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结构
结构就是故事的组织形式。故事是由事件构成的,多个事件组织起来,就形成了事件链条,内在形式上是故事的情节,外在形式上是故事的结构。因此,从编剧角度讲,结构和情节都是完成同样的工作:对事件进行组织,对故事进行结构布局。
在结构设计之前,我们首先需要明确结构的基本要求,这也是情节设置的基本要求。
(一)基本要求
1.真实
创作中的真实,有两个层面的内涵:一个是“艺术真实”,一个是“生活真实”。
所谓“生活真实”,是指故事中所写的事件,来自于生活现实。也就是说,创作从还原真实出发,这些事件历史或现实中曾经发生过,不是杜撰虚构的,艺术事件与生活事件之间具有高度的相似性,多数历史片、传记片或带有纪录片性质的故事创作,都是这一类。
所谓“艺术真实”,是指历史上或生活中虽然没有真实发生过这样的事件,但是符合情理逻辑,具有生活质感,就像真实事件一样。多数故事创作均是这样的虚构、想象,但最终追求的艺术效果和“生活真实”一样,是要获得观众最大程度的认同。这就要求所有的想象要建立在扎实的生活根基和人情逻辑上,事件链之间的逻辑指数比较高。《地心引力》里的外太空故事离我们再遥远,其中所讲述的“渴望回家的路”却反映的是人类最普遍的感受;《阿凡达》《火星人玩转地球》中的异类再奇怪、再陌生,其中的善恶价值判断和我们的认知也是完全一致的;《完美感觉》《庞贝末日》《绝命航班》《环太平洋》等中的灾难奇观再夸张,其中所展现的复杂人性却永远是真实的。
也就是说,不管是生活真实还是艺术真实,故事创作永远要立足于“真实”,杜绝胡编乱造、信口开河。这要求写作者在结构安排上能自成一体,自圆其说,形成一个完整、严谨的故事架构;在叙事链条上能一环扣一环,叙事层层推进,人物步步为营,事件之间逻辑联系紧密,形成一个不可逆的、可信性结局。
2.新奇
新奇几乎是观众对故事情节的第一要求。所谓新奇,就是新颖、传奇、未曾经历、闻所未闻,没有发生过的奇事,没有见过的奇人,没有到来的时间,没有看过的场景,没有想象到的境况……总之,在人的阅历和常识之外,故事编撰者天马行空的想象为人打开了一扇新视窗,看到了更新奇的世界,体验了更特别的生活,也发现了未曾留意的秘密和意义。
怎样才能做到新奇呢?生活中的平凡随处可见,你所经历的,可能别人也已经历,如何才能发现生活中的意外和传奇?这自然离不开创作者大脑的加工与想象,在艺术创作中,想象是第一个重要的步骤。按照美学家朱光潜的说法,想象就是“旧材料的新综合”,或者可以说,是创作者对脑中已有的表象(经验)进行加工改造,从而创造出新形象的过程。不难发现,情节的新奇从想象中来,想象则是对既有生活经验的综合与创造。
怎样对旧材料或已有的生活表象进行综合改造呢?举个例子,我们都很熟悉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也特别熟悉自己的大学生活。一个是古代的武侠世界,一个是当代的大学校园,两个世界相隔万里,风马牛不相及,但也有相似点,它们都是在讲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恩怨情仇、悲欢离合。如何将这两者进行嫁接、综合呢?会产生什么效果?江南的畅销小说以及由此改编的同名电影《此间的少年》,在故事创作层面,就是这样一种对旧材料的新综合。同样,《功夫熊猫》是对中国类型电影的代表——功夫片精华和中国形象的代表符号——熊猫的综合改造,这种嫁接让人耳目一新。
3.生动
生动,是文本阅读的一种感受。具体指鲜活、动感,有存在感,故事描述就像发生在身边一样,栩栩如生、如影随形,具有非常强的现场感和立体感。剧本写作要靠静止的文字创作生动的画面,就要靠细节支撑。
文学创作中,细节常被认为是塑造人物、描写事件场面的关键手段。文学创作理论认为,小说的中心任务是塑造人物,但人物塑造不能依靠抽象的叙述,而是靠有力、动人的细节。有了精彩的细节,就不干巴、苍白,人物才立得起来。[10]很多故事看起来大同小异,其中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缺少特定的生活细节,写得不活。在清水里游动的鱼才活灵活现。死鱼都是大瞪着两眼,看上去全都一模一样的”[11]。同样,故事如果没有具体可感的细节,就不会获得生动的阅读体验。
