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知识积累】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历城(今山东济南)人。南宋豪放派词人。二十一岁参加耿京领导的八字军,任掌书记,耿京为张安国等所杀,稼轩擒缚张安国献俘南宋。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一生力主抗金。四十二岁遭馋落职,退居江西信州,长达二十年之久,其间一度起为福建提点刑狱、福建安抚使。六十四岁时再起为浙东安抚使、镇江知府,不久罢归。开禧三年(1207),六十八岁的辛弃疾病逝。临死时,仍手指北方,大呼“杀贼,杀贼”,忧愤之中,吐血而亡。后赠少师,谥号“忠敏”。他与苏轼合称“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他的词题材广阔又善化用前人典故入词,风格沉雄豪迈。刘克庄评论他的词:“横扫六合,扫空千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作品集有《稼轩长短句》,今人辑有《辛稼轩诗文钞存》。
永遇乐,词牌名,又名“永遇乐慢”“消息”。有平韵、仄韵两体。原是宋代用于祝寿宴会等喜庆场合的宫廷音乐,可能很早传入民间,北宋时已被文人用为词调。京口北固亭怀古,为词的题目,交代了地点和事件。京口,古城名,今江苏镇江,因临京岘山、长江口而得名;北固亭,晋蔡谟筑楼镇江北固山,因北临长江而得名;怀古,既是事件,也交代了题材。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①处。舞榭②歌台,风流③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④曾住。想当年⑤,金戈铁马⑥,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⑦草草,封狼居胥⑧,赢得仓皇北顾⑨。四十三年⑩,望中⑪犹记,烽火扬州路⑫。可堪⑬回首,佛狸⑭祠下,一片神鸦社鼓⑮。凭⑯谁问:廉颇⑰老矣,尚能饭否?
【注释】①孙仲谋:孙权,字仲谋,三国时东吴王,其父孙坚,其兄长孙策。
②榭(xiè):邻水建筑。“舞榭歌台”,这里指孙权故宫。
③风流:遗风、流风余韵。
④寄奴:南朝北宋建立者宋武帝刘裕小名,字德舆,在京口起事,建立南朝北宋政权。
⑤想当年:忆刘裕曾两次北伐,收复洛阳、长安等地的那些年。
⑥金戈铁马:闪耀着金光的戈,配备了铁甲的马,都是当时精良的军事装备,可比喻战争,也可形容战士持枪驰马的雄姿。
⑦元嘉:刘裕儿子刘义隆年号,他好大喜功,曾两次仓促北伐,遭敌手拓跋焘骑兵逼至长江北岸而返,失利受重创,作者以此事暗示南宋名将张浚主持“隆兴北伐”一败涂地。
⑧封狼居胥: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在位时期),霍去病远征匈奴,深入漠北两千余里,击溃匈奴左贤王部主力,俘获数人并追杀至狼居胥山(今内蒙古兴安盟阿尔山市内),举行了祭天封礼。
⑨赢得仓皇北顾:赢得,获得。当年宋文帝刘义隆命王玄谟北伐,由于准备不足,又冒险贪功,败归,被北魏拓跋焘乘胜追至长江边,扬言要渡江,宋文帝登楼北望,仓皇深悔。这里词人引用南朝此典故,借古喻今警告韩侂胄之流,强调应积极备战,莫要幻想如汉将霍去病追击匈奴一样,封狼居胥山凯旋,而要时刻明白,草草准备下的北伐,只能如宋文帝一样的战败结局。
⑩四十三年:作者于1162年南归,到写该词时的1205年刚四十三年。
⑪中:中原大地。
⑫烽火扬州路:当年扬州路上,处处金兵南侵,战火烽烟四起。路,宋朝时的行政区划,扬州属淮南东路。
⑬可堪:可以忍受,实则为哪堪忍受。
⑭佛(bì)狸: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名。他曾反击刘义隆的刘宋北伐,五路北魏军乘胜追击至长江北岸,东路军到达建康北面的瓜步山,于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民间称之为佛狸祠,后来的老百姓们只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祇来奉祀,而绝不会查证这神的来历。这所庙宇,南宋时犹存。
⑮神鸦社鼓:神鸦,指在庙里吃祭品的乌鸦。社鼓,祭祀时的鼓声。
⑯凭:任凭。
⑰廉颇:战国时赵国名将,与白起、王翦、李牧并称“战国四大名将”。赵悼襄王即位后,郁郁不得志,先后出奔魏国大梁。投奔魏国之时,赵王想再次起用他,派人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廉颇仇人郭开贿赂使者,使者见廉颇为之米饭一斗,肉十斤,被甲上马,尚可用;然使者归来报告赵王:“廉颇将军虽老,尚善饭,然与臣坐,顷之三遗矢矣。”赵王以为廉颇已老,遂不用。
【译文】江河山岳,永存不朽。英豪孙权,无处寻觅。舞榭歌台,流风余韵,怎堪风雨?夕阳西下,萧索草木,普通街巷,寻常人家,人们常道,寄奴住过。遥想当年,胸有韬略,指挥若定,强兵劲弩,气吞骄虏,一如猛虎。
元嘉皇帝,多么轻率,欲建功,也学去病,狼居胥山,筑土为坛,以祭山神,庆祝胜利,未曾料得,北望追兵,匆忙出逃。尚且还曾记得,自北南来,四十三年,扬州路上,战火纷飞,浴血杀敌。不堪回首,佛狸行宫,神鸦取食,社鼓喧闹。有谁会问,廉颇将军,年岁已高,身体健否?
