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人格完善·解开人格上的小疙瘩,不“传染”给下一代

第一章 父母的人格完善·解开人格上的小疙瘩,不“传染”给下一代

养娃有可能是个满意度逐渐下降的过程,父母面对孩子越来越复杂的人格构建,往往会招架不住。成人时的问题,往往是儿童期问题的延续,形成人格上的“疙瘩”,这往往是快速成长时心理养分不充足的结果。如何认识人格上的“疙瘩”?珍惜孩子的“内疚”和“自责”,不强化“疙瘩”,养成面向“问题解决”的习惯,多多进行为人父母的自我觉察工作,并付诸行动进行调整,于孩子于自己都有利有益,也是“和孩子一起成长”的精髓。

我小时候养过小鸡,你可能也养过。

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鸡是治愈系萌物,如果路边有卖,会让一大拨人“走不动路”。鸡成年之后,也不赖,羽毛顺溜,步态健康有力,圈养的已是如此,更别说山林散养的啦。

但鸡在成长过程中,开始黄毛褪色、初长成羽的时候,便会疯跑、好斗、邋遢……我们北方人把这叫作“半大鸡娃”。这个说法后来延伸了,用来形容孩子半大不小讨人厌。

相比之下,心理学家就说得规矩一点,比如“可怕的两岁”(Terrible Two)[1]。民间说得更接地气,比如,“七八岁,狗都嫌”。总之,当父母发现孩子的自我意识开始疯长,同时活动能力又变强、开始圈不住的时候,就觉得他们既没有小婴儿萌嘟嘟的可爱,也没有大人会修饰的光鲜。

但是大人有的时候也不光鲜,更不可爱。你见没见过一个成人身上有一个半大小孩的特点,不招人待见的?

比如说有人特别需要关注。作为大人,像孩子一样哭到吐、闹翻天和满地打滚是不行了,顶撞别人和惹麻烦有的时候却能行。跟亲密的人闹脾气半宿不睡;夺命连环电话一定要打到对方崩溃为止;在社交工具上表达负面情绪及身体健康状况的签名,诸如什么“最近很烦”,什么“最近体质差,干什么都没精神”等;忍不住炫耀,总忽略实质中更关键的东西,拼命寻找外在细节和内容让别人认同自己;一定要证明自己的正确和强大,不惜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总是在公开场合忍不住诉说不公平、不合理来获得同情;甚至装腔作势、言不由衷也有同样的功效。这些都是小时候不招爸妈待见的方式的升级版。这样的成人心中一直有个没被合理满足的小孩,才不断花样作死。

要想下一代不再过分求关注、不招人待见,长成一个性格平顺、受欢迎的孩子,先要解开自己的结,再科学地去解孩子的结。在夜深人静扪心自问的时候,我们也知道总在大家面前说“不公平”显得像弱者,没人再敢给你机会,自己也会成为不被尊重的流言蜚语的传播者。但一旦有积怨了,我们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去叨叨。当然,还有人压根儿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只觉得说出来就舒坦了,这么一来二去地循环,就像永远被封印在魔咒里。

平素我见得不少,自己身上也有几样。没错,这个事真的值得说道说道。

这就是我们成长过程中的“疙瘩”。像大树一样,如果风调雨顺、养分充足,大树就长得光滑挺拔,谁都知道这样的树木是好材料。人是一样的,如果快速成长的那些年“年景”不好,所需要的心理营养缺乏,会在成长过程中留下“疙瘩”,一直带到成年,在遇到性质类似的情景时就会绊人一下。

我自己的疙瘩是“固执”。除了死磕自己的观点以外,经常拒不认错,不由自主地想反驳异己信息,对别人的建议的第一反应是排斥,还不断地给自己找理由解释,在人群中就是一个特别死倔的存在。当然,这是过去,你现在要是有机会见到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出来了。让我改变最直接的动力是发现我儿子徐小熊在有一段时间内几乎拷贝了个一模一样的我,只不过是低幼版的。

有一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回忆起来常常羞愧得无地自容。

理解“人格上的疙瘩”的表现形式和负面影响

大概是研究生二年级那年冬天,上海下雪的日子。我的导师邓老师打电话来:“你离学校后门近,麻烦你跑一趟,帮我去阿莉或者学友餐厅定个位子,十个人的。”

“人格上的疙瘩”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但凡不舒服、不顺手、不适应的时候,就会跳出来作祟,很难考虑到情景和代价。

