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刻画,颇具功力
小说是一门语言艺术,它通过人物形象来表达作品的主题。在有关魏忠贤的四本小说中,《梼杌闲评》的作者无论在语言的运用或人物形象的塑造方面,都显示了他的独有的功力。他比较熟练地驾驭着语言这门艺术,塑造了正反两方面众多人物形象,都给读者留下较深的印象。但比较起来,作者对反面人物的塑造更好些,其中自然以魏忠贤的形象尤为鲜明突出。这并不奇怪,因为作者原是以魏忠贤为中心人物,同时也把他作为线索贯穿全书,借以编织故事情节,联缀各色各样的人物,从而完成了魏忠贤这个人物性格的刻画,同时也刻画了其他不同人物的不同性格,做到了牵一发而动全局,可谓构思安排颇得小说章法。当然,这种艺术手法并不是《梼杌闲评》的首创,但作者的匠心仍是显而易见的。
有关直臣的形象,前文已作了介绍,此不赘述。下面着重谈谈魏忠贤以及其他几个人物的形象。
《梼杌闲评》的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的过程中,其可贵之处是始终紧扣主观和客观两种因素的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从而描绘出人物性格的形成、发展和成长的轨迹,这就避免了另三本小说那种始终一个模式的刻板僵化的缺点。在这方面,作者试图对直臣的形象也作这样的艺术处理,可惜未能如愿,不如反面人物像魏忠贤等人物写得成功。
鉴于上述判断,我们不妨说《梼杌闲评》的作者意识到了人是社会的人,人的性格是由社会环境铸成的这个总原则,因此,他在刻画人物性格的时候,往往把人物放到一定的社会环境中去描写。例如对魏忠贤这个人物的刻画就是这样。纵观《梼杌闲评》全书,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魏忠贤这个人物形象是社会的产物,那个特定的社会环境为他的性格的形成、发展和成长提供了特定的土壤。简言之,魏忠贤这个人物形象的性格的形成、发展和成长的过程,可以概括为受社会环境的毒害和毒害社会环境这个看似对立实是互为因果的过程。为此,作者明显地把《梼杌闲评》分成两部分:前二十回和后三十回,前者是魏忠贤受社会环境毒害的过程、后者则是魏忠贤毒害社会祸国殃民的过程,明白无误地交代了两者之间的前因后果。
前面已经说过,人物的性格是社会环境造成的。老舍先生在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时,曾用哈代和康拉得的作品为例,说明社会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影响。他说:“在这两人的作品中,景物(自然景物与社会环境——笔者)与人物的相关,是一种心理的,生理的,与哲理的解析,在某种地方与社会便非发生某种事实不可;人始终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蝇的不能逃出蛛网。这种悲观主义是否合理,暂且不去管;这样写法无疑的是可效法的。”(《老舍论创作·景物的描写》)《梼杌闲评》的作者对魏忠贤这个人物的刻画类似这种手法。在前二十回中,魏忠贤的经历和遭遇,社会的腐败和黑暗,无处不对他的身心投以阴影。例如他母亲遭劫,在匪窝里的几年生活;在石林庄与李永贞、刘 的偷鸡摸狗的恶行;数年后,在扬州与刘 再度相逢,刘 便带着魏忠贤嫖妓宿娼,花天酒地,直至营私舞弊;在傅家庄,田尔耕引诱魏忠贤聚赌并教唆他昧心贪赃;在蓟州,与客印月勾搭宣淫,事败,进京瞎混,又因嫖妓宿娼惹出人命诉讼,巧逢李永贞帮忙,结果反败为胜,还敲了对方几百两银子。