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外归因·教育孩子“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悲剧B面
我们一向认为“内归因”是好的，因为找到自己的问题，才可以控制和改变。但事实是，过分内归因，却让孩子失去控制感。这种“失控”，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会扰乱孩子心性，陷入自罪自责；让孩子沮丧挫败，影响心理健康。怎么让孩子理性、客观地总结和归纳经验，找回“控制感”——我们学习调和内外归因比例和方式的时间到了！
情商快乐营有位爸爸，曾经这样跟我倾吐过……
遇到失败和挫折，父母总让孩子“从自己身上找问题”时，孩子的感受和体验
“老樊，在外人看来我算成功。不管是在专业领域的成就、收入，还是家庭。这跟我父母从小对我的严格教育有关系，他们认真地在个人发展上要求我、支持我。但我的幸福体验却很少，总是感到莫名的焦虑和担忧，每天早上尤其严重。出了什么错，总是很惶恐地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这个习惯确实让我对自己要求更高、更努力，容易有好结果；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失去的是面对生活客观从容的劲头。可以说，我的幸福感和实际拥有的生活，是严重不匹配的。”
他说的“总认为是自己的问题”，让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
因为是闲聊，我就没当自己要正经八百地解决他的问题，就思维跳跃地问他：“出了错，父母总让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会经常说，‘先管好你自己’？”
“对对对，他们说得更文气一点儿，‘你能控制的只有你自己，别管环境和别人，那些是你控制不了的。尽最大努力做好你自己！’”爸爸说到这里，双手抱头，感觉有点儿挣扎。
我也在情商快乐营看见过类似的现场版情景。
一天午后，一位妈妈带着读一年级的儿子在大厅的座位上做作业。那会儿人少，也很清静。我经常喜欢守株待兔地等待故事发生，就停下脚步，看看走向。果然没白等。
几分钟以后，妈妈语言的“炮弹”预热好了，开始“发射”了。全程只能听到孩子充满哀怨和厌烦的小声辩解。
“你怎么就不能写得横平竖直呢？别跟我说你写得太多了，手酸了没劲！老师布置给大家的作业都是一样的，管好你自己，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你看你眼睛趴到哪儿了？一尺一寸一拳头，你的一尺一寸一拳头呢？别跟我说这桌子不舒服，我小时候，坐的桌子还没这像样呢，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
“看错行了？写串了？人家书和作业本的格子印得好好的，别怨到东西头上，找找自己的原因！”
这个高频出现的“从你自己身上找原因”听着似乎没错，但屡次从妈妈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她获得了某种特权，在宣布绝望的神谕一样让人意志丧失。
这个时候孩子已经极度不配合了，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也不说话了，发出抗议的哼哼声。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么身在其中而不自知，任由情绪、习惯和冲动的三驾马车带着我们在错误的道路上躁狂地南辕北辙。我明白妈妈是希望孩子内归因，找找可控因素，发动自己的力量，攥着一股劲儿去搞定任务、摆平环境。但怎么听起来，就像官僚作风严重、“不管，你自己解决”地推卸责任呢？我只能冲过去打捞她在漩涡中越来越小的父母觉察力。
那天，我们算是在就事论事的层面上弄明白了，妈妈最后说：“我一直觉得哪不对劲儿，自己就像语言上的暴君、行动上的‘甩手掌柜’。除了当他抱怨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引导以外，还跟我厌恶找外在理由的人、真的信仰‘内归因’有关。可是樊姐姐，我现在疑惑了，到底是内归因本身有问题，还是我引导孩子去内归因的方式不对？”