具体来说,要做到生动效果的手段有很多:人物外表的某些细节(侏儒、六指、独眼、剑眉、瘸腿、秃顶……),显示人物性格的某些典型动作细节(结巴、挠头、暗器、反复搓手、口头禅……),富有表现力的对话,或者是某些场景中的器物、装饰,等等。“生动”一词由两个字构成:“生”“动”。它意味着,要想达到生动的艺术效果,一要新鲜、陌生化;二要动感,让一切静止、呆板的东西动起来。对于初写剧本的同学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不要静止地写人物,描写人物的心理活动,要学会把内心独白外化为可感的动作,这是讲述生动故事的重要技巧。
(二)短片结构方法
无论文学还是影视作品,叙事都存在三个不同的境界:第一,讲一个精彩的故事;第二,精彩地讲一个故事;第三,精彩地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第一种情况,故事题材本身很精彩,只需要将其完整清晰地叙述出来,就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这是叙事的基本要求;第二种情况,故事的题材一般,正常的讲述不够吸引人,只有通过叙事手法上的变化、创新,通过结构设计、情节错置等方法,才能呈现一个精彩的故事世界,这种叙事体系中,形式的重要性高过内容;第三种情况,是一种形式、内容俱佳的故事呈现,故事题材本身有看点,故事的讲述方式也很独特,算是叙事的最高境界。无论哪一种叙事境界,题材与结构作为故事的一体两面,就像一个艺术文本的内容与形式一样,均十分重要。在选材确定的情况下,结构形式的设计,对于叙事的样貌影响甚大。
下面我们介绍四种最常用的短片结构方法。
1.高潮前置,层层推进
将高潮戏放在前面,有助于突出故事的焦点和重心,在剧情一开始就能抓住观众,伴随着剧情的层层推进、抽丝剥茧,观众得以进一步深入其中,获得集中、完整的戏剧体验。
刁亦男完成的剧本《白日焰火》开场:
1 公路 日
一辆满载电煤的“泰脱拉”(德国产自动卸载卡车)疾速行驶在公路上。车厢里,隐约可见一包被麻绳捆扎的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料编织袋。
盛夏,旷野葱茏,一辆运兵的卡车出现在“泰脱拉”后面,风把士兵的歌声送过来,一会儿,又进入幽暗的隧道……(影出字幕:1998年)
2 旅馆 日
一对男女坐在床上打扑克,男的叫张自力,女的叫苏丽娟,张自力嘴里衔着烟,每次出完牌观察女人,女人出牌较慢,好像在思索。两人如此往复,沉默不语。
浆过的白床单,一只瓢虫正往亮处爬。
3 发电厂 日
“泰脱拉”驶进发电厂,穿过巨大的烟囱和亮晃晃的管道。
4 旅馆 日
幽暗中,张自力和苏丽娟相拥在一起,亲热缠绵……
他们身旁,那只瓢虫粉身碎骨,尸体黏在满是皱褶的白床单上。
5 发电厂传送通道 日
刚刚还在“泰脱拉”车厢里的那包红蓝白三色相间的塑料编织袋和电煤一起被投进铲车。
传送带吱吱嘎嘎作响,缓缓行进,渐渐地,从黑暗中浮现出一只惨白的手臂。
传送带紧急制动,传来饥饿的汽笛的声音。
6 民政局楼道 日
星期天,来民政局办理婚姻登记的人很多,大家彼此沉默,在昏暗狭长的楼道里排起长队。甜蜜的等候,温柔相拥的小憩,疲惫麻木的茫然失神,无奈中的翘首企盼,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表情和做派从队列中浮现而出。
稍顷,张自力和苏丽娟出现在众人面前,向明亮的出口走去。
7 电铁小站 黄昏
穿过一段地下通道,这对男女走上电铁小站的台阶,苏丽娟停下脚步,望向远处。
一辆公安局的宣传车缓缓行驶在马路中央,车身被几块写了标语的看板遮挡,车顶的喇叭里正在播放关于“治理整顿社会治安”的通知。
苏丽娟:你回吧。
张自力因为长时间的沉默,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张自力:那……你保重……
女人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从挎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塑料证本交给张自力。
苏丽娟:你的。
她正欲离去,却被男人紧紧抱住,无法挣脱。
苏丽娟:别这样!说好了今天是最后一次嘛!