有了银子,魏忠贤吃喝嫖赌更凶,后因何道士的骗局酿成火灾,魏忠贤避难躲进李永贞家,偏遭李永贞老婆的白眼冷遇,一气之下便离开京城,路上又遇小偷,掏尽了他的盘费,从此沦为乞丐,即使做了乞丐,在泰山庙里也被群丐所辱,连和尚也没有好眼色给他,亏得年轻和尚陈玄朗的照应,才幸免于病饿致死。这一切,都说明了魏忠贤的无赖本性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了相当长的时间,各方面的污浊丑行他都亲眼见过,亲身经历过,对他的无赖性格的形成和发展,无疑起了很大的作用。但在作者的笔下,这一时期的魏忠贤,其性格还没有定型:他只是个流氓无赖式的人物,过着流氓无赖的生活,在多数情况下,他是被动的、不自觉的情况下接受社会上那种腐败丑恶的不良风气的熏陶,主动地、有意识地去坑人害人的行为不多。可见作者对他这时期的经历和遭遇的描写,明显地侧重于污浊的社会风气对魏忠贤的毒害。
魏忠贤性格的定型和反过来毒害社会,是在进入宫廷以后,也就是说进入官场这个特定的社会环境,受其熏陶毒害而铸定了他的性格。这是后三十回在描写过程中的侧重点。魏忠贤刚入宫廷,只不过是个看门扫地的差使,后因梃击事件有功于皇长子常洛,进而成了常洛的妃子王才人的典膳,从而再度与已经做了常洛的长子朱由校乳母的客印月相遇并相互勾结。这期间,宫廷里的几场政治斗争,使魏忠贤看到了权力的重要,因而日渐产生了权欲,对王安那种司礼监掌印的重权高位,“遂生觊觎之心”,客印月便给他出谋划策,教他:“你可如此如此,依计而行,管你有好处。”魏忠贤照办不误:
又过了几日,皇上在宫中无事,看着那些小内侍斗鹌鹑,进忠也拿着袋子在傍插诨。连斗过几个,各有胜负,进忠才开袋取出鹌鹑在手,将指甲弹着引了一会,轻轻放在盘内。有个连胜的,放下便来奔他。那鹌鹑缩着头、扇着翅膀沿盘而走。那鹌鹑连啄了几嘴,见他不动口势,便渐渐慢了。那鹌鹑窥他不防备时,猛跳起来,咬着他的项皮,两三摔咬得血流。那鹌鹑护疼飞去了。皇上见了大喜,道:“这是谁的?取金钱赏他。”进忠跪下道:“是奴才的。”皇上道:“你是魏官儿,怎的一向不见你?”进忠道:“奴才因无事管,不敢入内。”皇上道:“你既无事管,可到司礼监去查,有甚么差使来说。”进忠起身来到司礼监,口称“奉旨查差”。文书房即刻查出七件好差事。第一件是东厂缉捕事。进忠即将七缺回奏毕,皇上道:“你领那一件儿管管?”进忠道:“奴才就管东厂罢!”皇上道:“你自去文书房,叫他们给牌与你。”恰值王安进来禀事听见,忙跪下奏道:“各差俱有资格,管厂乃是大差。差满时即管文书房,再转司礼监掌印。魏进忠官小,且不由近侍差出,且选管件中差,再依例升用。”皇上听了,沉吟不语。客巴巴在傍道:“这老汉子也多嘴,官是爷的,由得你,爷反做不得主么!”皇上即着他到文书房领牌任事,遂不听王安之言。(第二十三回)
引文说明了魏忠贤钻营谋权的方法和手段,但这出戏的导演却是客印月,明戏由魏忠贤去演,暗戏却由客印月一手操办,连王安这个秉笔太监都未能堵塞他爬上权力地位之路。这次成功,毫无疑问,会助长魏忠贤的权力欲的膨胀。但更重要的是,它说明了特定的社会环境,使人产生相应的欲望,相应的追求和行动,一句话,这是环境使然。
权力往往是斗争的导火线,因为权力本身就蕴含着斗争。掌握权力的人,必须不断地维护和巩固自己的权力,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不断进行斗争。既然是斗争,那就什么手段都可能使用;既然是斗争,也就自然会影响到人物性格的发展方向。魏忠贤自然不会例外。他的权力来自阴谋钻营,并非正道,自然会遭到别人的反对。最先反对他的便是秉笔太监王安。王安第一次未能阻止魏忠贤的窃权行动,但他对魏忠贤与客印月勾结弄权并未放松警惕。《梼杌闲评》第二十八回写了王安第二次行动:
却说魏忠贤自平妖之后,朝廷说他赞襄有功,加赐他蟒玉表里羊酒。他便由此在朝横行无忌,把几个老内相都不放在眼里,串通了奉圣夫人(熹宗对他乳母客印月的封号——笔者)客氏,内外为奸。内里诸事都是卜喜儿往来传递。惟王安自恃三朝老臣,偏为寻人的过失。一日因件小事,把个卜喜儿押解回真定原籍。
