云。”
将“英烈”解释为英雄和烈女,似嫌过于拘泥。其实,“烈”恐不一定专指烈女,而是泛指战死的功臣烈士。观《英烈传》全书,花云只是诸英雄烈士之一,其妻郜氏只是在书中第二十九回中涉笔写到,描写文字并不比上文钱静方的引文多,且文字大略与史书同。万历刊本《云合奇踪》(即《英烈传》)卷首有徐如瀚序,序中说:“乃举英烈诸公溯其从来,摭其履历,演为通俗肤谈……”此“英烈诸公”之说,显然以“烈”指烈士了。此书又名《皇明开运英武传》,英武显指朱明王朝开国之英雄烈士,足见钱静方之说不足为训。
另外,此书称“传”,而不名其为演义,也值得玩味。写英雄群像,为英雄立传,近乎于英雄传奇,犹《水浒传》,非以史实为归,而以为群英立传为主。然而,它又不同于典型意义上的英雄传奇,一则史事较多,再则人物行动写实性强,少传奇色彩。故为讲史小说与英雄传奇之间过渡形态的东西。菲利普·巴格比说:“严格说,个人行为属于传记,而不是历史,因为这类行为涉及的不是众人,而仅仅是一个人,至多几个人。然而,历史学家在他们的著作中包容了许多有关君王、政治家、将军和其他重要人物的传记性细节。如果要问为什么这样做,他们总是回答说,这些个人的行为影响了众人,因而值得被看作历史。”(《文化:历史的投影》)
我国有史传文学的传统,与巴格比的说法暗合。在《英烈传》中,开基帝王及文武辅臣们的业绩占有重要的地位,与其将其看作是明代开国英烈们的合传,勿宁将其看作元明之交王朝陵替的历史。而且《英烈传》产生于《明史》之前,他依据的史料,只有明代中叶以前类似今天我们称作大事记或文件、回忆录之类,因此它又有一定的史料价值。至少它为《明史》的修撰提供了丰富的感性材料。如第三十三回,写花云妻侍女孙氏救护花家独子花炜,写得细腻生动。《明史》卷二百八十九《忠义传》中花云本传所叙与《英烈传》全同,只是文字上简约得多。这恐怕也是人们看重《英烈传》的原因之一。
总之,对《英烈传》的评价,不可以偏概全,要从多方面去考察,又要作细致分析。相对来看郑振铎先生的论断较为实事求是,他说:“《英烈传》写朱元璋得天下事,把这位流氓皇帝的‘发迹变泰’的故事,烘染得很活泼。”(《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即是说,《英烈传》写得并非“很坏”、“恶劣”,它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刘大杰先生在指出了《英烈传》“文笔则甚庸弱”之后,认为“此书在讲史中虽非佳作,但影响很大,戏剧、评话多取为题材”(《中国文学发展史》)。亦颇客观。这些评价,均可供我们在阅读欣赏和分析研究中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