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动态思维的提示

六、关于动态思维的提示

虽然时间有限,最后我还想再讲一个稍微有点困难,但是我非常想和大家共享的问题。我想先在这个黑板上列出一个对照的表来,然后我们一起来做一个讨论。普遍—特殊、相似—差异、自足—非自足、绝对—相对、静态—动态。这些问题其实都是连着的。我做研究的时候,有一个方式,就是当我使用一个概念的时候,我通常去想,这个概念和其他的什么概念是相关的?和什么概念是相对的?这样的话,常常可以用一个列表的方式得到一些概念群组;当我们在这些概念群里面工作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思考的问题变得立体了。

我们先来看第一对概念——普遍和特殊,这是哲学系的同学经常讨论的问题。他们通常会认为,特殊性一定和普遍性对立,因为它特殊,它抽不出那个普遍的要素。所以,我们还需要一个概念叫个别性;个别性是和普遍性相关的,因为从里面可以抽出来共性。抽出来以后剩下来的是什么呢?熬完了汤药剩下药渣,这个药渣就是特殊性。大家想一想,我们的普遍性感觉,那个从多元抽象为一元的普遍性感觉,是不是这个感觉?在这种感觉里面,普遍和特殊是对立的。

最近陈嘉映使用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不叫特殊性,叫个殊性。他把特殊和个别结合起来了,我觉得这是个非常有创意的说法。它是个别的,它又是特殊的。是什么意思呢?抽走了一些共同的东西以后,抽走的那东西不那么要紧,剩下来的才是精华。大家可以回想一下刚才谈到的地理学家提出的问题。任何一个优秀的地理学家,他关注的一定是地质对象的特殊状态。因为越复杂的对象越特殊,它越不可以被直观重复。只有初学者才去找那些哪里都有的东西。哪里都有的东西,还需要论证吗?对于大家都知道的东西,你就算用再新鲜的材料去证明它,那也不会等于发现。“个殊性”处理的就是这个问题,就是把特殊和个别组合起来,强调特殊的才是有价值的,同时又致力于开放这种特殊状态,使个殊性能够被更广泛地理解,而不是被更广泛地复制。为了做到这一点,当然就需要普遍性这个媒介,于是普遍性就从高处降下云头,变身为“平移”的媒介。这是第一对概念。

当我们使用了普遍性这样一个范畴的时候,一定会产生一些联想,会把它理解为更具体的范畴。有一种方法,我建议同学们可以试一试:当你使用一个概念的时候,你想想能不能用另一个概念替换它。普遍性可以用什么替换呢?刚才那位同学说了,我用同质性、用共性来替换。这个方法进一步地帮我们理解,今天形成共识的那种普遍性,它究竟说的是什么。这个替换的游戏做得越复杂,对原初概念的理解就越深入。现在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通过刚才的讨论,我们改变了对于普遍性的理解,没有用共性来替换它,我们用了相似性。相似但是不一样,这跟共性是不同的。那么,在相似这一层面上存在着“差异”。差异,在原来的普遍性理解里面,是和相似性对立的。但是我们刚才的讨论已经颠覆了这个对立,它们不但是相关的,而且相似性就是在寻找差异。就像普遍性介入特殊一样,相似性是为了把人们引向差异,而不是引导人们消灭差异。这样理解相似与差异这组概念,就比较有利于我们在现实中发现问题。

接下来的一组概念是自足与非自足。大家想一下我介绍的本雅明那篇文章。本雅明《译者的使命》里面一个重要的观点,就是所有看上去自足的个别性,都是非自足的;因为自足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状态。所以他显然在暗示,人只能想办法谋求自立,自足则是妄想。从这个逻辑推论,当我们认为普遍性是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时,其实认为它是自足的,不需要受到任何质疑和挑战。但是在重新定义普遍性的时候,这个自足性受到了非自足性的挑战。因为本雅明提示的那个普遍性,是一种相互理解、相互扶助的人类大家庭的图景。当然他只是在语言也就是精神的层面,而不是在现实层面上讨论这个问题。在现实层面,他因为绝望而自杀了。

接下来这两对概念是我要讲的最后一个问题。请大家想一想,当我们用同质、自足这样一些概念范畴或感觉讨论普遍性的时候,这个普遍性是不是绝对的?当我们把它和特殊性、差异性以及非自足性对立起来的时候,它必须是绝对的,不但是绝对的,它还是静止不动的。为什么呢?因为逻辑上需要它这样,如果我们说,世界上一切的事物都是变动不居的,从来不存在静止不变的状态,那么很多同学会觉得无所适从,会觉得很没有安全感。我们只有在一个事情很确定的时候才有安全感,哪怕不是好结果,也会觉得可以放下心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知道自己考研到底得了多少分之后,会觉得这事落实了,在知道分数之前,心里会七上八下的——这是个最贴近同学们现实生活的例子。大家恐怕都有这样的体会:面对流动的和不透明的状态,是最没有安心感可言的。那么,当一件事确定了,也就是说它处于相对静止的状态时,为什么你会觉得安心呢?比如说你考研得了好分数,你知道可以入学了。或者你得了差分,你知道不能入学,也会放下这件事;这些静态的事情都会让你觉得这事情告一段落了,你不需要再进行判断了。

