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差异:关注特殊性本身

三、进入差异:关注特殊性本身

我再举个例子。我在北京和一些年轻朋友一起读过一本从英文翻译过来的经典。作者叫爱德华·卡尔(Edward H.Carr),很有名,他的名作之一是《历史是什么》,他除了是历史学家之外,其实还是非常优秀的外交家和国际关系专家。他在三十年代出版了一本书,叫《二十年危机》。如果用我们今天通行的读法去读这本书,基本上一天就可以读完,聪明的学生半天就可以读完。为什么呢?他的大标题、小标题、结论很容易一气呵成地概括出来。但是你要是这么读卡尔这本书可就遭殃了。因为在这本书里,他为了论述而举的例子以及对于这些例子的具体分析都跟大小标题没有那么直接的关系。它之所以成为名著就在于,里边大量的经验分析本身既在这个标题提供的框架里面,又远远地溢出了这个框架。我跟北京的年轻朋友们一起读这本书的时候,我说,你们先读,然后你们来给我讲,然后我们再来读一遍。他们第一遍都被这些大小标题所吸引,而且在这些标题建构起来的结构关系上,其实可讨论的问题也非常多。但是说完这些之后,一个很朴素的问题把大家难倒了。既然框架这么清楚,为什么作者为了论证大小标题而列举那些看上去有些“跑题”的例子呢?可是读这样的例子,读他一个一个的案例分析,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受益那么大呢?这就说明,当我们只会读关键词,只是依靠关键词和结论的时候,我们往往把握不住文献的精髓。换句话说,比较容易上手的办法,是把抽象的关键词作为前提或者结论,这其实就是对于抽象为一的普遍性思维进行具体的操作实践。可是,你处理的理论文献越是经典,就越不依靠关键词。当然,关键词也有它的作用,因为它可以提供一些基本的线索,很多读者,除非他的问题意识跟你高度一致,否则没有关键词他不会跟你的思路往前走。所以我希望年轻的同学们不要紧张,你们仍然可以用关键词去写你们的论文,利用关键词去读书,只是要记住,这是远远不够的。

我从陈嘉映关于“book”和“书”的例子扯出太远的问题,走到岔路上去了。现在我要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陈嘉映举的例子说明,不同语种中两个词的意涵有重合的部分,又有不重合的部分;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个重合的部分就是普遍性呢?陈嘉映说是这样的。但是我们同时必须知道,这个普遍性的意义就在于让你通过重合的部分去进入那个差异,也就是进入不重合的部分。重合的部分是什么呢?就是“无名者”。我认为他的这个判断很重要,开启了思考另一种普遍性的方向感,这种方向感,他称之为“平移的普遍性”。

进一步推进这个问题的话,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为什么要把重合的部分称为“无名者”?我认为,这是因为它不完整,它不自足。如果我们只在“book”等于“书”这个层面上思考,我们只能进行最初级的判断,一个有学术兴趣的人不会在这个层面上工作,因为它很乏味。在这个初级判断之后,那些可以把我们引向潜在语流的因素,才具有真正的吸引力。而我们知道,任何语流都是特殊的,是不可以简单互换的。两种话语体系类似语词所处的语流,就更是不能简单互换的。换言之,只有那些特殊的语言,才可能更准确地传达语义。

那么现在这个“无名者”作为普遍性被重新定位之后,普遍性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威就被撼动了。原来说要上升到普遍性,现在,我们把它拉下来,它的位置不但与特殊性持平,而且变成了特殊性的一个入口,一个媒介,一个起点。关于这一点,其实已经有了更深入的论述。我向大家推荐一本书,有兴趣的同学可以读一读。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里边有一本美国地理学著作,叫作《地理学性质的透视》。这本书的英文版其实是五十年代末出版的,只是我们翻译过来没有几年而已。它概括了从地理学这门学科创始以来一直到五十年代末期,美国地理学界面对的认识论难题。

我为什么要读这本书呢?因为我当时需要写一篇关于亚洲原理的论文。大家知道“亚洲”首先是个地理概念,我不能仅仅在符号意义上讨论它;我首先要知道,作为一个实体的地理空间,地理学者是怎么对待它的。所以我找来找去就找到了这本书。这本书给我的启发非常大。我姑且不谈“亚洲原理”的部分,我只谈地理学家讲的地理学界怎么处理普遍性和特殊性关系的问题。