她引导孩子去内归因的方式肯定有问题，因为已经像在推卸责任和进行指责了。并不是内归因本身不好，内归因合理得当时，会让我们相信自己的能力、愿意诉诸努力。但绝对而单一的内归因会使人失掉全面、客观看待问题的机会。尤其是滥用内归因中的不可控归因，会让孩子沮丧和挫败。写不了横平竖直，可能跟手部力量发展、也跟练习的多少有关系，咋就一定是“自身的问题”呢？坐姿不合适，确实跟桌椅有关系。情商快乐营大厅的台子和凳子本来就是供家长置放物品和闲坐的，况且养成习惯需要积极反馈的过程。孩子得自身多努力，才能在条件不够理想、习惯不够稳固的时候，一边调动能量去完成作业、一边维持让妈妈满意的坐姿呢？看串了、写错行了在练习阶段也正常，帮助孩子找方法去调整就可以了，怎么又扯到自身的问题上了呢？
绝对的内归因倾向在我可以想象的生活范畴中，不仅是有问题的，还与我们成年后惯常接受的信息相悖。当好朋友遭遇男朋友出轨，我们绝对不会说“找找你自己的原因吧，你看你胖了，最近不修边幅，还情绪低落，哪有招人待见的样子”，我们更习惯帮她痛骂渣男。但就算有人开腔帮她出气，真的能解决她内心忍不住完全滑向内归因从而自怨自艾的那些历史积习吗？因为她从小被教育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啊。完全的、不由分说的内归因更多是影响心理健康的。
在归因上倾向于认为“自己有问题”的孩子，更容易自罪、自责和放弃努力
上次我在营队里听课，一个小朋友去领手工材料完成任务的时候，被一个更主动、强势的孩子挤到一边，就马上开始哭。虽然老师立即去疏导情绪、引导他解决问题，但他脸上分明写着：“我怎么就这么没用！”
伤心是向内的，是认为自己不对、不好；我宁愿这个孩子是生气的，怀疑对方有问题，这样他就会更有能量去申诉、去辩解、去争取。不然该多么憋屈啊！
我也有个朋友总对我倾诉一件事：我为什么那么脆弱，明明很多时候自己有理，却不能理直气壮，甚至在心中开解自己的声音非常微弱，老觉得自己不对。
让孩子内归因是种偷懒的做法。而中国大部分的父母，太喜欢让孩子内归因了。我们对环境和他人没有信心，认为那些都是不可控的；只有管住自己，才是唯一出路。但客观承认不可控，才会更积极地寻找可控点和控制性，如果总是被教育“只要自己足够好，问题就能解决；问题解决不了，一定是你不够好”，才是吞噬我们所有能量的黑洞。
这里面的风险，我在为人父母的这一代人身上看到了。
承蒙情商快乐营两位妈妈的信任，我听说了她们各自“内归因”历程的故事。她们是强势、自主、不服输的奇奇（6岁）妈妈，以及柔和、忍耐、坚强的蔚蔚（7岁）妈妈。
过分内归因的教育对于不同气质类型、个性特点的孩子的负面影响
奇奇妈妈在读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在教室里跟同伴奔跑玩耍。有一位小男孩伸出腿绊了她一脚，导致她磕在桌子上，嘴角流血了。小男孩恰好是学校数学老师的孩子，数学老师倒是批评了自己的孩子，也认下了错误，还亲自带奇奇妈妈去医院处理，并给她买了些好吃的。但班主任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教奇奇妈妈说谎，让她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的，与别人无关。早熟的奇奇妈妈当时委屈而愤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自己母亲真相。但母亲的反应却是：“为什么你摔倒了，不是别人？你要想想自己的问题，下课的时候不要乱跑。”
我们来同感一下，奇奇妈妈当时会有多难过、失望和委屈吧。
现在的爸爸妈妈对孩子安全和健康方面的事情重视到了有点过敏的程度，这种事倒是不会再不事声张了——但我们被擅长“内归因”的父母教育长大，二十多年过去了，让自己的孩子继续单一“内归因”的思想内核还是没有变，继续会在其他事情上当附体的阴魂。这些事情，有可能未来我们的孩子就会像奇奇妈妈说起“被绊倒”事件一样在意和不能释怀。难道孩子的心理健康就不重要吗？