张自力不依不饶,把苏丽娟按倒在路旁的沙堆上,自己也不清楚到底要发泄什么,女人咒骂着,手里的雨伞突然怒张开来,她恼怒地冲他扬了一把沙子,乘机挣脱,跌跌撞撞向一辆进站的电铁走去。
张自力粗气乱喘,呆坐原地,那个深蓝色的塑料证本摊开在沙堆旁,上面是他和女人加盖了公章的照片,以及如下内容:
张自力与苏丽娟经调解无效,双方同意协议离婚,特此证明。
新抚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
1998年6月22日
8 发电厂传送通道 日
传送通道一角,几个小憩的工人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刚刚发生的案情。
工人甲:听说其他厂的煤堆里也发现了。
工人乙:那可不。清远、镇平、白水、枝城的几个厂都有。
工人甲:这玩意儿东南西北、方圆几百里,能是一个人?脑袋找到没有?
工人丙:那玩意儿找到也认不出来。
工人乙:听说是裸体女尸!保卫科在储煤场发现了一个乳房!
几个人讪笑起来。
传送带旁,警察和法医正在勘验现场……
保卫科长来到刑警张自力面前,这个刚刚离婚的男人一脸愁容。
保卫科长:没见过这么抛尸的,天女散花,扔得全省哪儿哪儿都是。好些厂听说煤堆下面有死人,不开工了。如果——
张自力踢飞脚下一个空酒瓶,打断了他的絮叨,寂静中,那瓶子一路磕磕碰碰,坠入传送通道下的黑暗,仿佛击中了什么,传来惊叫。
小 王:找到了!找到了!
刑警小王在通道下面的传送带上发现了血衣、身份证,如同在绝望的迷宫中看见了出口,激动得声嘶力竭。
小 王:梁志军!他叫梁志军!梁志军!
编剧在故事开始制造了两个“死亡”事件:一是在发电厂的煤电传送带中,发现了一个叫“梁志军”的人的尸体;二是刑警张自力和妻子苏丽娟的婚姻“死亡”——双方调解无效,协议离婚。对于人来说,一个是生命的终止、人生的尽头,一个是婚姻的终止、生活的谷底,它们毫无疑问都是具有冲击力的事件,是人生命运线中的“临界点”。剧本恰恰在开始巧妙地用这两个有冲击力的事件,制造了一个小高潮,并以此建立了死者(被害者)和生者(侦案警察)之间的逻辑联系。梁志军是如何死亡的?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死亡现场?张自力又是如何侦破案件的?一切矛盾疑团由死亡事件盘带出来,剧情便有了强大的推动力,观众也有了强烈的观赏欲。
例如,警匪片开场中,一个重要线人的突然死亡,导致警方行动陷入困局;爱情片开场戏中,已经谈婚论嫁的一方突然被诊断罹患绝症,或者一方突然被警方带走,面临牢狱之灾,又或者就在赶往婚礼现场的路上,新娘突然被人劫走失踪,如此等等。高潮入手、层层推进的短片结构意味着,必须将带有突转意味的事件放在开端,以此作为看点推动剧情纵深发展,逐步揭开人物关系网络,交代事件背景资料,呈现跌宕起伏、错综复杂的故事脉络。
需要说明的是,开篇的高潮戏必须具有纽扣作用,具有引发事件层层展开的能量,而不仅仅是博人眼球的噱头。比如,美剧《权力的游戏》第一季开篇即将风平浪静的剧情引向风暴,让处于事业顶峰的临冬城主史塔克赴都城任首相后遭谋杀,史塔克家族遭遇毁灭性打击,这一情节设置相当于叙事的引子,成了后面所有剧情的发动机,七国叛乱、北王复仇、野人入侵等情节均在此基础上展开。
2.发现与转变
前面已经讲过,多数故事都是在讲一个转变,这种转变包括人物关系、命运、情感、地位等的变化,有限的电影时间如何实现这种变化?电影叙事者往往通过人物的渐次“发现”,实现人物的有序“转变”,这就是“发现—转变”式的叙事结构。
电影《尼基塔》中,不良少女尼基塔被国家情报机关训练为一名特工,电影展现了尼基塔从特工回归平民的过程。90分钟的影片共设置了三个事件,这三个事件实际上是人物的三次“发现”——发现特工越来越严酷、危险的性质,同时实现了人物的三次“转变”——离平民生活越来越远,最后一次变化实现突转,最终使其成功逃离特工生活。好莱坞的故事往往这样,一部片子设置三到四个情节点,每一个点让人物发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这个发现促使人物发生某种隐秘的变化(量变),最后一次一蹴而就,最终完成质变,整个转变的故事便圆满了。在恋爱故事里,最常见的“发现—转变”套路是,最开始一方很讨厌另一方,随后通过三至四个事件(发现点),让一方逐步发现另一方的优点,一点点改变对方的印象,逐渐产生好感,最终两人走在一起。