我的倔劲儿上来了,回说:“您可以打电话订嘛!”邓老师真是个心思澄明、宽宏大度的人,还耐心地跟我解释:“大概是天气不好,或者他们忙,电话一直不通。”

当时我就是这样,一旦某个说法脱口而出,都会固执到誓死捍卫,完全不顾场合和对象。

接下来进入找理由程序——“邓老师,不好意思,我的鞋都不防水,出门一准儿全湿,我好不容易踮着脚打好饭回来宿舍。后门的排水系统不好,您知道。您还是再打打电话看吧。”

你听完这个故事,有没有一种天雷滚滚的感觉?是不是觉得我导师往后会整死我?会觉得我压根儿不是耿直,是有毛病?没关系,你对我的吐槽,也是在练习觉察和识别情景。

我真是很不想回忆这件事,每每想起来都恨不得抽死自己。虽然当时嘴硬,但恐惧和后悔了多久只有自己知道。这就是“疙瘩”,它作为一种在大脑中巩固过无数次的自动化程序,常常跳过理智的检查。我当时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在反应上太有优势了,以至于我的新皮层[2]根本管不住它们。等我的冲动退却,才有可能知道后果:我担心老师不再喜欢我了,担心老师不让我毕业,担心老师取消我公费研究生的待遇,担心老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找我麻烦……

很久过去了,事实证明,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邓老师有高度,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儿给我“穿过小鞋”,待我一如往常,果然是通达的大师啊。也不知道是我哪儿积来的德。

很多年后我跟邓老师谈起这件事,他微微一笑:“年轻人哪能没点儿郁结的血气啊!”

哎,老师,您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没错,我是有这样一个“人格上的疙瘩”。好在这类事给我足够多事后的痛苦,于是,我决定彻底修理自己的疙瘩。

追溯到小时候,我跟我妈就是“针尖对麦芒”,一个见到另一个,马上进入“对方辩友”的角色。如果我们在一件事情上想法有出入,家里就会爆发一番唇枪舌剑的论战。我爸被迫扮演和事佬的角色。比如这是我们典型的一段对话……

理解“人格上的疙瘩”的形成过程

“别穿着袜子在地板上走,每双袜子都洗不干净,你是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讲究。赶紧把拖鞋穿上!”

她这么一说,我的火气开始呼呼地往上冒。我怎么不爱干净了,刚才还手洗校服呢!人,要为自己的尊严战斗,于是我开始接腔,为了反对而反对。

“我是为了节约时间,就这么一点儿路,我走过去拿了过来就好了,穿拖鞋不麻烦吗?”

我妈哪肯示弱。

“就你懒,省事儿!袜子底儿那么黑,你还好意思?”

“反正袜子是穿在鞋里的,别人也看不见!”

“你自己不觉得恶心?你对自己有没有要求?”

“我哪儿不爱干净了,我天天洗澡!自己还洗衣服,你去问问,哪有一个10岁的孩子像我这样洗衣服的?”

“你别狡辩,咱们就事论事,你袜子就是黑的!”

“黑一点怕什么,我节约的是时间!”

“你浪费的时间多了去了,就为节约这一点儿时间?下次你别叫我给你买袜子啊!”

“我下次自己买袜子!我就买黑色的!”

“有本事你自己将来工作了赚钱了,自己想买啥买啥!”

……

这种情景在16岁高中住校以前,是我跟我妈之间的主旋律。年纪小一点,吵的回合少一点,配合着哭闹和耍赖,有助于在争吵中占据上风,但更多时候也被“修理”得挺惨的;年纪大一点,辩论水平高一点,胜负对半开,得手的时候,也能把我妈气得够呛。

本来不穿袜子只是背着人偷偷“不合规范”,其实我心里也是有点儿不安的。但就这么被我妈挑起战火、贴上标签,我怎么能任由自尊的“城池”失陷?必须要证明自己也不是“吃素”的。为了反对而反对,其实是一场自尊保卫战。对方辩友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他站在了你的论点对立面。

就是因为小时候一次又一次不断地强化,导致我一听到与自己认同的事情不一致的信息,就自动化地“找茬”。比如在工作中听不进去反对的意见,演变到寻找“歪理邪说”捍卫自己的做法和观点,事后自己都觉得可笑;领导一否认我的方案,我就怒火中烧,恨不得撂挑子走人……凡此种种,这种“人格上的疙瘩”真的在生活中迁延很深啊。