王安所采取的措施,实际是对魏、客斗争的开始。魏、客勾结,权势日盛,已经威胁到朝政。卜喜儿是个不起眼的小内监,但他在魏、客之间传递消息却起着重要的作用。王安之所以要处置卜喜儿,目的是切断魏客之间的联系,从而打击魏客两人的势力,进而动摇他们的权力。魏忠贤很敏感,为了维护自身的权力和地位,便“算计杀王安”,于是便暗杀卜喜儿,然后栽在王安身上,从而激怒客印月,于是魏忠贤串通死党攻于外,客印月在皇上面前攻于内,形成了内外夹击王安的局面,王安便非死不可。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魏忠贤从谋权时卑下无耻的嘴脸发展到了卫权时的阴险狡诈,说明了他的性格的演变和发展。
然而《梼杌闲评》的作者并未因此而停止对魏忠贤的性格的刻画。他把魏忠贤这个人物形象放到更大的政治斗争、更尖锐的矛盾冲突之中去描写,进一步刻画他的性格的发展。王安死后,朝廷出现了这样的局面:
忠贤又夤缘掌了司礼监印,将李永贞、刘若愚升为秉笔,凡一应本章不发内阁,竟自随意票拟。又以王体乾、石文雅、涂文辅为心腹。一个太监李实,原与他交好,就把苏州织造上等一个美差与他。李实也见威权太重,恐惹他猜忌,忙领了敕,便星夜驰驿往苏州去避他……一个管御药局的崔文升,因泰昌皇帝驾崩,说他用药不慎,科道交章劾奏,已革了职,此时也来依附他,升了美缺。其余掌家及门下的官,或近侍,或各处的要津,皆使他们时刻在御前打听消息,大半是蟒衣玉带。就是王安手下的人也来投靠。那不服气投他的,俱被他摘去牌帽,或降为火者,或发回私宅闲住。把个皇帝左右,布得满满的私人。
魏忠贤如此大量安插私人亲信,其目的无非是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巩固他的权力和地位,同时也说明他随着地位日益增高,权力欲也随之日益膨胀。这时的魏忠贤可以说是权倾朝野,炙手可热。然而随着他的权力的增大、恶行的积累,反对他的一场大的政治斗争也随之形成,于是杨涟首先发难,紧跟着还有十几个直臣“交章论劾”。此时的魏忠贤已经大权在握,可以一手遮天,一手遮地,对直臣的疏本一律扣下,而假传圣旨,先罢他们的官,接着寻事把他们置于死地。如果说对杨涟等人的杀戮是由被动到主动,那么对反对他的东林党人,魏忠贤则纯粹采取了主动进攻的手段,先用卑劣的手段捏造罪名以制造舆论,继而矫旨捕杀了他们。此时魏忠贤的心态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此,无所不用其极。作者通过魏忠贤置对手于死地时的残酷情景的描写,具体形象地刻画了魏忠贤的性格特征:狠毒。这一性格特征,在激烈的矛盾冲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前面已经说过,社会环境铸成了魏忠贤的性格,而后又反过来毒害社会。魏忠贤不仅对铸成他狠毒性格的社会环境施以狠毒,而且对并不威胁他权力和地位的下层社会同样施以狠毒。作者通过了明和尚的嘴揭露了魏忠贤统治下的京城人人噤声,个个自危的局面:
如今京中一发不成事体了,只弄得不敢提一个魏字儿。就是各衙门的老爷们,除在魏爷门下的,没有敢去访他。其余的也不敢轻送人一分礼,轻收人一文钱,轻收发一封书子,整日的只在家静坐。若有公会酒席,只一两杯便散,恐酒后不谨,有错误处。连私会都断绝了。就是同衙门的人,也不敢多说话,惟恐一时触著忌讳,俱各存神,受无限的拘束。科道衙门都钳口结舌,不敢轻言。
作者运用总写、分写的手法,把吏民的各个阶层、各个角落的人际关系和心理状态,细腻逼真地推到了读者的面前,使人具体地感受到那个社会的冰冷黑暗。作者笔下的这段文字虽然不多,但却深刻有力地揭示了魏忠贤的性格的又一个侧面:多疑。因为多疑,便遍布便衣特务,再加势利小人无耻告密,谁还敢说魏忠贤一个不字?