但是世界上的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的变动并不配合我们谋求静态的需求。比如到了明天说考级这个事废了,你白考了,一夜之间事情就不一样了,怎么办呢?只好重新再来。人要是活在动态的过程里面,是很危险的。极端一点说,每分每秒你都得做判断。静态会给人安全感,是因为人们在静态之中可以不做判断,觉得事情定了性,就不必再去想它了。这样,在思考的时候,我们也往往会把这种对于静态的需求用于对动态事物的判断,于是往往把事物固定化。很多同学喜欢追问:你的立场是什么?这个问题只有在静态的场合才有意义,因为可以利用一些固定的指标去辨认;但是一旦类似这种静态判断的指标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的话,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麻烦,事情不断在变动,时不时地走向相反的方向;固定的指标在昨天还是正确的,在今天可能就是错误的。这就使人很难依靠固定指标来进行判断和指导行动,同时也要求人们在进行判断之后还要不断修正。实际上,在现实生活的各种小事中,我们有一系列的方式去处理这个动态性的问题,没有人因此被累死;可是在思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一个动态性地想问题的人,有时候跟静态性地想问题的人根本就没有可能对话。因为即使面对同样的对象,他们关注的问题点也是不一样的。

可能有些同学要问,为什么必须得动态性地想问题呢?静态地想问题难道不是人类思考的宿命吗?人类需要依靠概念,概念就是静态的固定的。我要反问一个问题:生活中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去管它了,对于那些大事情,无论是国家的、社会的还是个人的,在关键时刻下判断的时候,为什么常常会有人失误呢?原因多种多样,但是主要的原因,就在于这些判断太依赖于一些静态的指标了,立场如果是静态的,很容易辨认,却基本上脱离现实;立场如果是动态的,就不那么容易识别了,静态指标用不上。这个世界每分每秒在变。不是那么一条直线地从量变到质变。因为现实它每时每刻都在量变,每时每刻也都在质变,人们必须时时刻刻更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那么怎么去下判断?所以政治学里有一个说法,前一阵在知识界很流行,叫“决断”。出现施密特热的时候,“决断”这个词那么轻易地就流行,让我觉得有点诧异。其实这个词很沉重。“决断”是什么意思呢?决断是一个政治家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根本没有任何余地进行分析,所以就需要把他平时积累起来的所有经验、所有知识、所有能量,在那个瞬间,把它集中起来、调动起来,做一个赌一把的决定,这叫“决断”。决断是非理性的,但它是否能够博得有效的现实后果,也就是说,它是否准确和明智,却取决于平时长期积累起来的对于动态现实的理性把握能力。施密特用这个词的时候,意在为德国法西斯正名,所以这个词也被连带着污名化了;但是,这个词本身除了施密特的特定用法之外,它还有真正意义上的政治学含量,因为政治家要做的,就是在日常生活当中不断地通过对于各种各样信息的分析和他自己政治素养的修炼,来为那个决断的时刻做准备。这样的一个过程是高度动态的,而且是胜负未卜的。日本的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在讲授政治学课程的时候,举过一个很有趣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他说,政治局势的动荡,有点类似于股市的动荡,一个有经验的投资者,在冒着风险投资的时候,知道他不一定总是会获益,当他赔了之后,他绝对不会说这是敌人的阴谋,而是会检讨自己在进行判断的时候为何会失误,以利于下次再去博弈;但是有些政治人物就不是这样了。他们一旦在现实中受到攻击或者决策失误,总是企图说这是敌人的阴谋所致。丸山说,这是典型的政治不成熟的表现。

政治不成熟,就是依靠静态的标准去衡量世界,并且高度地以自我为中心。所有在自己预料之外的事情,特别是没有按照自己预设发展出来的不利结果,都被视为外界的责任,特别是敌人的阴谋所致。我们总是说人过于自恋不好,为什么不好?就是因为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很难正视这个世界的流动变化。他要求世界按照自己的意志发展,否则,就是这个世界有问题。一个政治家这么决策的话,结果就是灾难性的。