本来轻微的小疙瘩都仅仅是在人格里不够美观而已,重了才会影响工作和社交。但作为成人,我们一般都能收敛着,不至于太嚣张。有了孩子之后,才发现它们是在教育孩子中时刻会爆发的小炸弹。

每个人成年以后,就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吃过几次亏、悔恨过几次,经过彻夜沉思,同时再加强下自我学习,就知道:我们不能怪父母,他们也是带着局限生活的。我作为他们的下一代,在人格上升个级、更新一下版本才是理所应该的,不能要求他们超脱于时代做足孩子需要的一切。如果我还一模一样地复制他们的方法,依样画葫芦地对待我的下一代,人类社会哪谈得上进步和发展呢?再换一个角度说,当我们自己去养孩子的时候,明明知道了问题的所在,却还给孩子留下疙瘩的话,简直是明知故犯,万一将来他没有机缘解开呢?万一因为疙瘩走了大弯路呢?怕是我们没有尽到为人父母的职责。

其实人们有两种非常珍贵的情绪叫作“内疚”和“自责”。平时的教育会给我们一些界限和原则,如果违反了,会感觉到心理上的不安和不适。如果配合理解、宽容和提醒的教育方式,会收到更快调整、心存感激的效果。但类似我妈这种不由分说的指责,还有占据讲道理制高点的“宜将剩勇追穷寇”,绝对是把内疚和自责的小火苗浇灭的好手。这种事情在生活中,并不罕见。

我还记得有一天上午,情商快乐营的卢妈妈接到了小杰妈妈打来的电话,她火急火燎地请教怎么对付小杰。事情不复杂到令人吃惊,况且起因不是啥大事儿。

孩子由于“自己失误导致不良后果却埋怨父母”的应对方式

邻居小朋友过生日,送过来一块蛋糕。因为刚吃过晚饭“战斗力”有限,小杰吃了两口就放进冰箱冷藏。到了第二天早上,小杰才意识到那是一块冰激凌蛋糕,本该储存在冷冻层的,这样经过一晚全化掉了。小杰有些恼怒,气鼓鼓地坐在餐桌前。

可要知道,这个12岁的孩子为啥生气呢?肯定是有些怨恨自己办了这样的窝囊事儿,导致好吃的东西完蛋了。这种恼怒吧,背后就是内疚和自责:“我怎么这么逊、这么不注意呢!又不是没吃过冰激凌蛋糕,上次我妈买的,不就是冻在冷冻层吗?下次可长点儿心吧。”

当父母的,要是不会管,就得给孩子留点儿空间。心理成长也是成长啊,都会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得到教训、进行反思、收获经验……不就这么循环的嘛!回想我们自己,不就是在父母忙工作、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情境里,参透了很多人生真理?路虽然走得慢一点儿,但也是个正常而扎实的自然周期。

本来孩子自己就可以好好总结一下,结果小杰妈妈给点了一把火,一下子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你又不欠那两口蛋糕,化了就化了呗。要怪都怪你自己怎么不知道放冷冻层!有什么可生气的。”

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都怪你!你昨天晚上还去冰箱拿牛奶,看见了都不知道放冷冻层吗?我是小孩子我哪儿知道,你总说你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长,那会儿你的经验都拿去喂狗了吗?你算是负责的妈妈吗?”

小杰这种转移概念和过度概括的乱贴标签真是用得炉火纯青,也不是个简单的小孩子啊。

事后小杰妈妈不好意思地跟卢妈妈承认,她自己教育孩子的时候也确实有这毛病。在孩子身上也没少贴标签:“你难道就不能……”“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算是对自己有要求的孩子吗?”……有时候不过就是小杰没按照妈妈的意愿选择,或是贪玩儿漏了一项作业被老师批评而已。“喂狗”这说法小杰妈妈也常用,也真算不辜负“有样学样”这项传统技能。

果然,孩子都是根据我们的“身教”来学习的,挡都挡不住。

妈妈的怒火也被点着了。俩人吵了起来,你可以想象那种无所不用其极互相指责的场面。

在亲子争执时,只有年龄、阅历和经验带来的水平高低不同,但绝不对双方火力密集度产生关键影响。

最后,是以两败俱伤收场。小杰和妈妈双双迟到,回家还继续冷战,妈妈说的话小杰更不爱听了,俩人都没好气。

而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损失最惨重的部分,是小杰在生自己的气时那点儿内疚和自责本可以带来的对经验的总结。