《梼杌闲评》的作者在刻画人物形象时的另一个可取之处是,能够把握住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这就避免了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的缺点。他对魏忠贤的性格着重刻画了他的狠毒多疑的一面的同时,也没有忽略他的伪善的一面。例如他始终不忘寻找母亲的心情,在孤单寂寞时思妻念家的心态,以及他对泰山庙里的道士玄朗的报恩之举。第二十九回,作者对此作了细腻的描写,颇曲折,也颇动人:
礼生引忠贤游览一遍,至方丈内坐下,知州引众道士一一参见。忠贤问道:“合庙多少道士?”住持跪下禀道:“共有四十二众。”又问道:“都有度牒么?”住持道:“只有十二名是有度牒的。”忠贤道:“你去把名字一个个都开了来,没有度牒的我都与他做一个胜会,也不枉来此一遭。”少顷,逐一开来。忠贤一一看过,并不见有陈玄朗在内。心中疑惑道:“怎么不见他?当日只好十七八岁,如今才好有四十开外年纪,又不大,何以不见他?”道士摆上斋供,遂与田尔耕吃罢,心中甚是不快,便早早睡了……高功发毕文书,请忠贤到方丈内用午斋毕,同田尔耕在庙闲步,见昔年光景宛然在目。想道:“我当日在此与死为邻,若非陈玄朗师父怎有此日?我今富贵了,到此却又不见他,难道他是死了?”睹物伤心,忍不住凄然泪下。又不好哭,又揾不住泪,只得暗暗拭干,没情没绪的回来……睡了一刻,又起来叫小内侍唤一个老年的道士来。那道士不知为甚事,战兢兢的跪下。忠贤道:“不要害怕,我问你这庙中曾有个陈玄朗的,怎么不见?”那道士回道:“那是小道的师兄,他于二十年前同个云游僧家往青城朝峨嵋,至今未回。”忠贤道:“他俗家有人么?”道士道:“他俗家没人了。”忠贤叹息不已。
在这段引文中,不难看到魏忠贤感情上的波折起伏,像常人一样触景生情,直至潸然泪下。这是作者很有艺术见地的一面,因为人物的性格都是复杂的,既有这一面,也有那一面,所不同的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为人处世上哪一面最突出而已。
《梼杌闲评》的作者对另一个反面人物客印月的性格的刻画,也同样按照这样的艺术分寸进行的。他对客印月这个人物性格的形成、发展和成长过程,也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在她入宫当乳母前为前一部分;入宫当乳母以后是后一部分。前者刻画她的婚姻的不如意的遭遇,进而写她的好淫的一面;后者继续写她的好淫的同时,着重刻画她的阴狠毒辣的一面,前后两方面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这就是客印月这个人物的性格特征。