奇奇妈妈说：“这事只是我印象最深的一件。其他大事小事，但凡结果不太好，我妈都让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天生爱质疑，凭什么就我自己有问题，别人都跟有真理似的？时间久了，我就养成了对抗的习惯。反而有一阵子，我喜欢把自己身上的问题撇得一干二净，因为不服气、也不服输。而且，我越来越敏感，有点像樊姐姐你常说的‘受害者心理’，一有风吹草动，就像猫一样浑身竖毛、紧张对峙，唯恐自己受伤。我也困扰啊！”
蔚蔚妈妈跟奇奇妈妈个性完全不同，温柔安静、很容易接受新鲜信息，特别爱学习。做妈妈她非常尽职，又超级有执行力。我很喜欢她跟孩子互动时的状态，总觉得加个滤镜、配上音乐和旁白、打上字幕，就是展现母性的洗手液或者环保墙面漆的广告片了。没深入沟通的时候，我以为她的生活歌舞升平，有一次聊起来却让我大吃一惊，终于知道有这么好的妈妈，为什么蔚蔚还经常眉头紧锁，一副很压抑、不开心的样子了。
“我们家就是外界传说的‘丧偶式’教育的样板家庭。爸爸从来对蔚蔚没有三分钟的耐心，在家里几乎不与蔚蔚说话。所以连别人家爸爸的严厉、命令、苛刻都能让我无比羡慕。他每次偶尔辅导蔚蔚学习，都能以摔东西和骂人告终。如果他脾气上来了，会直接用摧毁孩子自尊的方式，骂蔚蔚是‘丧门星’‘来克我的’，我真不能想象有父亲会这样对待孩子。在孩子的其他问题上，他也常常拒绝跟我沟通。”蔚蔚妈妈说着，比悲伤更多的是无奈，令我忽然想到“哀莫大于心死”这个说法。
这对如此有母爱的女性，是多大的煎熬啊！
“爷爷奶奶对蔚蔚则是窒息式的爱，还有无休止的担心和负面关注。4岁以前，几乎从不让蔚蔚下地走路，老两口轮流抱着，我都担心蔚蔚无法学会走路。在他们陈旧的观念中，孩子永远不能活动、不能出汗，因为出汗会容易生病，就是照顾不周。上次我们几个妈妈结伴带孩子去台湾玩儿，爷爷因为担心非要跟着去。蔚蔚每走几步，他都会提醒不要跑。一路上，他总在担心孩子摔倒，还挡着别的小朋友不要让他们靠近蔚蔚。同去的乐乐小朋友忍不住问妈妈：‘爷爷为什么还不回去，非要跟我们一起呢？我们都没办法跟蔚蔚玩儿了！’到现在蔚蔚7岁了，他们还经常喂饭。穿衣服、穿鞋、自己背书包的事情，蔚蔚在他们面前更是从来没做过。他们的理由就是‘这些事情孩子长大了就自然会了’。”
“我对他们很孝敬，从来都是关起门来好好沟通。有一次我引用了你的话，说：‘爸，妈，蔚蔚现在有自己成长的任务，要尽可能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虽然他将来长大了，确实也会自己吃饭吃得很好、自己穿衣服不成问题，但他长大了有大了的任务啊，不够独立的孩子在完成生活任务的时候是步步延迟的。没有大人不会自己吃饭的，但有很多大人会去逃避工作，做啃老族；会逃避困难，去频繁换工作。你们这么爱他，也是真的为他好，我都看在眼里。而且，放手让他自己做，您二老也轻松点儿，真正享受含饴弄孙的生活。’樊姐姐，我表达不算不得体吧？二老一开始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奶奶说‘我们孙子将来是啥都行，不用你操心’。然后更加变本加厉，现在蔚蔚写个作业，都能被四五次打断，给他喝水、吃水果、喝牛奶、吃银耳羹、说他累了要休息……”
原来除了爸爸以外，还有另外一对极端的爷爷奶奶，让妈妈煎熬。
我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还真叫不醒装睡的人啊。”
“这还不算什么，我都能想办法，在我跟孩子一起的时候，尽可能给他能力上的培养、给他些客观的引导和影响。但有些事，是价值观层面的。在幼儿园因为跟小朋友闹别扭哭了、手上有个指甲印的小抓伤、偶尔从幼儿园回来呕吐了……多正常的事啊，也不一定完全是幼儿园的责任，爷爷奶奶都能去跟老师吵架和理论，当面指责老师。连老师都说，‘蔚蔚妈妈，要不是看您的面子，我们真的对孩子也是没好气的，爷爷奶奶说话太伤人了，我们都伤了心了’。我只能更好地做好自己，与老师沟通，小心赔着不是。”我已经不由自主地坐到蔚蔚妈妈旁边，拍拍她。
面对复杂的人生境遇，我们跟医生一样，常常也是只能“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关怀”。
看着蔚蔚妈妈美丽忧伤的脸庞，我恍惚就像听天方夜谭一样。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肤白貌美、985和211重点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毕业、原生家庭家境优渥的蔚蔚妈妈现在的生活和处境。