那么,即使不是政治家,当我们不用一种绝对和静态的眼光去看世界的时候,问题也是一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再是安全的,一切事情都没有现成的答案,而且即使我们判断失误,也不能转嫁责任给自己的对手或者同伴。我们必须用一种相对的眼光、用一种动态的视野去面对这个世界,并且勇于承担责任。对此,恩格斯有一部经典的名篇,叫作《路德维希·费尔巴哈与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里边有一段就正面谈这个问题。他说,黑格尔之前,旧形而上学有一个特点,是把这个世界看成事物的集合体。事物是什么?就是一个一个已经在轮廓上被定了形的对象。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里有一个特别恰当的例子,他说一匹马在不断地跑,但是要记录这匹马奔跑的过程,只能用照片。今天这事情不成问题,拿个摄像机把马拍下来就可以记录动态过程。索绪尔那时候不行,他说得拍一大堆的照片。在这些照片里边,每一张照片中马的动作都不一样,把它串起来才叫作马的奔跑。他说,这个动态是由无数个静态的瞬间连接而成的,而且快门怎么赶得上马的奔跑?结果还是跳跃地选取了几个静态的画面。那么,很多人就把单张静态的马的照片看成了运动着的马,他看到的是确定的事物,这个事物是马在奔跑。可是马跑没跑?这马没跑,它定格了,这就是事物。事物就是主体运动过程的一系列定格,而我们在习惯上忽略了这一点,认为这一系列的定格,组成了过程。仔细想想不难明白,一系列的定格叠加起来,是一些固定的瞬间所组成的序列,这中间那种变动不居的成分就被蒸发掉了。这样的“过程”,还是静态的,它过滤掉了不确定的因素。

相对于这个旧形而上学的思维,恩格斯说:唯物辩证法把世界看成过程的集合体。过程的集合体这个说法,理解起来有些难度。因为这正是唯物辩证法的核心所在,它挑战的是我们今天也没有去除掉的惰性思维。就同学们的专业来说,读任何一篇文献,读任何一篇作品,研究任何一个历史人物或者是一个作家,都得把每一个点看成不断运动的过程里边的一个动态的环节,然后去感知在动态环节中每一个点的含义和功能。动态的对象和静态的对象的含义是完全不同的,因为这个瞬间它是跳起的,在下一个瞬间它是降落的,再下一个瞬间,它可能跌倒了。那么用哪个瞬间去代表它呢?哪个瞬间都代表不了它。我们今天开始的时候讲到语流,现在我们看到一个运动之流。恩格斯说:世界就是这样的过程的结合体。可是讲到这里,其实还只是问题的开始,接下来恩格斯说到一段非常重要的话,我建议大家回去之后自己去读。恩格斯说:在口头上承认这件事是一回事,你要真的在自己的研究和思考里边落实它,那是另外一回事。如果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承认,这个世界是过程的集合体的话,那么很多对立的命题就不应该存在了,比如说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对立,比如说真理和谬误的对立,他还举了一系列的对立的范畴。他说,所有的这些对立,只有你在静态地看世界的时候,它才是对立的。当你把它作为过程去看,它只是相对的。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要理解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关系,就必须引入恩格斯所提出来的唯物辩证法思维的最基本原则,我们才能真正打破那种高高在上的思维定式,这种思维定式认为抽象出来的同质性最重要,所以对事物的认识总是要从个别性“上升”到普遍性。而且,就像恩格斯所说的那样,在理论上接受这个说法很容易,在我们的知识感觉上真正接受它非常难。那就意味着,我们得换一种方式去想,什么才是普遍的。要从最原初的起点开始,重新打造自己的知识感觉。

我简单做一个总结。我今天想跟大家共享的问题意识,就是我们如何通过对普遍性和特殊性之间的这种非对立的相对关系,去找到另外一种学术思考的进路。在这个学术思考的通道上,存在着一系列的概念范畴。对每一个范畴,我们都要进行重新定义。比如说“相对主义”这个范畴,在今天,它常常被人们诟病,说这就是文化本质主义的一个表现。相对主义的意思就被理解为,我们都是相对的,所以各有各的道理。而且我们又不是相同的,所以我们可以把自己以自足的状态进行自我肯定。我的问题是,对相对主义就只能有这么一种理解吗?再比如说,我们讲的动态的过程,它常常会被人诟病的地方在于,如果这样的话,这个世界是不是虚无的?因为所有事情的性质都是一过性的,那我怎么认识呢?于是有人提出来,这种方式很容易导致虚无主义,还是需要进行确定性的认知。关于这些理论问题,我今天仅仅提示了一个初步的讨论。有一些范畴,比如说相对主义和相关主义的关系,虚无主义和实体认知的关系,所有这些范畴都需要进一步的讨论,它们可以激发出一些很有趣的问题。不过因为我最主要想讨论的是普遍性的问题,它和我们后面两讲的内容是直接相关的,所以不可能充分展开地讨论这些范畴;我只提出一个轮廓性的勾勒,想和大家初步共享上述问题,而无法把它们都讲到位。请原谅我讲得过于抽象,我本来下定决心要多举点例子,不讲理论而只讲事例的分析;但是,我的功力还不够。能用事例来讲这些理论的命题而且还不走样、不缩水,那是高人,我还得继续修炼。好,今天我就先讲这么多。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