《梼杌闲评》第六回,作者交代客印月儿时曾许配给魏忠贤,第十三回,曾交代因魏忠贤一去十几年断无音讯,客印月便嫁给了侯少野的长子,一个痴呆愚蠢的人。婚姻上的不如意,常使客印月郁郁寡欢。但这时的客印月还没有显露出淫荡的性格,直到魏忠贤与她再度相逢,又经使女侯秋鸿的穿针引线,才与魏忠贤勾搭奸淫,继而与小叔子侯七官乱伦。第二十三回,魏忠贤在宫廷再度与客印月相遇,此时的客印月已经毫无羞耻,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荡妇。作者这样写道:“次日进忠告假回私宅,备了许多礼物送与印月、秋鸿。二人终日在他家玩耍,朝欢暮乐,极力奉承。怎当得印月春心甚炽,那里禁得住。只得叫几个苏杭戏子来,尽他轮流取乐。卜喜儿不时也来玩耍。不一日七官也倒来了,大家浑闹到一处。”类似的描写还有好几处。从以上的描写中,作者给我们揭示了客印月性格中的淫荡的一面的发展轨迹:她的淫荡的性格随着社会地位的变化而逐渐发展、加强,特别是在她有了一定的权势以后,她的淫荡的性格也就发展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这一切正是作者向我们揭示的人物性格与社会环境紧密相关的客观事实,也是艺术创作的规律。
社会环境铸成了客印月性格中的淫荡的一方面,同时也铸成了她的性格中的另一面:狠毒。未进宫以前,客印月受她公公婆婆的管束,还没有显示出她的这种性格特征。进宫以后,她耳闻目睹了“梃击”“红丸”和“移宫”等重大事件,那种勾心斗角、争权斗狠的阴谋诡计,特别是像郑贵妃的阴毒与李选侍的狡诈,不可能不影响到她的思想性格。这种影响,在明熹宗朱由校即位,封她为奉圣夫人以后便明显地表露出来。如果说她设谋帮魏忠贤窃取权柄是显示她狡诈的话,那么她同魏忠贤勾结杀害王安则是她阴狠性格的暴露。关于这一点,作者有如下的描写:
次日把本呈上道:“他(指王安)盗去内库宝玩,岂可从轻。”客氏也在傍插口道:“李选侍移宫时,这些人也不过是搬的娘娘随身金珠簪珥,何曾盗着乾清宫宝玩。只因王安与这般人有仇,要乘机诈他们的钱,故将他们陷害。李娘娘也十分苦恼,当日也曾奉过泰昌爷的旨看管皇爷,他生的八公主,也是先帝的骨血,皇爷的手足。因王安恼他,说他交通外官,诬他要僭称太后,要垂帘听政,把他逼迁到冷宫,也不等皇爷的旨意。选侍急得上吊,公主急得投井。皇爷也该看先帝面上,怎忍使母子受苦,衣食不周。总是王安倚着王爷的权势,擅作威福,说皇爷件件事都是他的主张。后来与外官交结,不知得了多少钱哩!”(第二十八回)。
以上引文告诉我们如下几个问题:一,客印月对宫中发生重大事件了解得很清楚,只不过她颠倒了黑白,但这正是害人者惯用的恶毒伎俩;二,添油加醋,挑拨离间,这是客印月的狠毒的手段之一;三,客印月是熹宗朱由校的乳母,她仗着这种特殊的关系,在熹宗耳边搬弄是非,欲置对手于死地,易如反掌。再加上熹宗的懦弱昏聩,她的一席话,王安哪有生路?王安被剥夺了一切,包括饮食,饥饿时以芦根野草充饥,魏忠贤、客印月仍不放过,最终以毒药致死。王安死得很惨,直至死无葬身之地。由此可见客印月的狠毒!