“我觉得爷爷奶奶是严重缺乏自我价值感的人，他们没有业余生活、没有兴趣爱好，甚至没有社交圈子，他们只能在无止境对蔚蔚好这件事上追求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感。我真的好希望他们爱跳广场舞、爱打麻将、爱家长里短，甚至爱抽烟喝酒。但是，他们没有，生活一切围绕孩子转，一天看不紧孩子，就失魂落魄。”蔚蔚妈妈自学心理学，又爱来听情商快乐营的课，分析起来也是靠谱的。
我按捺不住了，这里涉及一个最核心的问题。我们在解决孩子发展中各种规格的困惑时，绝对没办法跳过“调整家庭环境”这道关卡——这一点已经是大家的共识了。如果家庭有共同的教育目标，或大体类似的价值观，只是技术路线不同，尚可以求同存异，谋求互相接纳。这是我过去经常跟爸爸妈妈、连带帮忙养娃的（外）祖父母们做的事情；如果大家都一心向好，愿意在不动摇自己人生大习惯的基础上有所改变，那就更理想了；当然，为了孩子，也为了疗愈自己以往的纠结和困惑，彻底改变自己认知和行为结构的家长，我也不是没见过，且每见一个，我都深深为之钦佩。
现在蔚蔚妈妈和蔚蔚爸爸家庭在教育价值观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让我不免怀疑：这种差异，在生活的其他方面，难道就没有露出马脚吗？一对在教育理念上相去甚远的夫妻，在吃喝拉撒睡、在兴趣爱好、为人处世及人生哲学方面，会很和谐吗？甚至，还在正常进行吗？我真的不能想象，在教育上隔着天堑的俩人，能转脸热络地讨论其他生活事项。
于是，我很自然地问道：“您跟您先生的关系还好吗？”
一阵长长的沉默。我分辨不出蔚蔚妈妈表情背后的情绪，可能是混合程度太高了吧。“我跟蔚蔚爸爸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矛盾。但我们确实在有了孩子之后，多次谈到离婚。如果没有孩子，我们真的还好。不过我们现在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上次为了谈跟爷爷奶奶分开住的事情，他威胁我，‘我是绝对不会跟父母分开住的，让他们离开我和蔚蔚，那是逼死他们’。我也知道我的丈夫是个‘巨婴’[1]，但他对我本人，好像真的还是很不错的。”蔚蔚妈妈小声说。最后她那句“好像真的还是很不错的”，让我疑窦丛生。
好想八卦到底，问问究竟是怎么个“很不错”法，让看似优秀的她愿意在其他事情上如此降低标准。
但这似乎不是关键。我经常开玩笑的时候爱说，每一个施虐狂背后都有一个受虐狂；有人热爱勾搭，也是另有其人向往被勾搭。总归，我们在理智上不待见的人和现象，铁定都是有市场的。如果没有市场，不就自动下架了吗？反正说到底，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意思。我前面热情地欣赏过蔚蔚妈妈没错，但导致现在的生活状态，她自己一点责任就没有吗？刚才她说的那段话，我们也看出了软弱。
与其他很容易跟婆婆在养孩子问题上撕破脸的妈妈相比，蔚蔚妈妈好像还比较客观，她说起事来，也是陈述问题居多。
过分内归因的教育，如何从幼年到成年，影响一个人的判断、选择和行为
“您真的没有跟公公婆婆争执过、吵过架吗？”我隐约觉得，这根线头，能牵扯出内容。
“是的，几乎没有过。情商快乐营有节家长课叫‘父母如何表达愤怒’，我听了之后，能用一些在孩子身上。之前孩子有不当行为将要激怒我时，我努力克制觉得不该发火。可那么忍着又觉得起不到教育作用，自己还很痛苦；而且压抑久了，没准儿在下一次就会更失控地对孩子发脾气。学会合理地表达愤怒后，我觉得跟孩子的联结通畅了。我明白任何人都可以有负面情绪，表达形式的安全和到位很重要。但对于成人，我真的不会表达愤怒，永远只会压抑。”蔚蔚妈妈在说的时候，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眼睛。
“是你认为表达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只有你自己有问题，你还需要做些调整，或做得更好，才是你相信的出路，对吗？”我忽然感觉到，蔚蔚妈妈虽然能客观谈事情，但到了解决层面，就会开始对责任进行大包大揽，就好像只有自己有原罪，别人都是纯洁无辜的。