《地理学性质的透视》提出了一些非常有效的认识论。它指出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地理学家研究的都是个别性对象,没有人直接研究“世界地理”,因为没法研究。当我们说“世界地理”的时候,那其实是无数个区域地理集合起来的总称,而这个总称本身是没有可以操作的内容的;也就是说,它除了是一些抽象分类的集合体之外,没有什么操作空间。当然,地理学有自己的研究对象,对他们而言的“世界地理”也有特定含义,这个我没有能力讲,而且这个部分跟我们讨论的问题没有直接关系。我希望讨论的是,地理学家在研究具体的地形地貌等等地理学对象的时候,他们一直有一个方法论上的困惑。就是说,如果只研究一个地方的地形地貌,这个有意义吗?我相信所有做经验研究的人都会有这个想法。假如我们只研究一个人,我们只研究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有意义吗?这个疑问背后,潜在的那个思维逻辑是我们对普遍性的预设。当一件事只能够到此为止的时候,我们认为它没有意义。因为别人没有办法分享,没有办法分享的理由是它对别人没有任何启示,别人没有办法从里面获得教益,所以我们就认为这样的认识对象是特殊的、个别的。过去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从里面抽象出那些在其他地方也会有用处的要素,而这种要素被理解为只能是共性的:这里有,其他地方也有。地理学家就那么做了。做了之后他们发现,如果你要去找不同地域在地质学意义上的共性的话,你只能在极其粗浅的层面上工作。而且把这些共性抽离出来之后,它变得索然寡味。它虽然可以适用于所有的对象,可是这个适用不会引起其他地理学家的兴趣。我们想一想,现在通行的很多大理论是不是也是这样?说出来很漂亮,但是,你真的要拿它作为一种视角、作为一种操作方式去研究具体对象的时候,你发现它只能触及你研究对象最初步的状态。因为所有的对象都是个别的,所有地理学意义上研究的区域都是不可重复的。而一个有抱负的地理学家,他真正关心的不是那些共性,而是个性。于是地理学家们就想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怎么能让个别研究有意义,又要不在那个很粗浅很初步的层面上工作呢?他们在理论上做了下面这样一些讨论。

首先,对于共性的关注构成地理学的前提,而不是它的到达点。也就是说,普遍性是个出发点,但是它最有意思的到达点都是特殊性。可是特殊性怎么和其他的特殊性分享呢?于是,地理学家在理论上做了这样一个调整:重新去界定关于普遍和特殊这些概念。当我们有一个抽象的、唯一的关于普遍性的预设时,我们将会认为这样的普遍性是同质的。但是现在我们不说它是同质的,因为同质是不可能的,同质的意思是,在本质上它们是完全一样的。在现象层面上不一样的那些对象,在本质上也不可能完全一样。这个世界上无论是现象还是本质,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要完全一样,人就变成了机器。那样的话,世界将是多么的索然寡味。人有意思,就在于我们不自觉地瞬息万变。我们既是天使又是魔鬼。跟一个标准答案一样的人在一起,我一定会打哈欠。所幸的是我们身边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因为这样的特性,只有机器人才有。现在连机器人都在想办法有个性,对吧?

那么,我们不去追求同质性,我们追求什么呢?地理学家说,我们追求的是相似性。相似性是一个很阴险的概念偷换。我们在常识意义上觉得相似就是相同,求同存异嘛。不过地理学家说,不是的,相似性讲的是无数个差异联合起来的可能。当我们说相似的时候,只是在去掉那些不重要的差异,然后从中选取那些重要的差异。相似性是什么?相似性是在追求差异。这个论证对我们的学术习惯形成严重挑战。因为我们一向认为,普遍和特殊是对立的,那么相似和差异也是对立的。但是地理学家认为,相似和差异不但不是对立的,而且它们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因为这个世界不存在完全一致的状态,它只存在无数个差异,当它发生连接的时候,它才相似。而这个相似,也包含了那些不可比的要素。

我想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这个问题。我前些天参加了一个小规模的讨论会,是关于中日关系的讨论。现在一些中国人认为,中日关系和德法关系可以比较,于是认为日本怎么就这么不上进,你跟人家德国好好学学不行吗?我在那个会上做了这么一个判断:我说中日关系和德法关系没有可比性。为什么?它的结构关系完全不一样。对德国来说,最难和解的不是它与法国和英国的关系,而是它和犹太人的关系。而且德国和犹太人的关系不是国家间的关系,是一个国家对一个民族的关系。中日关系,可以说具备了某些德国和东欧之间,或者说德国和苏联之间和解的要素,也包括和解的困境。比如说,为什么德法和解在五十年代立刻就完成了,不管民间社会之间的和解是否真的彻底实现,至少这个战后处理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可是勃兰特到波兰的惊天一跪,为什么需要等到七十年代?这其实并不是德国与波兰的和解,它涉及了联邦德国与苏联的关系,涉及了冷战的结构性问题。如果这样比起来,可以说中日的和解跟联邦德国与东欧的和解,在时间点上是基本一致的。当然,确实依然存在着德国政府即原来的联邦德国政府在对待战争责任的态度上与日本政府的差异。这样比较的话,我们就看到了一些不可视的结构关系慢慢浮现出来了。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追问,日本政府为什么在战争责任问题上没有跟德国采取同样的态度?日本与德国的内部,有关战争责任的社会意识有什么样的结构性差异?特别是我们一提到德国,总是忘记民主德国,民主德国的战争责任没有成为问题,与它在战后加入社会主义阵营、直接受到苏联的控制有直接关系,那么在柏林墙倒塌之后,没有经历战争责任追究的民主德国社会,在德国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由此可见,相似性确实可以把我们引向不同对象之间可以共享的问题,但是一旦进入这样的问题,相似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差异。比较并不是目的,是手段;这个手段十分重要,因为通过比较,我们不仅认识到了不同对象的特殊性格,而且通过比较开放了这些特殊性。地理学家就在建立这样的开放特殊性的程序。他们说,包括那些不可比的要素,我们仍然可以用建立相关性的方式把它们连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