然而客印月的狠毒远不止这一点。她像魏忠贤一样,随着自己地位的增高和权欲的膨胀,她的狠毒也随之增加。她和魏忠贤杀害了王安之后,魏忠贤在“皇帝左右,布得满满的私人”,客印月心领神会,与魏忠贤紧密配合。她在宫内“调遣六宫妃嫔,非与他相好者不得进幸”,而对那些不附和或反对自己的妃嫔,客印月一个也不放过,千方百计把她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据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条罪状中,指出魏忠贤与客印月勾结害死的妃嫔就有三个:一个贵人、一个妃子和一个中宫皇后。《梼杌闲评》对前二者的死因从简,而对中宫皇后与客印月的斗争则描写较详:
话说魏忠贤因醮事已毕,正欲起身,只见小内侍飞马而来,向耳边说道:“客太太被中宫娘娘赶出宫了。”忠贤惊问道:“为甚么事?”小内侍道:“因皇上前日在西宫顽耍,一时要往中宫去。客太太说:‘中宫娘娘有恙未痊。’皇上道:‘既有恙,你可去看看。’客太太领旨去问安,回过了皇上。谁知次日退朝,驾聿幸宫,娘娘好好的出来迎接。皇上问道:‘闻你有恙,朕来看你,可曾服药?’娘娘道:‘不曾有甚病。’皇上道:‘昨日朕要来你宫中,客巴巴说你有恙,朕后差了他来看你的。’娘娘道:‘他并没有来。’皇上说:‘如此说竟是他的谎了,既欺了朕,就该处他。’皇上在中宫宿了两夜,第三日到李娘娘宫中去了。中宫娘娘即宣了客太太进宫,问道:‘我有何病,你就欺瞒皇上。皇上着你来看我,你不来,又说谎。当日太祖爷铁牌上镌着道:‘宫人说谎者斩。’你会欺瞒皇上,就该死,诅咒我也该死,随你拣那一件认去。’客太太无言可答,只是叩头求饶。娘娘道:‘且看圣上之面,姑饶一死,逐出宫去。’即立着四个内官,押着出去,不许停留。客太大用了钱,才得见皇上。皇上道:‘你本不该说谎,娘娘若不处分,那法度何在?既叫你出去,这还是从轻,朕也不好挠他的法。你且出去,等娘娘气消一消,朕再来召你。’……”(第三十回)
这一段由小内侍的侧面描述,便活生生地画出了客印月的奸诈狡猾的形象。客印月的谎话并不只是一句谎话而已,而是包藏着她的祸心!她是想利用这种阴谋手段阻隔熹宗与中宫皇后的来往,从而使他们相互疏远,进而达到除掉中宫皇后的目的。不慎阴谋败露,便“只是叩头求饶”,成了摇尾乞怜的癞狗,这是奸佞小人失意时的常态。但这并不是收敛祸心的忏悔,而是保全自己的伪装。就在同一回里,作者写她被赶出宫廷以后,先是用眼泪向魏忠贤哭诉,继而用语言激恼魏忠贤:“……我们纵大,杀了无非是个奴才,今日处了我,明日就要轮到你了,你还说代我出气!”激得魏忠贤发誓道:“你休谎我,任凭怎样也要代你出这口气。”两人紧密勾结,终于把中宫皇后害死,而皇后此时正有身孕,致使熹宗朱由校断子绝孙,死后由弟弟朱由检(崇祯)即位。客印月害死妃嫔是树威于宫中,从而达到专权的目的。
《梼杌闲评》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另一个可取之处是,作者注意到了人物性格的多样性,以及人物性格的转化。不同的社会环境固然可以塑造不同的人物性格,同样的社会环境也可塑造出不同的人物性格,其中也有彼此转化的现象。作者对傅应星和侯秋鸿这两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就是这样。当然,他们两人的经历不尽相同,结局也不一样。傅应星的性格始终没有多大变化,他的来去都充满了迷信色彩。作者安排傅应星这样的人物,可以说是作者的因果报应思想的体现。
傅应星是魏忠贤的儿子,踏上仕途时母亲傅如玉就不让认魏忠贤为父亲,而且关照他到一定时候抽身脱离是非之地,从头到尾都笼罩在迷信色彩之中。亲生儿子不认父,这是对魏忠贤的莫大讽刺和报应,这也许是作者的真实意图。但这个人物形象模糊缺乏个性,显得苍白无力,不能算成功之笔。倒是侯秋鸿这个人物的性格比较鲜明,也比较复杂,她的思想性格的转化过程,说明了作者的艺术功底和值得称赞的匠心。