“是，我从来没有认为别人有错的习惯。”她忽然抬起头，诚恳的眼睛里有点儿泪光。“我妈妈是个女强人，在我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办工厂，经营得有声有色。她永远不允许我在不成功的时候，诉说除了自身以外的原因。我上小学时，成绩很好，但很内向。有三个抱成小团体的女孩，会经常排挤我。她们会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还传谣言，说我是考试作弊才成绩好；因为家里有钱，所以表扬都是母亲讨好老师才得到的，诸如此类。记得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了了，心里非常难受，就跟妈妈倾诉了。妈妈当即就对我说：‘你的眼睛不要总盯着别人的不对，要想想你自己。肯定是你还有做的不好、不周全的地方，让别人抓住了把柄。苍蝇不叮无缝蛋，你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这只是我非常委屈的一次，也是我妈对我教育的一个缩影。樊姐姐，你想啊，遇到这样的事，肯定有些父母会教孩子去反驳、去申辩，哪怕吵几句，直抒胸臆表达一下愤懑，也行啊！但我妈永远都是，‘不要说别人，找找自身原因。你永远只能靠自己’。随着年纪增长，我似乎越来越认同‘永远只是自己有问题’。没办法，这是心理习惯吧，已经在潜意识层面对我进行无孔不入的控制了。在工作上，领导虽然喜欢我，但也常常给了我一些不公平的待遇，可能因为他们觉得我消化的了，是一个越激励越努力的人。而我永远只能更努力；在家庭中，我也是觉得，我老公和公公婆婆有他们自己的经验和方式，是我做得还不够好、考虑还不够周全。而且他们真的对我很不错，我更应该知足和惜福。”蔚蔚妈妈虽然说的是自己，但声音缥缈的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所以，你是完全内归因的人。而蔚蔚爸爸和爷爷奶奶，从你刚才描述的情况来看，更像是习惯外归因的人，会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或者责怪环境。你们就这样‘互补’着。”我跟蔚蔚妈妈验证。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们完全是外归因。有一次蔚蔚发烧，我公公婆婆在医院的大厅就吵起来了。我婆婆数落公公的不是，说他照顾不周；我公公说婆婆的问题，做菜不注意营养。各自吹毛求疵到细节。然后俩人再一起合并火力，说我的不对。我老公更是在旁边默默地补了一句：‘这原因都有。而且天气不好，容易生病；幼儿园里又那么多孩子，总会传染。’我在一边心疼孩子，想着自己说服不了公公婆婆，没有带孩子去锻炼身体——自责得不得了！这就是我们家典型的日常。”
“母亲总让你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这让你有什么样的感受？”这个问题我必须得问。这种归因看似在利用个人的主观能动性去把握可控因素，但放弃了诸多对环境和他人平和、客观和划清界限的认识：她说我坏话，都是我有毛病，这算什么逻辑？这让我觉得非常压抑，也着急想知道当事人的感受。
“我觉得她责怪我，永远都在嫌弃我做得不够好。我好希望妈妈她能说一句，哪怕一句‘你没错，你已经尽力了，宝贝。有些事情就随它去吧，放宽心’。但我一次都没有听到过。你记得吗，你上次讲过一个例子，说有位小朋友在小组跳绳比赛中成绩不佳，其他组员指责她拖了大家的后腿，她很难过。妈妈知道了，就问了她几个问题：‘比赛中你尽力了，对吗？每个人都能保证自己每次都有最好表现、每件事情都不犯错误吗？当其他成员成绩暂时不理想，你是不是会接纳他，甚至安慰他、帮他想办法？如果你是这样做的，就说明，你是个友好、冷静、有能力去解决问题的同伴，不仅仅靠责备别人去宣泄失望的情绪，你也为自己的做法感到自豪。所以，遇到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其他同伴还没有掌握这样的做法，也许是他们还不太会控制情绪，也可能是他们太在意成绩了，我们得理解；可以允许别人有他们自己的表达方式。我能理解你，宝贝！’听了这个故事，我回家哭了好久。我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导致我现在只会自咎和自责，失去了冷静客观看待问题的眼睛。”