一旦亲子双方对立吵架,本来对孩子成长特别有利的“内战”(内部自我斗争),一下子就变成了一致对外,炮火铁定能燃烧到他亲爹亲娘的领土上去。你要是敢拷贝几十个这样的过程,一个叛逆固执的孩子妥妥地就养成了。

有些家长真的是太会引火烧身了。

给孩子“留空间”是经典的无为而治,可我们很多父母不满足于“不作为”。觉得不管大事小事,都应该在经验中教育教育孩子。如果真的想做,就得用正确的方法。

卢妈妈的方法就很有参考意义。她说:“你看见孩子生气了,得帮他开解,不是给他加劲儿。你帮他想解决方法,还愁将来孩子遇见事儿没招儿啊。”其实孩子需要的是经验的积累,在生活中不断地练习。妈妈应该庆幸,哎,就是蛋糕化了而已,真不是啥大事,吸取了经验,孩子行为变得更审慎,指不定长大后能避免学业上、工作上由于轻率安排而造成的重大损失呢!多划算啊。

“你可以问问他,‘咱们来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吧。这化成水的蛋糕,我给你弄个保鲜盒装起来冻上,看还能不能吃。要是不行也没事儿,咱们可以再去买一块。’这样,你的家长权威一下就树立起来了,你还愁孩子不学你积极稳定的情绪、不学你宽广不纠结的问题解决思路?你还愁你说话没分量,孩子跟你反着来?”

我事后问卢妈妈,是咋实践这一招的。

孩子做错了小事,父母如何放下责备、导向问题解决

她说:“我儿子曲博博五六岁的时候,有次吃苹果,掉地上了。他可不好意思了,赶紧把苹果捡起来掖在身后。我觉着他不是心疼苹果,而是爸爸经常强调,拿东西要拿好、不要浪费吃的东西。这观念深入他的内心,具体没做到时,就有点儿内疚了。”

“我就跟他说‘没事儿,大家都有不小心的时候,这很正常。咱们有办法解决,是需要妈妈帮你洗洗接着吃,还是咱们再削个新的?’我一说完,小博轻轻地别过身去,紧靠我的肩膀,说‘妈妈洗洗吧’。我瞥了一眼,那小眼眶都是红的。刚才倒没什么事儿,这会儿是被我感动的。你也知道,他现在十六七岁了。哎,不用到这么大时,他的手就一直很稳当,跟咱们付出信任、收获权威的教育方法不无关系。孩子被信任时,当然想努力做得更好。”

这勾起了我的回忆。我妈有的时候虽然较真,指责型沟通比较多,看不顺眼的时候不能忍,但真给她一摊事儿,她还是很知道轻重缓急的。

忽略孩子一时的失误、导向问题解决的重要性

从十一二岁开始,我就经常在家洗碗。难免有手滑打碎一个的时候,我妈总是闻声急匆匆而来,关心的第一件事儿是“手有事儿没,划破没有?”那个时候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瞬间决定原谅她对我其他的指责。“谁还没个手滑的时候,下次小心就行。来吧,我给你收拾渣子,你小心,继续洗吧。”

关键是这个“继续洗”,抛洒过来的是满满的信任。我很感激她没说“别洗了别洗了,家里这几个碗还不够你摔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长大了敢想敢干、不怕失败,曾经是妈妈给了我这样的人格养分。那个时候,我真想把头靠在她胸前,好好享受这份信任对人格的滋养。甚至日后我悄没声地想干坏事儿时,也每每想起我妈对我的类似信任,不敢太出格。

做父母的要经常想一想,多大个事儿啊,真不必非得较真。让过去的就过去吧,想想怎么解决问题,面向未来,不然,我们真想养个“祥林嫂”出来啊?气呼呼地抱怨“我妈没叫我,我才迟到的”“我爸买的玩具车质量不好,才这么容易坏的”“他抢我东西,所以我就打了他”……说起来振振有词,让为人父母的抓狂,其实一直没想到自己就是背后隐秘的推手吧。

不着急指责孩子,跟孩子一起并肩作战,解决问题,啥时候才能成为我们当父母的共识呢?