在“发现—转变”结构中,发现与剧作动机有关,转变与情节走向、结构布局有关。有多少发现,就有多少转变,发现与转变的叙事链就是从量变到质变的有序进程,叙事的任务就是让发现的两三个有价值信息形成递进性层阶、序列。
3.伏线与巧合
港片《英雄本色》有一个经典的动作段落:小马哥要去枫林阁酒家复仇。在枪战开场之前,小马哥穿过枫林阁酒家的走廊,耳边响起闽南语歌曲《免失志》,一边与陪酒女打情骂俏,一边不露声色地将几把手枪藏在走廊两边的花架盆景里。当音乐骤停,枪战开始,小马哥穿过走廊,双枪齐发,将一个个黑帮枪手击倒在地。在每一个危险关头,他总能轻松帅气地拿起早已藏好的手枪举手就射,维持一场酣畅淋漓的枪战,就像一连串神奇的“巧合”,一气呵成地完成英雄的血性演出。什么是伏线?这场戏里提前埋伏的“手枪”就是“伏线”,没有前面这些看似漫不经心的“伏线”设置,后半段人物解除危险、以一敌众的战斗场面就显得过于“巧合”,让人觉得做戏的痕迹太重,编剧的主观性太强。
伏线就是对巧合性结果的提前埋伏,伏线设置的目的,在于使一切奇峰突转显得更有说服力,使一切无厘头的巧合、做戏更符合艺术逻辑,显得更水到渠成。《易经》言:“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也。”因此,任何震惊性的意外、巧合,或爆炸性的结局都有内在的逻辑线,这就需要叙事过程中做适当的伏笔处理,让它们在关键的情节点发挥作用。
4.虚实交织,以侧写代实写
无论事件还是人物,我们有多个表现的角度。对故事的正面叙述是实写,往往选择事件本身的细节作为叙述的材料;对故事的侧面叙述是侧写,选择事件本身以外的细节作为叙述材料。有些侧面叙述甚至完全抛弃主要事件或人物,选择似乎与之不沾边的材料入手,以此折射欲表现的故事要点,以虚代实,完全靠观众或读者的领悟获得完形叙事。总之,我们对角度的选择,决定了叙事的基本架构。有时候采取以虚代实、以侧面叙述代替正面叙述的结构,往往能取得让人耳目一新的叙事效果。
那么,到底什么是侧面叙述呢?我们来看一则微型小说《预演》。
预 演
[苏联] 顿巴泽
我们是老同学,当时我们俩并排坐在最后一排课桌。当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冲着他的背做鬼脸儿。我们还一起参加期末补考。这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十五年来我们一直没有见过面。今天,我终于怀着激动的心情登上了四层楼……不知道他是否能认出我来?
我毅然按了一下电铃。“不怕烂掉你的臭爪子,可恶的东西!震得整个房子嗡嗡响。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这个坏习惯?”里面传出一阵叫骂。
我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把手塞进口袋。前来开门的是一个淡黄头发的女孩,看上去约莫有八九岁。
“努格扎尔·阿马纳季泽在这儿住吗?”
“他是我爸爸。”
“你好,小姑娘,我是绍塔叔叔,你爸爸的老同学。”
“噢,你请进来吧……玛穆卡!爸爸的同学绍塔叔叔来了。”女孩朝里边喊了一声,领着我向屋子里走去。
迎面冲出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浑身是墨水污迹。
“你们的爸爸妈妈在家吗?”
“不在。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你俩在做什么呢?”我问。
“我们在玩‘爸爸和妈妈游戏’。我当爸爸,姆济娅当妈妈。”玛穆卡对我说。
“你们玩吧,我不妨碍你们。”我一面点着烟,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努格扎尔过得怎么样,”我寻思着。“生活安排得好不好,是不是幸福?”
孩子们尖利的喊叫声把我从遐想中唤醒过来。
“喂,孩子他妈!今天做什么吃的?”玛穆卡问道,显然是模仿某个人的腔调。
“吃个屁!我倒要问问你,我拿什么来做饭?家里啥也没有!”
