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社交软件寻找好友令人羞耻吗?

第五章 通过社交软件寻找好友令人羞耻吗?

“你要去度假吗?”眼前这个女人一边问我,一边在我的比基尼线涂上滚烫的蜜蜡膏。“嗯……算不上度假吧。”我说。

“是个特别的约会吗?”

我没有马上接她的话,而是微微畏缩着做好准备,等待着下一秒就会来临的灼痛感。

我没想到,她也停了下来,手在我上方悬着,等待我的回答。

“对啊。”我回答道,语气笃定。

她扯下我的一大块体毛。我用手捂住嘴,强忍住痛苦,不让失态的尖叫声被别人听到。

我去做蜜蜡脱毛,不是要去伊维萨岛(Ibiza)[1],也不是因为我有个浪漫的周末约会,而是因为我马上要和一个相对陌生的人进行一场“朋友间的约会”。我们计划的活动里有游泳,我可不能让这个潜在的好朋友看到我狂野、“纯天然”的一面。幸好不是马上约会,不然我有可能会吓跑她。

一些研究表明,29岁时我们朋友最多,而另一些研究表明,25岁之后我们开始慢慢失去朋友。30多岁时,我们的社交圈逐渐缩小,并在余生中持续缩小。我以前读到过这些研究报告,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30多岁的时候,统计数据海报上的女郎会成为我生活的真实写照。(海报上写着:“当心:这个女人和陌生人说过话,因此她是个危险人物,害人害己。”)

在《飞蛾》的演出过程中,萨姆一直在观众席上守候着我。晚会结束时,我看到其他的故事讲述者被一大群朋友和家人簇拥着离开了舞台。尽管当时的我仍处在表演结束的兴奋状态,但眼前这个场景还是让我心生淡淡的悲伤之感,我无法拥有来自一群伙伴的关怀。在等候爸爸手术时,我在候诊室握着我妈的手,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如果我突然需要做一个大手术,而我的父母却远在地球另一端,那会是怎样一副光景。我不愿看到萨姆只身一人孤零零地坐在候诊室里。所以,基于以上种种原因,我想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多认识一些交心的朋友。

30岁以后,我在伦敦最亲密的朋友要么搬走了,要么生了孩子,还有一种——搬走之后生了孩子。在选择人际关系时,内向的人倾向于重质轻量,所以我最亲密的朋友离开之后,我在伦敦就再没有什么朋友了。这都怪我以前没想过要“储存”一些朋友以备不时之需。

可当你已然是个成年人,你能去哪里交朋友呢?

这不是一个反问句,而是一个疑问句,我是在认真地问,成年人在哪里能交到朋友?晚自习没有了,大学社团活动也不复存在。虽然还有一个送分的答案——同事,但万一你和同事合不来呢?或者你是个体户呢?你的选择就会非常有限。(还有,如果你的朋友就是你的同事,那你还能向谁吐槽你的同事呢?)

我不做志愿者,不参加有组织的宗教活动,也不参加团体运动。

所以,又自私又无宗教信仰又懒惰的人能到哪里去交朋友呢?这种地方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最亲密的朋友几乎全都是“被分配”给我的:要么是学校的同桌,要么是大学室友,要么是工作后邻桌的同事。在一阵反省过后,我意识到我的大多数朋友都是“被迫”坐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待上几个小时,然后才成为朋友的。我从来没有主动出击去认识一个离我很远的新朋友。

如果没有乐于助人的管理员,我们成年人该如何交朋友呢?我们无法永远保持天真,充满活力。那些无所事事的时光会走远,那些被虚度了也觉得浪漫的青春会逝去。失去了时光和青春这个培养亲密感情的温床,我们还能获得一段同样亲密的感情吗?还是说,人一旦越过了30岁这道门槛,交朋友就成了一种奢侈?