自从把自己修理好了之后,我经常在生活中看到由童年曾经的“父母的应对方式”给一个成年人带来的问题应对方式。毕竟,过来人更懂过来人。

我有一次讲课,碰到这样一位妈妈。那次我讲到“如何帮助孩子应对来自他人的负面评价”,提到一种在儿童的同伴小群体中,由专业人士操作的情景暴露、信念澄清的方法。

帮助孩子理性认识来源于他人的负面评价

在情商快乐营的儿童情商课中,我们有一个环节叫“糖果饼干谁更聪明”。当孩子们挑战完一个有难度的身体活动后,老师会肯定大家的投入和坚持。然后就会顺理成章地提到,为了“慰劳”大家,自己特地带来了糖果和饼干分享给每一位,不过每人只能选择一样。糖果真的对小朋友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尤其是包装漂亮、造型奇特的那种,饼干很容易被秒杀掉。孩子们纷纷选择吃糖果。这个时候,一旁辅助的老师会要求吃饼干,并边吃边嘀咕:“吃饼干才好呢!选择饼干的都是聪明人,选择糖果的都是笨蛋!”

这里确实有争议,因为有爸爸妈妈担心,这么说会对孩子有伤害吗?

但凡情景学习,一定要完整地看待、审慎地操作。我们说,在生活中被别人说不好听的话、贴负面的标签,是在所难免的。与其在我们完全无法把握的环境中让孩子去经受,不如有机会做计划性的预防。我们这里就是希望能给孩子“打上免疫的一针”,而打预防针确实有严格的操作。就像疫苗,一定要是减活或者是灭活的病毒,当然灭活的更安全,还要控制严格的剂量和存储方式,这样才能激发免疫系统的识别,又不至于对人产生危害,让人生病。

我们见过各种各样的孩子。被这么说了之后,有的满不在乎,该干啥继续干啥;有的就开始心情低落,搓小衣角,刚才还因为吃到糖开开心心的呢,这会儿恨不得把糖吐出来;也有的直接就反驳回去:“饼干才不好吃呢!你才是笨蛋呢!”看时机差不多少了,老师就会引导孩子们:“刚才她说了什么,你们听见了吗?她说我们选择吃糖的人都是笨蛋,你们觉得她说的对吗?她这么说公平吗?”

一些心理能量足的孩子,看见有人撑腰了,马上来精神了,嚷嚷着说不公平,选择糖果的才是聪明人。

这绝对是强化认知和获得成功体验的好时机。

老师就会号召大家:“我觉得她这么说好不公平,我们来跟她辩论好不好?我们可以表达自己的想法,来维护自己!”

于是,一位老师带着一帮选择糖果的小朋友,开始“大战”胆敢说选择糖果不聪明的另一位老师。最好的效果,当然是鼓励每一个小朋友发言。

“糖果很甜、很好吃!饼干没有那么甜,不太好吃!”一位孩子说出了小朋友心目中的真理。

“可是饼干吃了可以填饱肚子,就没那么饿了!”辅助老师不服气。

“可是糖果可以在嘴巴里含着吃很久,而饼干一会儿就嚼完了。”这是个会慢慢享受幸福的孩子。

“但是糖吃了对牙齿不好,饼干就健康得多!”辅助老师守稳角色继续不服输。

“你说的不对!吃完糖是要刷牙的,牙齿就不会坏了!吃完饼干也要刷牙,不然牙也是要坏掉的,你要记住!”嘿嘿,这是个有自主意识和思辨精神的孩子,连别人的逻辑漏洞都不放过。

“饼干对消化好,糖果又没有这个作用。”辅助老师眼看着就抵抗不过孩子们了。

“蔬菜水果才对消化最好!我们回去多吃蔬菜和水果,不就可以了!”一位孩子跳出来代表大家乘胜追击。

“而且要吃完饭再吃糖,妈妈就没意见了。”另一位孩子援引妈妈的说法,补充道。

“反正我就是喜欢吃饼干!我不喜欢吃糖果!就是觉得吃糖果不好!”最后,辅助老师祭出撒泼耍赖这一招。

“不能因为你不喜欢,就说别人的选择是笨的,这不公平,你这样不受欢迎!”孩子们开始有理有据地教育这个大人。

这就是孩子的“体验式学习”,不是已经知道,而是曾经做到。别人说不好,不代表我的行为真的有问题。但很多孩子确实会因为别人持反面意见,尤其是夹杂着人身攻击,就慌了神,变得不自信,不敢维护自己的立场。而体验过这种过程的孩子,就会获得经验——我心里明明有道理,为什么不能大声地表达呢?况且,这个过程本身也是一种思辨的练习。

老师也会适时总结:“对!当你们觉得别人的评价不公平时,就像刚才那样大声地说出自己的道理、表达自己的立场,感觉怎么样?”