“你的嘴可真厉害!骂起人来活像个卖货的娘儿们!”
“你怕什么!在饭馆一坐,就能吃个酒醉饭饱……可我怎么办?”
我登时出了身冷汗。
“昨天夜里你跑到哪儿逛去了?说!”姆济娅握着两个小拳头,叉腰站着。
“你管不着!”
“什么,我管不着?好吧,我叫你和你那帮婊子鬼混?”
“你疯啦?!”
“我受够了!够了!今天我就回娘家去!孩子统统带走!”
“不准动孩子,你自己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没那么简单!”
“把儿子给我留下!”
“不行,我已经说了!”姆济娅高声叫道。
“你听着:把儿子留下!要不然……”玛穆卡抱起枕头,一下子砸在姆济娅身上。
“好哇,你敢打人?!畜生!”姆济娅抡起洋娃娃,狠狠地打在弟弟头上。她打得是那样厉害,玛穆卡的两眼当即闪出了泪花。
跳起来把他们拉开。“孩子,真不知道害臊。这是什么游戏哟!”
“放开我,尼娜!”姆济娅突然朝我喊道。“你们这些邻居不知道他是什么玩意儿!我整天受他的气,没法跟他过下去了,我的血全被他喝干了。可恶的东西!你们瞧,我瘦成了什么样了!”姆济娅用纤细的指头戳了戳她那玫瑰色的脸蛋儿。
“别信这个妖婆的鬼话!”玛穆卡冲我说。
“不要吵了!”我实在控制不住,向他们大吼了一声。孩子们恐惧地盯着我。我喘过一口气,勒令两个孩子向我发誓,保证往后不再扮演他们的爸爸妈妈,然后便步履蹒跚地离开了这个家。
“看来,我的朋友生活得满快活的!”我一路上想着姆济娅和玛穆卡,他们在我面前表演了一幕未来家庭生活的丑剧。[12]
看得出来,这是一篇构思十分精彩的微型小说。作者想写老同学的生活现状,却通过老同学儿女热衷玩的角色扮演游戏,巧妙地揭示了作品叙事的重心。全篇故事中,叙事主角隐藏于次要人物背后,虽未登场却入木三分,所有的叙事细节均是通过次要人物的侧面展演实现的。
将侧面叙述作为一种结构策略,有两点基本要求:①必须首先保证所选择的次要人物或次要故事枝节的艺术完整性,主要人物虽未出场,但次要人物所构成的表层故事是完整的。②要通过必要的道具、台词或者其他提示性线索,建立次要人物、次要事件与主要人物、主要事件之间的间接关系,通过设悬、释悬等手段,将观众注意力指向作品的叙事重心。
那么,什么样的故事不适合正面表现,而宜于采取用侧面的、虚化的方式表现呢?一般来说,那些血腥的、色情的、暴力的故事细节,或者其他不适合正面表现的,都可以采取以虚代实的叙事结构。或者,当正面写作无法取得更好的艺术效果的时候,也可以考虑采用虚实结合的方式,旁敲侧击,从边缘、外围材料入手,逐渐将叙事重心展示出来。比如,一个表现献祭场面的短片,为了避免正面表现古老宗教习俗的血腥惨烈——让每年选出的一名男青年扮演基督的受难过程,而是把叙事重心放在了首次参加仪式的一个小男孩身上,表现他旁听家族讨论献祭场面时的恐惧,以他为视点串联起我们对整个仪式的完整想象。
另一个写父子关系的故事,却把焦点放到一只黑蝴蝶上。小小说《黑蝴蝶》中,爸爸陪儿子玩,看到一只黑色的蝴蝶,儿子问爸爸:蝴蝶为什么是黑色的?爸爸想了一下说,黑蝴蝶是死了的人变的。几年之后,爸爸离开妈妈和儿子,和另一个女人生活了。新生活并不顺意,十分想念儿子的父亲回去看望孩子。没想到孩子却说,我不认识你,我的爸爸已经死了。父亲伤痛万分,大声喊着:我就是你的爸爸呀。儿子沉默不语,回到屋中抱出一个盒子,在父亲面前缓缓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个黑色蝴蝶的标本。儿子指着它对爸爸说,“我的爸爸在这儿呢。”黑色的蝴蝶只是主要人物关系之外的一个道具,却成为叙事主线,发挥了极其重要的叙事功能。故事表面上是在讲蝴蝶,实际上却是在讲父子,这是典型的以虚代实的叙事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