蔚蔚妈妈说的时候，似乎非常平静，要是换做别的妈妈，我可能已经在忙不迭地递纸巾了。但我能感觉到，她是痛过之后，不得已的坚韧。
我太理解父母们，如果选择在教育引导上让孩子内归因，是希望他们能自强地去掌握自己的人生，不要磨磨叽叽、去生活中找替罪羊，弄得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他似的。过分外归因的人总能在生命中找到绊住他脚步的不平路、阻挡他前进的大石头，到头来活得惶恐而没有控制感。但凡做父母，把孩子带到世界上，都不希望他们这么走一遭。但我们如果走另外一个极端，总让孩子进行内归因的时候，孩子很有可能接收到的信息是不被欣赏和接纳，容易自罪和自责。
无限内归因的蔚蔚妈妈，遇到爱外归因的蔚蔚爸爸一家人，就“咔嚓”一声嵌套上了。在心理上各取所需，大有无法分开的趋势，因为“他们家人对我好”可以弥补不被欣赏和接纳带来的缺失，也因为内归因会变成一种习惯——就像人类的动物性虽然指引我们趋利避害甚至好逸恶劳，但如果付出和操劳习惯了，真的有一天停下来，反而觉得浑身不得劲儿。但事实上，蔚蔚妈妈这么优秀，不仅值得被爱，还值得被高质量的生活所滋养，难道不该有更合适的人做到这些吗？
这个故事让我深深感到，除了我们自己认同的经验以外，更应该去了解更多信息，才能规避传递给孩子无意识、自以为正确却饱含风险的方式。当然，由于我们自身的局限，永远都无法达到那个最理想的状态，但我还是深信胡适先生的那句话：“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进一寸的欢喜。”
我不是完全让大家放弃引导孩子内归因。内归因就像维生素A，缺乏导致夜盲症和某些皮肤问题，而过量则会引起中毒。但蔚蔚妈妈的母亲引导女儿进行内归因的方式，指向的是自责和完全苛刻的自我要求，与客观面对事实是不同的。
为什么我们不在孩子获得成功体验的时候去内归因呢？遇到愉快的事情，进行内归因能增强自信，有利于心理健康。
在孩子遇到成功体验、可控局面的时候进行内归因；在遭遇挫败的时候进行全面归因、可控归因的练习更加合理
情商快乐营有个小朋友叫卡拉，有一次演讲比赛得了全年级第二名。一向害羞胆怯的他兴奋地跳了起来，妈妈除了跟他一起高兴外，还实时地总结：“你为这次比赛自己修改了选择的文章，这让你的演讲别出心裁；你经常在早晚认真练习一些句子的表达和语气，这让你更有信心，对通篇的驾驭更纯熟；你还画了思维灵感图帮自己记忆，而不是死记硬背，所以你在正式演讲的时候虽然不是逐字逐句背诵，但灵活且富有感染力，这才是演讲的真谛。你所有的这些努力，妈妈都看在眼里，而且，你是真正调动了自己的能量！”
这简直是范本一样的内归因总结。被如此肯定过的孩子，肯定明白自己的价值，不会轻易让自己在环境中贬值。得到鼓舞的卡拉更是自己开始坚持晚读，由于一次成功体验，保留了一项好习惯。
为什么在孩子获得成功经验的时候，去帮助孩子内归因有好处呢？因为这是“可控”的内归因。来想想“失控”对我们多可怕吧！如果我们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但走在路上受到抢劫和袭击，且社会失序，犯罪嫌疑人无法接受制裁，体验到的将是失控；如果我们认真学习教材内容，按照教学大纲掌握所有知识点和内容，且会做几乎所有习题，但考试的结果仍是不及格，体验到的将是失控；如果我们遵守行业规范、认真完成工作且超出标准，但仍被扣除工资和降岗，体验到的也将是失控。我们来想想蔚蔚妈妈，自己明明没有做错什么，由于他人的嫉妒、同伴宣泄情绪般的指责和中伤，就要背负“自己不够好”沉重的十字架，这不是失控又是什么？
同样的，十年间我深浅程度不一地接触过3 000位孩子。他们有积极向上的，有悲观绝望的；有发展良好的，有因先天后天条件发展滞后的；他们的个性呈现更是千人千面。但所有孩子，都是追求卓越的、希望自己好，没有天生盼着自己差的。做家长的，最经常出现的认识误差是“相信孩子的能力，怀疑他们的动机”，但事实上，“相信孩子的动机，怀疑他们的能力”才是正事。你觉得他们似乎有能力、应该做好，但能力不稳定是常态，自控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能为行为保驾护航是事实。这就像，当孩子心情好、状态好、运气好（恰好全部复习到了）在一次考试中超水平发挥得了100分，但如果你以此为标准，让他次次考100分，他是绝对吃不消的。而我们常常认为，孩子一次做到，就要次次做到，还要稳定做到。我们往往不考虑做到的那次达成的实际条件，这是非理性的观念，如果我们保持这样的态度去看待孩子，是有偏差的。