我曾经见过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拍着地板大声说:“爽!”

简单粗暴又直白,但很能表达心声,哈哈,我喜欢。

正当我手舞足蹈地跟家长们描述这个情景的时候,一位妈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大声说:“我不能认同这种教育方式,我觉得这还是对孩子有伤害。在环境中是自然发生的,但你们这是人为的!这是蓄意的,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接受这个,我要让我的孩子到真实的环境去经受风雨!而且,在她比较小的时候,我要尽可能保护她!……我不能认同,我不要再听了!”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阵仗,猝不及防,惊呆了。

幸亏一位现场的爸爸淡定又幽默地帮我打圆场:“哈哈!这位妈妈也有权利表达自己的立场和想法嘛,这也是公平的!只是,她怎么不给老樊辩论的机会呢?”大家都会心一笑,气氛缓解了很多。

我在震惊之余,忽然发现,这可能是她“人格上的小疙瘩”。一言不合就走人,而且是在这种公开的场合,并且确实只甩出论点,论据和论证都无处寻觅,给我们留下一个匪夷所思的背影。她是否也曾经被这样对待过?

我忽然想起情商快乐营一位叫晓勤的孩子,他的爸爸跟我述说过这样一件事……

当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父母觉得不适宜满足时,如何与孩子讨论,才不致激起逆反,同时保护主动性和问题解决能力

晓勤读四年级了,从小到大一直是外公外婆与爷爷奶奶换班来照顾他,负责他的饮食起居与学校日常接送。这次自从外公外婆回去换了爷爷奶奶来之后,他就各种找爷爷的茬儿,经常顶嘴、为了反对而反对、不理睬爷爷的好意,比如爷爷给他削的水果他偏不吃。爸爸很困惑,以前晓勤不是这样啊,上一轮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他还很正常,爷孙爱一起下棋,还互喂零食。爷爷确实为人谦和,爱迁就孙子,但晓勤还比较懂事,一直念着爷爷的好。怎么才三四个月过去,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爸爸几次跟晓勤强调“一定要尊重爷爷”,但孩子一口咬定“我没有不尊重爷爷,我就是这样的,我就是在表达我的想法,我以前也是这样对待他的”。倔强劲儿上来了,真的是死不低头。中国的孝子从不委屈老爷子,晓勤爸爸急的时候也批评和打骂儿子,但似乎毫无用处。他越冷酷和强权,晓勤越像革命烈士,宁死不屈,好像捍卫什么真理似的。眼看爷孙俩的关系越来越糟糕,父子关系也陷入僵局。

因为晓勤刚开始上课没多久,我对他了解有限,就希望从他爸爸那里挖掘更多信息。

在一大堆看似无关痛痒的线索中,我忽然发现一个“线头”,源于我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时候你拒绝过他,只有你自己立场上的道理,不给他申辩和讨论的机会,且让他很不能释怀呢?”

爸爸好好想了想,告诉我,在说事儿之前,必须要介绍一些背景。自从上了四年级之后,孩子似乎忽然不爱听他讲道理了。以前乖乖的晓勤,唯道理是从,觉得爸爸很厉害,只要爸爸摆出道理,基本上就消停没有疑问了。但似乎突然长大的他,现在就是爱问几个“为什么”、找几个爸爸的“逻辑漏洞”、举几个“反例”来对抗。一来二去,爸爸不适应且吃不消了,觉得“道理讲完就戛然而止”最合适,留下空白让你自己去消化就好。所以爸爸新发展了结束语:“不要跟我说了,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好讨论的。”

这很像那种非常传统的课堂教学有没有?既不互动、也不答疑,下了课老师立即拍屁股走人,既不留下联系方式,也不告知办公室在哪儿。

最近的两件事,第一件是晓勤想要买个手机。理由是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有,可以用微信联系,也方便用互联网查找信息。而且他保证,一定不会耽误学习。爸爸由于自己听说的负面信息较多,觉得不好控制和管理,于是拒绝了晓勤的请求,给了几条理由:“1.你没有通过劳动获取收入,这种较昂贵物品是否购买,当然父母说了算;2.你说的功能,其他方式也可以实现;3.你为了想得到,总会说好听的给我保证,但移动互联网的诱惑无处不在,到时候也许身不由己了。不如先做好你之前承诺过我的那些事情。”讲完道理之后,爸爸果断结束了谈话,并警告晓勤“不要再来跟我谈这件事”。