另外,孤独是没有年龄界限的。我曾以为,搬到令人期待已久的国家去,新奇的事物就会让你一直感到温暖和快乐。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的确可以搬去巴黎,喝着你的法式咖啡,享受这座城市,但无论那座城市里的楼宇和阳台多么别具一格,你终究会发现,自己会像《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里所演绎的那样,陪伴你到生命结束的只有一根孤独的灯柱。

所以我得出去找新朋友。

但这很难启齿,我甚至不愿意大声说出来,因为这听起来太过悲伤和绝望。因此我找了一位友谊导师。雷切尔·柏丝契(Rachel Bertsche)在一年内进行了52次“朋友间的约会”,并在她的畅销书《寻找最好的朋友》(MWF Seeks BFF)中将其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她能理解为什么我会害怕别人得知我的心理之后,投来的那些怜悯、同情的目光。

“我如果告诉大家‘我在找新朋友’,他们会理解成‘我没有朋友’。”我和在芝加哥的雷切尔·柏丝契打电话,“我有朋友——只是他们不在这座城市里而已。一想到要找朋友,我们就会觉得很奇怪,甚至是绝望,友谊居然还要去外面找?但其实我们不应该这么看待这件事,你的态度很重要。”

真的,朋友会听你倾诉,会和你一起开怀大笑,会给你建议,鼓励你,启发你,让你的生活充满欢乐。我感到孤独的一个主要原因是,身边没有一位密切的友人,能够随时打电话“骚扰”,约出来见面喝咖啡,向其分享我生活中的点滴日常。或者是有一群可以结伴出游的好友,三五成群,也不用人很多,不用太招摇。他们就像一个能够依赖的“女巫社”,我可以安全地待在其中,对我的敌人施展击败魔法。布琳·布朗(Brené Brown)称这些朋友为能够“移尸”的朋友。因为这些朋友是你万一不小心杀了人,会毫不犹豫地打电话向他们寻求帮助的朋友。

我所有符合以上要求的朋友,都远居海外。

在伦敦苦苦寻找朋友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吧?

有一天,我在推特(Twitter)上看到一条引起共鸣的推文。两年前搬到伦敦的作家A.N.德弗斯(A.N. Devers)在推特上写道:

在这个该死的国家交个朋友居然这么难!为了交朋友,我都被逼成一个稀有的图书经销商了……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我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社交圈而已啊!看看我为了这个卑微的愿望付出了多少。

我的第一反应是:书商朋友很多吗?这倒是我没想过的解决办法。这条推特反响很热烈,许多人跳出来说年龄、忙碌是罪魁祸首,也有人说伦敦可能就是一个特别冷漠的城市。还有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回复了她的推特,说我们很愿意和她见面。

她回答说现在她太忙了,以后再说吧。

我羞愧地删除了我的回复。

研究表明,我们花在网络上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们会登录自己的社交账号,给陌生人的猫和餐具的照片点赞,阅读24小时新闻,关注世界领导人在推特上的最新动态。但所有这些网络上的连接,其实都在让我们变得更加孤独。

虽然互联网提供了在线社区,为内向者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提供了便利,但它也有其局限性。似乎每个人都太过依赖科技和社交媒体来进行互动,我们能写出一篇诙谐有趣的推文,发表一段走心的Instagram(照片墙)评论,但我们不知道怎么去跟小卖店的收银员打招呼,可能还免不了吓出一身冷汗。我们大多数人很可能已经失去了与他人面对面交流的能力。

社交媒体是孤独问题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不再与我们的朋友见面,只是努力维持着有意义的线上交流),但或许技术也可以反过来解决这个问题。至少,这是Instagram一直试图告诉我的。有一款叫作Bumble的约会软件,现在推出了“BFF”功能,可以帮你匹配到新朋友(或者下一个终身挚友)。如今,通过手机上的应用软件结识成为情侣已成为一种常态。如果人们能通过婚介软件找到真爱的话,我能用它们找到我的新朋友吗?

在结交新朋友这件事上,我为什么要止步不前呢?给我来一整支球队怎么样?我想在Instagram上发表点像是“大家都来了啊!”之类的东西,而不仅仅是只发一张我拿着一打蓝莓松饼和一本萨莉·鲁尼(Sally Rooney)[2]的小说的照片。

我有次不经意间提到要注册交友软件来认识新朋友,萨姆的朋友肖恩(Shaun)吓了一跳:“什么?你要去见一群奇葩?”这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故事的开端。

“不不不,”我慢慢解释道,“我不觉得他们是奇葩,我觉得他们只是……和我一样……”

他自己在Tinder[3]上认识了他的未婚妻,但他却无法接受我想利用相同的途径去结交新朋友这件事。

这很羞耻吗?好吧,他之所以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承认自己想要交朋友是件难以启齿的事。研究表明,男性比女性公开承认这件事的比例更低。有的研究还说男性比女性更难交到新朋友,250万的英国男性没有亲密的朋友,所以他们可能比我们更需要这些软件。我在手机上下载了Bumble BFF和Hey!Vina这两款交友软件,但我又隐隐担心:如果肖恩是对的呢?如果上面真有一大群奇葩呢?比如,喜欢乡村音乐或喜欢口技的人,排着队去杜莎夫人蜡像馆的人,喜欢在公共场合跳舞的人,还有成天说“soz”[4]的人。

我的主页介绍里写点什么比较好呢?