侯秋鸿是客印月的使女,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她从小跟着客印月,对客印月的思想行为、为人处世,自然了如指掌。按照常理,主荣仆贵,作者确实写出了这个过程;同样按照常理,主贵仆骄,往往为虎作伥,但侯秋鸿却不是这样,而是相反。这些都说明了她的性格的复杂性。作者既刻画了她同客印月、魏忠贤同流合污,帮他们做坏事的一方,又刻画了她瞧不惯魏忠贤、客印月的狠毒从而对他们讽刺挖苦,直到卑视他们抽身离去的一面。应该说侯秋鸿这个人物形象是成功的,它的成功在于作者运用了个性化的手段塑造了侯秋鸿的鲜明的个性。我们不妨欣赏一下有关她的精彩描写。先看她给魏忠贤与客印月拉皮条的场面:
秋鸿下楼到房内……印月道:“楼上可冷么?”秋鸿道:“外面要下雪哩!怎么不冷。”印月道:“你种个火送了去。”秋鸿道:“舅舅说日里冷得还可,夜里冷得难熬。”印月道:“他独宿自然冷。”秋鸿道:“他说自己冷还罢了,又念着娘一个人受冷。”只这一句话触动了印月的心事,不觉两泪交流,一声长叹……印月道:“……自他来了两个月,非不欲尽情,无奈手头缺少,权不在己。我日夜在心,怎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瞒不过你的。你只看我这些时,面皮比前黄瘦了多少?”秋鸿道:“他难道要图娘的酒食么?只是娘把点情儿到他,留他留儿,他才好住下。”印月道:“你叫我怎样才是尽情?”秋鸿道:“只在娘心上,反来问我?”印月道:“你且去留他,把这话儿对他说就是了。”秋鸿扇着了火,提到楼上,见进忠面朝里睡着,便去摇他。进忠知道是他,却推睡不理。秋鸿见壁上挂了根鞭子,取在手认定进忠屁股上,嗖的一下,打得进忠暴跳起来,道:“是谁?”秋鸿道:“我奉圣旨到此,你不摆香案来接,还推睡哩。”进忠道:“你莫打,也来睡睡。”秋鸿嗖的又是一鞭子,进忠骂道:“好臊根子,我就……”秋鸿道:“你就怎么样?还狠嘴,定打你一百。”又没头没脸的乱打。进忠急了,夺过鞭子就来抓他。秋鸿往外就跑,被进忠赶上拦腰抱住道:“你打得我彀了,也让我抽你几百。”秋鸿道:“才去迟了,娘疑惑哩!如今且说正经话,东方日子长哩。”进忠才放了他,问道:“所事如何?”秋鸿道:“不妥,说不拢。”进忠道:“你可曾说?”秋鸿道:“我细细说了,他只是不认账。他说姨兄妹只好如此而已,若再胡思乱想,即刻赶你走路。”进忠道:“好姐姐,莫哄我。你才说奉圣旨,必有好音。”秋鸿道:“奉旨是送火与你的。”进忠道:“送火我烘还是一片热心。”秋鸿道:“接旨也该磕头。”进忠道:“若有好音,就磕一万个头也是该的。”秋鸿道:“只磕一千个罢。”进忠真个磕了个头,秋鸿道:“这是接旨的,还要谢恩哩!”进忠道:“等宣读过再谢不迟。”秋鸿道:“也罢,先跪听宣读。”进忠没奈何,只得跪下。(第十三回)
从文中不难看到侯秋鸿伶牙俐齿而又灵敏泼辣的个性,再加上与她的个性相一致的个性化语言,一个有血有肉的形象便跃然纸上。一个佣人,一个没有文化的下人,能深入细致地掌握客印月和魏忠贤的心理状态而又把他们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出神入化,如在目前。早期的侯秋鸿不仅给魏忠贤和客印月拉皮条,自己也与魏忠贤,接着又与侯七官宣淫,甚至发展到四人轮流胡来,可谓同流合污,置身于无耻之列。但在目睹了魏忠贤和客印月内外勾结,杀戮大批忠臣义士之后,侯秋鸿的思想性格便逐渐起了变化,甚至变得与魏、客两人不能相容,最后只好分手了事。我们不妨看看这时期侯秋鸿对魏忠贤和客印月的态度,与前一时期作一比较,就会发现侯秋鸿已经判若两人。《梼杌闲评》第三十三回:
忠贤只得即刻出朝,且不回私宅,竟到侯家来。门上报过,才请忠贤入内。相见坐下,忠贤道:“数月未见,丰姿倍常丰满。连日奉请进宫,怎不见去?皇爷问过几次,若再问时,就难回了。”印月道:“面色虽好,只是心里常时不快,故未进去。皇爷心上的人多,哪里还念得到我。”忠贤道:“你是自在惯了,像咱终日里操心,一刻也不得闲,还不知怎样的不好哩。”秋鸿道:“像你终日里只想害人,怪不得时刻操心。别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哩。”忠贤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被他几句话说着他的真病,登时间把脸涨红了……秋鸿道:“你这张嘴,除得下来安得上去,专会说鬼话。我问你:杨、左诸人与你有仇,谋杀他罢了。他得了人的银子与你何干?要你假公济私?人已死了,还不饶他,处处追逼,使他家产尽绝,妻离子散,追来入己,是何天理?……”
秋鸿的话说明她对魏忠贤的所作所为了解得十分清楚,可以说是从里到外都看透了魏忠贤,对他不是讽刺挖苦,就是揭露抨击,而且往往击中要害,入骨三分,其态度之坚决,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侯秋鸿对魏忠贤如此,对客印月也是如此,前后态度也是截然不同。前期是客印月做什么她都是附和着做什么;后期则不然,客印月想做什么,侯秋鸿未必都附和她做什么,有时甚至提出异议,直至劝阻客印月与魏忠贤勾结。《梼杌闲评》第三十回,作者从主仆情分角度,安排了一个侯秋鸿忠言劝主的场面。她对客印月的所作所为直言不讳地指出:“古人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又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她对客印月和魏忠贤的关系也有自己的看法,指出魏忠贤是个没有心肝的人,靠不住,同时告诉客印月皇上的恩宠也是不“长远”的,“据我说只是不进去的好,切不可听老魏啜哄,明日做出坏事来,还要连累娘也不得干净。”这些可以说是觉醒后的明白人的明白话,对客印月来说是一片忠言。然而像客印月这样泥足深陷的人是不可能有所省悟的,侯秋鸿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在第三十四回里,当客印月答应再度进宫时,她采取了决绝态度:
秋鸿道:“娘你可真去?”印月道:“你已允他有珠子就去的,怎好失言。”秋鸿道:“娘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只是我一身的病,受不得劳碌。前日医生说叫我静养调理服药才有效,我要到石林庄养病去,今日先对娘说过。”印月道:“你去了,我家中之事何人管?”秋鸿道:“家中的事俱有执掌的哥嫂也会料理。我也去不多时就来了。”印月道:“可是淡话,不在家里养病,到往乡里去,就请医生也不便。家中事虽有人管,毕竟你做个总纲,他夫妻尚小,晓得个甚么事体。”秋鸿叹道:“若是我死了,也要他们料理哩。”印月听了,心中不悦道:“哦,要去由你去,难道死了王屠就吃连毛猪哩。”秋鸿道:“我只为病欺了身子,故此要去将息些时。”说毕,便叩头拜辞。
侯秋鸿不是《梼杌闲评》中的主要人物,但在该书的人物群像中,她的性格特征却最为鲜明突出,她一举手一投足,以及声容笑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她的个性化的语言,使得她的独特形象,形象逼真地浮现在读者的眼前。而对她的始时误上贼船、同流合污,继而翻然悔悟、迷津回头、决然抽身,有贬有褒,既可以鄙视她前期的污浊行径,也可称赞她后期的蔑视富贵尊荣、飘然离开是非之地的决心。作者对侯秋鸿这个人物的复杂性格的刻画,可以说脉络清晰、层次井然,是他的成功之笔。
魏忠贤祸国殃民,决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做到的,而是他和他的爪牙们共同作恶的结果。在其奸邪集团中,客印月自然是主要人物之一,另外还有田尔耕、李永贞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这在前面已经或多或少作了介绍,这里就不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