另一件事是晓勤想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同学的妈妈很用心,准备了自助餐环节、庆祝仪式、礼物交换、游戏时间……但晓勤爸爸觉得如此隆重,去参加了将来还得还回去,等儿子生日的时候岂不是也要办一场去回馈?太麻烦了!干脆不去参加,那么也不用邀请,干净清爽利索。于是拒绝了晓勤要去的请求。同样走了“讲三条道理、果断拍板定结论、不与孩子互动”的路数。当然,他忽略了这里面包含的孩子们之间的情谊,这件事引发了晓勤更强烈的反抗。

爸爸自己也说:“晓勤就是像扯条幅示威游行的群众,口号喊得山响;我觉得我危机公关完了,就躲起来,不与他打照面。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强烈的情绪能淡下来。”

因为晓勤爸爸信任我,倒是很诚恳地对我说:“我就是太不适应他没有过去听话了,他的想法让我招架不住,于是我就当了缩头乌龟,我知道他恨得牙痒痒。可能我也需要过程。”

我能理解爸爸,也特别能体谅晓勤当时的感受,这确实是需要重新调整互动模式的一对父子啊!

其实爸爸已经觉察得不错了,我就得代表晓勤“加个粗、划下重点”:“我猜晓勤的感觉是,他刚练了个自认为挺超凡绝伦的‘武功’(有想法可以表达、可以辩论),想找个对手过过招。干脆先选择自己一直敬佩的、高大上的爸爸吧!结果爸爸似乎‘看不上’他,三招威震江湖的起势亮完过后,就左右腾挪躲闪,再也不出招、也不接招,闪人了事。这是对对手的极大不尊重,‘咋地,你觉得我小字辈、没资格吗?’让对方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虽然似乎没有伤害,但也极不痛快!”

爸爸一拍大腿:“是啊!所以老樊你的意思是,我让晓勤不爽,于是他拷贝了我的方式,加上半大小子不合理的方式,去伤害爷爷?”

“爸爸也是个思维敏捷、思路跑起来当仁不让的人,我还没有推断那么远、那么快。当然,您说的有可能,‘你让我不爽,我又对抗不了你的强权,我就找你爹作对手’,去宣泄自己积累的负面体验。”我不太习惯绝对化的推论,于是这样回应。有的时候,看似合理,也不一定就是关键和根源,但值得被排除一下。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我要是听他说,我们爷俩儿就纠缠得没完没了了。我这人也有主见、还强势,不希望孩子控制我。最后要是我拿主意的话,他不还是不会满意吗?”

“我记得您在让晓勤来情商快乐营学习的时候,表达过一个目标:让孩子有判断力,不要人云亦云,受人摆布和左右。那个时候,您可以一边享受晓勤的听话,一边又担心他‘太听别人话’,对不对?”我喜欢让家长把对孩子的期待与自己的教育行为之间的阻碍疏通,最好不要有私底下的“小矛盾”——一边希望孩子有判断力,但从来不跟孩子进行判断和选择的练习;一边希望孩子不要人云亦云,一边在家里搞独裁制和一言堂。

“另外,讨论不代表放弃您作为家长的权力。就像前面说的,后辈准备跟高手过招,没说一定要赢。但您不跟人家比,就是看不起和不提携后辈,有失前辈的高风亮节了吧?”

“当然,如果听从自己的内心感受和召唤的话,我们完全可以用开放的心态去跟孩子讨论,分析利弊,表达自己的立场。如果孩子真的哪次说服您了,也是他的成功体验,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表达是有价值的,是值得争取的。这不就跟您的教育目标吻合上了吗?况且,也是您自我突破的起点。前面买不买手机的事,跟您的教育价值观有关,我就不多做评价了;但后面一件事,其实是您自己怕麻烦,或者把友情太当作形式上的交换——其实晓勤同学的妈妈,也不见得真的想要你们举行同等规格或更高规格的生日会来回馈啊!为了自己的不麻烦或心理有负担的心结,就直接甩出三条理由拒绝掉孩子正常的社交生活,也不算合理吧?”