我向萨姆的一个好朋友约翰(John)讨教了一下,他用这些交友软件已经好多年了。

他给了我很多建议:“你写得越具体越好。正常情况下大家都想让自己看起来招人喜欢一点,但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要让那些你不喜欢的人从一开始就打退堂鼓,同时吸引那些‘同道中人’。不过理是这么个理,但实践起来我还是会尽量避免公开说自己讨厌的东西,因为这种诉说像是在发泄负能量。”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我要劝退那些住得很远的人,因为我已经有够多“异地恋”的朋友了。我参加过一个圣诞晚会,几乎整场晚会我都在和一位女士一边聊着天,一边逗边上一只可爱的棕色小狗。这位女士似乎也同样对其他客人视而不见,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到同一个笑点,然后开怀大笑。那个晚上,我觉得我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但晚会快结束时,我发现她住的和工作的地方离我有一个半小时的地铁车程。我们没有费心互留电话号码,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段友情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就这样,一个知心朋友,即将消失在伦敦东南部高楼林立的城市深处。当她穿上外套离开晚会时,我看着她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低低说着:“再见了,永远地再见了。”

我不想在未来再次经历这种心痛。伦敦是个大城市,在其北部的某个地方,一定会有几个我的灵魂伴侣。我是不会为了任何人去格林尼治的。

所以,我在主页简介里写道:“我喜欢看线下喜剧和戏剧,喜欢吃辣,喜欢去舒适的咖啡馆看一本好书。”这些都是真的。我没有加“我在伦敦没有朋友”之类的话,因为这听着好像我在说:“没有人要我——你想要吗?”所以,这话最好以后再告诉他们。

放在个人资料里的照片,我也要精挑细选,不能太过严肃,最好比较“有趣”,有点“可爱”。有一张,我站在一辆食品卡车前,独自微笑着;另外一张,我顶着素颜,在山顶落日的余晖下徒步。这些照片传达出的潜台词是:“看看我是多么正常,多么有趣啊。”我没有挑我在沙发里哭的照片。

就这样,我开始了线上交友的征途。我一直保持着活跃的状态,不断浏览着新出现的潜在好友。

在浏览的同时,我会研究她们的长相和简介。是你吗?是你吗?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吗?我端详着她们一张张微笑的侧身照。这个穿着豌豆色外套、养狗的女人怎么样?或者这位紫色头发、养狗的女士呢?还是这个穿短裤的……也养狗的金发女人呢?

在这个软件(Bumble BFF)上试玩了几分钟后,我发现几乎每张照片都是3种照片的变体:女人与狗的合影,女人拿着普洛赛克(Prosecco)葡萄酒的照片,以及女人内疚地站在山顶的照片。抚摸大象的女人的数量高得有些不成比例。(斯里兰卡是今年的旅游热门地点。)她们“摸大象”的打卡记录数量,基本与Tinder上单身男子与老虎合影的次数相当。

偶然间,我浏览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拿着冲浪板站在沙滩上的场景。“我能和你一起蜷在床上看电视吗?我们可以一起去旅行吗?在我最黑暗的日子里你会让我开怀大笑吗?你能接受我肚子上的赘肉吗?”看着她的照片我不禁在心里发问。

她的简介是:“我曾经特意去巴黎只是为了吃顿午饭,我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虽然也有被她的果敢吓到,但我几乎瞬间就喜欢上了她。或许她会成为我外向之路上的新向导。

这个软件和其他软件一样:对你想要见的人(例如带宠物的、吃玉米卷的人)向右滑,对你不想见的人[例如住在格拉斯顿伯里(Glastonbury)的人]则向左滑。我试探性地开始了,打算把每个女人都仔细看看,但很快我就刷累了,变成了一个没有情感的“验图”机器:用了会变可爱的动物滤镜,下一位;兴趣里包括“异灵”和“正念”的,下一位;一张嘟嘴的自拍,下一位!