情商快乐营有一位小朋友叫笃笃（8岁），刚来的时候会试图用各种行为去激怒老师和其他同伴。在跟父母沟通过之后，我发现他在过往生活中遭遇负面评价和损伤自尊的批评是家常便饭。他的认知里有个很明显的自我设定：表现得越差越好，把自己低到尘埃里，就不会再有人来作践我了，大家都会对我无可奈何，这样我才是老大，我控制着局面。仅仅是一个三年级的孩子啊！我们花了好大的工夫和努力，才让他找回一些自我价值感。
所以，让孩子客观认识事实，让他们能控制的自我价值与环境需求一致，是多么重要。
要求孩子考试考进“前几名”有哪些风险，如何调整父母的认知和激励方法
我讲过一个家长课，主题叫作“父母如何把要求转化为孩子的行为目标”。一位爸爸现场问我：“老樊，我对孩子有个要求，就是这次期末考试考进前三名。她完全有这个实力，达到了会让她很有信心！你说我怎么帮助她将此转化为目标？”
我从来都非常乐意戳戳在成绩上好大喜功的父母：“现在学校都不排名次的，您这个前三名，是从哪个不正规、不合法渠道得知的呢？”爸爸不好意思地说：“我会问老师，她会偷偷告诉我。我回去就用这个教育孩子，给她做对比，让她有紧迫感。”
我仰天长叹。我们一边吐槽教育进步缓慢，一边狂拖教育进步的后腿，这双重标准也是令人尴尬。除却这些，我更关心的是，爸爸的做法中其实是把要求放在孩子“不可控”的方面。孩子不能决定考试题目的内容，也不能左右其他同学努力的程度，更无法预测自己在考试那天的身体情况和状态，甚至每次临场发挥水平都会略有差异，也很正常。我同意人有必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应对每一次挑战，但这个“前三名”中有这么多我们不可控的因素，哪能不容易让孩子进入失控的内归因境地？所以，为什么不设定在每次作业中都能改进速度、提高准确率，在学习内容中继续查漏补缺、练习薄弱环节这样的可控目标呢？而照爸爸前面的做法，一个觉得自己已经努力了但仍然“失控”的孩子，会有多大的信心和能量去应对未来的挑战呢？
我用这些信息去跟爸爸确认，他沉默了。旁边的妈妈毫不留情地补刀：“我认为老樊说得对。你不觉得你在每次告诉孩子名次，说你很满意或不满意、她还需要更努力的时候，她都会消沉吗？有些事情她确实控制不了。我们要把重点放在她能努力的方面！”爸爸终于点头了。
每一个愿意调整的家长，在我心里都是一顶一的英雄。
当然，孩子更喜欢外归因，咱们也不用大惊小怪。那是他们保护自我心理健康的一种方式。不然，总是自己不行，多伤自尊啊！所以，责怪一下作业多、责怪一下桌椅不给力很正常。我们的职责是，让他们看待事情的方式更丰富、更立体。这样，孩子才越不容易纠结在单一线条上。
所以，那个午后，我跟那位在引导孩子写作业时不断让孩子内归因的妈妈进行的练习是这样的……
“嗯，作业确实多，这是事实。我也能感觉到你想要把它们都搞定的决心，也相信你最终能干掉它们。你需要我帮忙吗？……我觉得你已经在调动自己的能量了！”
“这里的桌椅确实不是专门为小朋友写作业准备的。我很敬佩你愿意在这里写作业的决心，你是善于利用时间和自我管理的孩子。你在意的是，这让你写起作业来没那么舒服，我理解。你可以做什么调整一下吗？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写串行了很正常，你现在在练习的阶段。如果我们一下做到那么完美，就不需要上学读书了。你总结总结，看看我们可以做什么减少写串行要擦掉的郁闷？”
我去示范，妈妈自己也用。孩子好像换了一个人，又开始斗志昂扬地投入与作业的“肉搏”中了。
我说每一个小人儿都是天生的教育审美家，父母做到了，他们会顺遂的让人惊讶。下午来上课的孩子逐渐多了，大厅开始熙熙攘攘起来。看着重归和谐开始收拾书包的母子，我心里满满的。恰当比例的内外归因，让孩子重拾控制感，一切都那么美好。
【注释】
[1]“巨婴”：指的是心理的某些方面停留在婴儿水平的成人。在这里，蔚蔚爸爸的不愿承担抚养和教育责任，就不像是一个成年人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