我刚一说完,晓勤爸爸就马上补充:“对对对!那次晓勤给我撂下一句狠话,‘你看着吧,你都不听我说,我以后也不会听你说的。全世界就你最有理!’我觉得根源就在这里了!”

两个月以后,我再跟晓勤爸爸聊起这件事时,他告诉我,果然晓勤要的是“表达的权利”。其实父子俩经过真诚探讨,大家共同解决问题,孩子还是很好沟通的,也并非自己想象的“收不了场”。他自己也摸索出还不想答应孩子要求时的缓兵之计:“你说的有道理,但还没有完全说服我,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那晓勤跟爷爷的事儿呢?”我关心这个,毕竟问题症结找没找对,还得靠结果来检验。

“啊,我都忘了!因为晓勤跟爷爷之间已经很正常了,就被我自动忽略了!我就光顾着关心自己当爹的时候,是不是心虚和色厉内荏了!”晓勤爸爸大笑着说。

这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但当时还没有联系到“人格上的小疙瘩”——如果晓勤爸爸不调整,那晓勤会不会因为一直不满足,留下这个“小疙瘩”呢?他会不会沿袭爸爸的方式,在与别人交流的时候,只说自己的决定,生硬地扔下几个理由,拒绝跟别人互动式地交流呢?很多时候我们都在拷贝父母的模式,在父母那里没有获得的满足,一不留神,就会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中重现,代际传递下去,也会损害我们在其他人际交往范畴中的适应性和表现。

在我的课上愤而离场的那位妈妈,就有可能留下过类似的“小疙瘩”。她也许确实不同意我们的观点和操作,这很正常。今天的真理就可能会被丢进明天谬误的垃圾箱,学术界的争论也是推动各领域客观发展的动力。拿不同观点跟我讨论的家长也时常会有,我很感激他们补充了我看待问题的视角。我们为孩子不断修正操作,用结果检验、孕育出更合适的操作。但这一位妈妈,带着不满的情绪、不符合年龄的退场方式,是让我困惑的,不免担心她的孩子,会“继承”什么“小疙瘩”?也许在她本人曾经的成长过程中,会不会有一位权威像曾经的晓勤爸爸一样、却不能像晓勤爸爸有机会调整?如果她能觉察,会不会避免继续传染这种“小疙瘩”,让孩子拥有更为舒展的人格?

成年之后,我们改变自己其实很难,对抗习惯更难。麻省理工学院的Judson Brewer教授给了一个方法: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分一点精力去“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并留意你的身体和思想中正发生什么,留意自己的冲动。当我开始留意自己的固执己见、不通融和不够灵活的时候,会暂时进入一种凝神沉思的状态:回忆一下我因为固执和拧巴曾经吃过的亏、事后经历的心理折磨,重现一下我跟我妈因为较劲而强词夺理的辩论,再思考一下我要反对的事情里所包含的有价值信息以及我对自己“做开放客观包容的信息接受者、做孩子的好榜样”的要求……这样,不给自己习惯性冲动反应的机会,真的就能慢慢建立起新的神经学习通路。

很少有人在整个成长的道路上一直风调雨顺。直面我们人格上的“小疙瘩”,解开它,才能更顺畅地跟孩子一起成长。

我刚生完孩子的那一年,邓老师语重心长地跟我说:“我周围好多朋友和同学,有小孩之前家庭和美,一切相安无事;有了小孩之后,全家鸡飞狗跳,好多问题暴露出来。孩子是试金石,把我们在心理上的症结和不平顺放大。如果我们不能及时觉察和调整,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孩子的日子不好过,整个家庭的日子也不好过。”

确实是这样。跟着孩子学情商,也是我们以他们为动力,努力为他们营造更好的成长生态环境;也顺便通过孩子的成长,完成为人父母的自我重塑。

【注释】

[1]“可怕的两岁”(Terrible Two):两岁左右是儿童第一次自我意识迅速发展的时期,孩子开始变得“不乖巧、不顺从”,经常说“不”,故有此说法。

[2]新皮层:指大脑新皮层,是脑和整个神经系统演化史上最晚出现、功能上最为高级的一部分,掌管高级认知活动。与一些高等功能,如知觉、运动指令、空间推理、意识及人类语言的产生有莫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