这个软件设计了用户之间的交互环节,你把你喜欢的人向右滑表示你感兴趣,但是反过来,如果他刷到你时不向右滑的话,你们就没有机会说话。很显然,那个在巴黎吃了顿午饭却不后悔的女人不想理睬我。没关系。这是她的权利。这没什么,我很好。(我希望她会后悔。)

当系统为你匹配到好友的时候,会“叮”的一声提醒你(像是震动),鼓励你向“你未来的好朋友”发消息。

最重要的是,在你们配对完之后,在潜在的友谊结束之前,你们只有24小时的时间给对方发信息。如果他们在24小时内没有回复你,他们就永远消失了。这个软件给“拒绝”这件事留了很多余地。

这时,一个名叫伊丽莎白(Elizabeth)的女人出现了。她的简介上写着:“我喜欢烹饪,喜欢尝试各色美食,喜欢电视剧、戏剧、阅读、旅行和探险。我喜欢和姐妹们晚上一起玩,宅在家里或者出去都行。我之前在纽约住过几年,想找朋友一起探索伦敦这座城市,或是加入女权主义读书会。”

就是你了!伊丽莎白,找到你了!我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参加女权读书会,一起去下馆子品味美食。虽然这不是什么开创性的想法,但情真意切,我希望她能感受到我的心意。

但伊丽莎白没有回复我。

“伊丽莎白,别这样对我!”我冲着她的照片大喊,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然后,时间到了。她的头像渐渐变成了灰色,对我来说,她就像死了一样。

我没有时间“悼念”她。海里有那么多的鱼,有太多抚摸着大象的女人等着见面。

我又匹配上了另一个女人。她叫埃伦(Ellen),看起来不错,眼睛很温柔。她问我是否打算留在伦敦,我很欣赏这种直爽的态度。如果我只是暂居这里,她为什么还要“投资”我呢?开门见山是我们在这个软件上的生存之道。我们为交朋友倾注了大量的时间,分享彼此所有的所见所闻——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不成是为了送她去雅典?

接着她问起我的星座。

“白羊座。”我回答。

我正在准备晚饭,切着洋葱和辣椒,倚在柜子上看埃伦发来的新消息。

“哦,不行!我最讨厌的星座就是白羊座!现在我们之间最大的分歧出现了!白羊座的女人总说‘我怎么样,我怎么样’,而且非常容易情绪化,特别固执,还总是想要一个男人陪在自己身边。”

看到这个信息,我眨了眨眼睛。好的,埃伦,请冷静一下。我可能是白羊座,也就是最差劲的,但你这么中伤我,我难道不会心痛吗?(然后像我和我的星座同胞习惯做的那样,快速予以回击。)但是埃伦,我不也需要朋友吗?白羊座的人都活该孤独终老吗?

我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星座的?”

她回答说:“我的简介里有。”

我查看了她的介绍,她是双子座。我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她简介里说她来自卡莱尔(Carlisle),她喜欢足球。“你支持哪个足球队?卡莱尔吗?”我问她,试图找到一个更中立的话题。

“以前是,但我现在支持阿森纳(Arsenal),因为我搬来伦敦了。”

“甩掉她,”萨姆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快甩掉她!马上!”

你看,萨姆在挑选他自己的朋友上不是很有眼力(我想说他还可以更有眼力一些)。但他对那些为了更闪耀、更时尚的选择,而放弃家乡球队的人很是苛刻[他一如既往地支持桑德兰(Sunderland)队,尽管该球队近年来正处于前所未有的下行状态]。对你家乡的球队忠诚是一种基本的礼貌。你很难与那些不忠诚的人患难与共,他们不值得信任,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可能因为他们是蛇,两面派的双子座蛇。

“我想我们的交情到头了,埃伦。”我一边切着手里切剩下的洋葱,一边大声说。我继续做我的晚饭,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事件的发展走向比我想象的更复杂。因为我的出生月份,我在交朋友的途中惨遭淘汰;而我,也因为这个女人喜欢的足球队而将她拒之门外。说真的,这个软件会不会把每个人都变成混蛋?