【内容解析】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开禧元年(1205),时辛弃疾六十六岁,任镇江(京口)知府。1204年,执政韩侂胄意欲巩固自己的地位,急于筹划北伐。1205年春初,又受命担任镇江知府,戍守江防要地京口,他到任后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但因不同意韩侂胄立即北伐,被调离镇江。辛弃疾登上京口北固亭,怀古忆昔,心绪万千,写下了这篇佳作。
本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东吴王孙权设置的重镇,一度为都城;京口,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起事的地方;京口,也是辛弃疾晚年被起用的地方。在京口,主战派的辛弃疾,本想再有所为,完成一生收复失地的梦想,不曾意料,韩侂胄只是假借辛弃疾的号召力。一个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京口,让辛弃疾这位爱国志士,义愤难平,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给韩侂胄写的一封“谏书”。
词的上阕,怀古抒情。面对永恒的、不朽的江山,面对京口,他能追忆起的首先是在京口这片土地上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第一位就是他一生仰慕的三国时吴国的皇帝孙权,孙权也有统一中原的雄图大略,在迁都建业以前,于建安十四年(209)先在口建“京城”,作为新都的屏障,击垮了侵犯者曹魏的军队。江山依旧是江山,京口依然是京口,孙权已经不在了。连他当年修建的“舞榭歌台”,他的“风流”,这些关乎他丰功伟绩的遗物,一起不堪岁月和风雨的洗礼,无迹可循。想起孙权,词人称之“仲谋”,几多仰慕,几多赞叹!可如今,“世无名主”,这样的英雄,再也无处可觅。几多遗憾,几多惆怅!接着词人想起与京口有关的第二个英雄人物刘裕。刘裕曾以京口为基地,两度起兵北伐,削内乱,灭南燕、后秦,收复洛阳、长安等地,当年的刘裕,奋力杀敌,气势如虎,驰骋万里,酣畅淋漓!词人多想像他!“寄奴”这个小名,寄托着词人无限的亲切与自豪情!可如今,代表刘裕业绩的遗迹也无踪可循,只留下那夕阳映照下的杂乱草木、偏僻荒凉的普通街巷。这种无奈瞬间填塞在词人的胸口:敬意与遗憾,仰慕与无奈都在其中!所不同的是:写孙权,先想到他的功业再寻觅他的遗迹;写刘裕,则由他的遗迹再联想起他的功业。
词的下阕,借古写意。孙权、刘裕都是在京口建立了功勋的人,词人自己却在京口被弃用、被调离!只因辛弃疾支持北伐,但不支持立即北伐。准备不足,便是失败。这让他瞬间想起了刘裕帝的儿子刘义隆。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其三次北伐,均未成功,尤其是最后一次,用兵之前,“闻玄谟(彭城太守)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有封狼居胥意”,谓汉朝霍去病,追杀匈奴,在狼居胥山筑土为坛,祭祀山神,庆祝胜利。“封狼居胥”,意为北伐必胜。词人郑重其事,以年号称之为“元嘉”,实为不屑,“草草”二字言之“草率冒险”,宋文帝刘义隆急于事功,轻启兵端,招致北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国势一蹶不振。这里其实是反讽,是提醒南宋统治者吸取前人的历史教训。接着词由怀古转入伤今,回忆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兵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北方人民,反抗异族统治,词人自己也曾投身抗金,在战火弥漫的扬州以北地区参加抗金斗争。如今自己已是六十六岁老人,无奈南宋朝廷昏聩无能,恢复中原之壮志难酬,往事不堪回首,这里既有自己难展爱国之志的悲伤,也告诫统治者也吸取自身的经验。再接着词作由回忆转入眼前实景:昔日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作者直呼其小名佛狸,“佛狸”本是突厥语,意为“狼”;他追击北伐军队,在瓜步山建立行宫,沦陷区的人民顽强战争。今日七八百年后的南宋百姓,却把他当作神来供奉,那时的中原早已风平浪静,人们忘却了北魏的侵略,忘却了扬州路上的烽火,竟对异族君主顶礼膜拜,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忍回首往事,实际就是不忍目睹眼前的事实。词人以此正告南宋统治者,收复失土,刻不容缓,如果继续拖延,民心日去,中原就无法收回。最后作者以廉颇自比,有三层含义:一是再表决心,自己和廉颇当年侍奉赵王一样,对朝廷忠心;二是显示能力,虽然年老,但依然如当年廉颇一样,老当益壮;三是抒写忧愤:廉颇曾为赵国良将,立下赫赫战功,可为仇敌所害,离乡背井,自己虽愿为国效劳,朝廷弃而不用,用而不信,壮志不能实现。满腔豪情,又悲情怨语。
英雄暮年,一声叹息:一叹世无英雄,二叹治者无能,三者怀才不遇,四叹老大无成!
【章法点评】
1.结构紧凑
词分上下两阕,围绕题目“怀古”二字,抒情达意。不同的是,上阕怀英雄人物,抒发敬仰和遗憾之情;下阕写忆起北伐失败之人,抒发忧虑和忧愤之情。上下阕互相照应,结构浑然一体,全词闪烁着爱国主义思想的光辉。
2.用典精当
上阕用典重人,借孙仲谋之典,表达遗憾与惆怅;借寄奴之典表达追慕与无奈。下阕用典重事,借元嘉之典提醒南宋统治者切莫草率出兵;借百姓膜拜异族君主佛狸,表达对异族侵略者的深恶痛绝和对时事的隐忧,对百姓的失望;借廉颇之典自喻,既表决心,又显实力,还表志向难以实现的忧愤。用典也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词中用典贴切自然,紧扣题旨,增强了作品的说服力和意境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