好吧,至少我们的接触没有一开始就踏上这样不友好的道路。每一次匹配成功,我们都会发送一条友好的消息,加上一个笑脸的表情。准确地说,是红扑扑的笑脸。每个人都会用这个表情。它仿佛在说:“嘿,我是个好人,我想了解你,我没有动机不纯,我也不是什么杀人犯。”这个表情效果惊人,总能让人消除戒备,就好像法律规定了杀人犯有义务使用谋杀表情(我猜是“骷髅头”表情)作为开场白,事先给我们一个警告一样。

大多数女性提及她们的爱好时,都会说到早午餐、瑜伽、葡萄酒、音乐会、跳舞、看电影之类的,还有参观艺术画廊和展览。我们只想活成特内里费岛(Tenerife)旅游广告里模特的样子,享受着全包度假的完美生活。

我发了一些信息,比如“我也喜欢喜剧!”以及“你最喜欢哪种冰激凌?”。

没过几个小时,我就开始体会到了什么叫作“软件使用疲劳”。我想起以前我的一位同事跟我说,她在Bumble上拒绝了15,000个男人,并且卸载了这个软件。那时我鼓励她:“也许下一次就能匹配到你的真命天子了!”想到这句话,我又重新振作起来,我睁大了眼睛,心里满怀期待:你能遇到任何人!这么多不同的、有趣的、激动人心的人,就这么坐在你的手心里,等着与你相遇!去开启你的冒险之旅吧!

1小时后,我就对那些标榜“活出真我”、喜欢泡吧、喜欢参加火人节[5]的女人,全都左滑了。

当我和某些人配对时,我们会先开一些可能有些尴尬的玩笑,然后其中一人必须先迈出那一步——把这段友谊发展到线下。而尝试邀请见面的对话大多数都很没有新意,往往让人很难张口。“我们要不要在吃晚饭的时候继续这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呢?”此外,有些女人根本不回你,就好像她们对你的开场白一点都不满意。比如:嘿,珍(Jen),照片里的是你的狗狗吗?

我邀请别人约会的最大障碍是,我实在太容易尴尬了,这导致我压根儿不敢约她们出来。我们的关系明明已经前进了一大步:我们都在软件里,向对方表示了“喜欢”,还在messenger(一种实时通信网络)上聊过天。但我们都缩手缩脚,不愿主动提出在现实世界里见面。

这很像我和萨姆刚在一起时的感觉。我们聊得热火朝天,经常互相取笑,但因为我们都很害羞,所以我们第一次的约会准备了好几个月。

不过,在我们见面之前,萨姆订了一张去澳大利亚生活的单程票,且不能退换。爱,或者是对失去潜在的爱的恐惧,让我们变得异常勇敢——于是我采取了行动,邀请他参加我朋友的生日聚会,好让见面的理由听起来随意一些。聚会进行到凌晨两点时,他突然醉醺醺地出现在我面前,说我是他在中国最喜欢的人。第二天我约了他出去吃饭,他吻了我,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

我不确定我是否可以将这些经验应用到网络交友这件事情上来。

我现在没有那种恋爱时期的紧迫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约”女人出来见面。与我聊天的这些女人,估计也在这种决定成败的时刻苦苦挣扎,她们肯定也不想表现得太急于求成,也不愿意被人拒绝。但这个软件存在的根本意义,就在于让更多的人能面对面地交流,扩大他们的朋友圈子,而不是在5到6个回合的毫无意义的聊天之后,再也老死不相往来。如果谁都不采取行动,那就真的完全没有意义了。

在这之后的某一天,我在Instagram上收到了一则消息,对发件人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叫维纳斯(Venus),来自中国澳门,在美国念过书,还读过我写的一篇文章。她最近搬到了伦敦,想知道我愿不愿意和她共进晚餐。她极其大方自然、毫无顾忌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我有些受宠若惊。快来看啊,埃伦,还是有些人会喜欢那些整天念叨着“我怎么样,我怎么样”的白羊座女人呢!人家还要和我一起吃饭呢!

我和维纳斯选在一家马来西亚饭店见面,聊起了她在伦敦交朋友的经历。

“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真的很孤单。但随后我就在Bumble BFF上找到了像《欲望都市》(Sex and the City)里的那样的伙伴,建造了属于我们的《欲望都市》小船。”维纳斯说。

“什么?真的吗?”我勇敢地忽略了《欲望都市》。

维纳斯跟我说,她和一个叫克拉丽莎(Clarissa)的爱尔兰女孩,在网上就时装学校的问题进行了一次长谈。然后她们约了见面,喝了咖啡,还吃了早午餐。从那以后她们便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克拉丽莎给我介绍了她在Bumble BFF上认识的另外两个女孩,现在我们都成了好闺蜜。有空的时候,我们会经常约着出去玩。”

我差点把筷子折成两段。这不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吗?

但我很好奇她约会有失败过吗?

维纳斯说,她曾和一个住在很远的地方的人有过一次“朋友间的约会”。但那次之后,她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看到没?距离是友情最大的绊脚石)。幸运的是,克拉丽莎住的地方离维纳斯很近,坐地铁只有两站路。

“我们刚从日内瓦旅行回来。”维纳斯补充道。

我默默地放下筷子。

此刻,我真的忍不住要说:“你们的《欲望都市》之舟上需要第五个伙伴啊,那就是我啊!”

但维纳斯才25岁,我深刻怀疑在她看来我已经垂垂老矣,离坟墓不远了,就像所有20多岁的女人(包括之前的我自己)打量30多岁的女人一样。我会像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带着我的一群老闺蜜——卡丽(Carrie)、萨曼莎(Samantha)、米兰达(Miranda),还有夏洛特(Charlotte)疯狂自拍,并且絮絮叨叨地提醒她们别太张扬。当维纳斯问起我作为自由职业者如何报税时,我开始意识到这顿饭对她来说更像是一个建立人脉的机会。这对我来说还不赖,因为她确实给了我一些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东西。

但愿如此吧。

我带着新的热情回到了交友软件,但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改变,那就是我在账号设置里扩大了适配的年龄范围。维纳斯让我意识到,与年龄不相仿的女性交流真的很有趣。尽管有年龄差距,但我和维纳斯还是对彼此都有好感。而且我最亲密的前同事也比我大了整整10岁。

我修改了设置,这样我就可以接触到比我小15岁或大15岁的女性。很快,软件里出现了一位很优雅的女士。她叫阿比盖尔(Abigail),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很是优雅,44岁。她就住在附近,我马上点了“喜欢”。叮!我们匹配成功。

她给我发了条信息:“我从来没玩过这个,你想喝杯咖啡吗?如果你觉得不太方便,那这就要成为一个搞笑的故事了。”

开场白不错,阿比盖尔。

我回她消息:“乐意至极!走,一起喝咖啡去!”

几天后,我准备就绪,即将去赴这场基于软件的第一次“朋友间的约会”。我有些手足无措,担心自己会出丑。

在爱情中,潜在的追求者可以找借口说和你没有产生“化学反应”,或者说你不是他们的菜而离开你。但因为朋友的数量不受限制,所以连交朋友都被拒绝了的话,无异于对方清晰且嘹亮地喊出:“我真的不喜欢和你在一起。”在友情里被拒绝真是太残忍了。

我洗了个头,争取不迟到。

我进了咖啡馆,看见阿比盖尔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凭借着对她主页照片的印象,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和别人告诉我的不一样,她在交友软件上的照片和本人基本一致)。她起身给了我一个简单的拥抱,问我想喝点什么。我点了一杯馥芮白,坐在沙发上,偷偷地打量着她。

阿比盖尔端着咖啡过来后,我们开始讨论写作的话题——她最近在写她的第二部小说,目前已经完成了初稿。她坦言写第一稿真的很难,这让我觉得她真诚而热情。她在做一次深刻的自我对话——我觉得我也能做到。

接着,她毫不避讳地提到她最近刚刚离婚,前夫有了新女友。于是我也鼓起勇气,问她是否也开始准备寻找新对象了。

问一个刚认识的人这种问题感觉有些冒犯,但阿比盖尔点了点头。

“但在这种情况下,你真的会收到很多不请自来的下流照片。”她说。

“对不起啊,提到这个。”我有些抱歉。

“但也有好的地方,那就是在这些下流照片中,我发现了不少特别好看的浴室瓷砖。”她笑着补充道。

我们谈论到和朋友约会时的轻松,不用像和异性约会时那样小心翼翼,费尽心思去揣摩对方是否愿意和自己上床。

“我们不用先做爱,也能鬼混在一起,是不是很棒?”她说。

说得没错。

阿比盖尔活泼热情,落落大方,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感觉很神奇,因为单从软件主页上看个人信息的话,我根本看不出我们会有这么多契合点。她是一位44岁的单身母亲,有一个5岁大的孩子。她还是个女博士,拿到了考古学博士学位,她是那种把孩子一送到学校,就回来跑步健身,坐下来写史诗小说的新时代女性。我能像她一样独立而自信吗?我不敢保证,但认识她真的很开心。

我走出咖啡馆,有些意犹未尽。我刚刚和一位陌生人喝了咖啡,聊得很投缘。这么来看,我和阿比盖尔第一次“朋友间的约会”简直是一个空前的成功。

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我要先联系阿比盖尔吗?还是等她主动约我?这时,我的友谊导师雷切尔·柏丝契来了。

他说:“我唯一建议就是,先主动出击,再主动出击。”

于是我拿出手机,给阿比盖尔发信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给你发什么龌龊照片。”

阿比盖尔回复我说,她也不会给我发这种照片。她说她很想和我再次见面,但因为接下来的几个月她都要忙着写书,于是我们约好一个月左右联系一次。

和阿比盖尔的约会进行得顺风顺水,这让我自信心爆棚。我相信等到整个实验结束时,我就会有大约10个新朋友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特内里费岛,品尝着贝里尼酒,享受着阳光沙滩,美哉。

我的第二个朋友叫杰德(Jade),她在一家艺术慈善机构工作。在一个异常闷热的日子里,我们约好了去国王十字车站附近看一场喜剧表演。她一头红发,穿着一件花衬衫,颇有艺术家风范。她买了两瓶苦橙味的鸡尾酒,我们一边喝着,一边在剧场里汗流浃背。演出进行到一半时,我突然注意到坐在我正前方的那个女人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H&M T恤,而且我们恰好都因为太热而汗湿得透透的。我很想和杰德分享这个巧合,但又觉得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演出结束后,我和杰德一起走回国王十字车站。我开始左右为难,现在我该做什么呢?我要告诉她我玩得很开心吗?还是我想再和她见面?或者来一个吻别?因为我们刚才在看喜剧表演,所以留给我们的交谈时间少之又少,除了幕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喝了鸡尾酒让自己凉快一点,有过一次简短的聊天之外再无其他。在这转瞬即逝的15分钟里,我很喜欢她,我们聊了工作,也吐槽了台上的喜剧演员。但此时此刻如果我们直接告别的话,真的会尴尬到窒息。我还在犹豫不决,杰德轻轻抱了一下我,说我们应该再约一次。因此,我得到了一个教训:千万不要在和朋友第一次约会时,彼此沉默地坐上两个小时。

第三次约会是和扎拉(Zara)。我们约在大英博物馆外见面,在地下一层点了饮料。她很神奇——从小在法国长大,讲话带着苏格兰口音,父母却来自巴林(Bahrain)。和她聊天,感觉不像一次普通的对话,更像是在看一部关于女权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她男朋友的种族主义家庭的独角戏。我听得十分入迷,但仅限于此,我并没有感到和她有任何的共鸣。我会听她的播客吗?会的。我会浏览她的个人资料吗?估计也会。那我会变成她最好的朋友吗?我不确定。

接下来是露西(Lucy),一个会计师。她人是不错,但我们之间毫无共同点,聊起天来乏善可陈。后来我找借口提前走了。再之后,我和一位活动策划人共进过晚餐,她滔滔不绝地讲了40分钟她的工作;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比萨,落荒而逃。

我发现,我和她们之间,没有擦出火花。

友情需要火花吗?我一直秉承这样的观点:你得和那些来帮你处理尸体的人存在某种化学反应才行,否则对你们来说,处理尸体这晚无疑是一段无比糟糕的时光。

同时在一段友情长跑中,彼此忠诚和相互扶持非常重要,我很想和新朋友一起举杯畅饮,开怀大笑。

基于以上观点,我十分谨慎地经营着新的人际关系。我取得了胜利,我约女人共进晚餐的频率和那个刚剪了一个新发型的单身汉约翰·梅尔(John Mayer)进行32城公路旅行的频率差不多。

我回顾了我发的那些铺天盖地的、收件人是不同的女人的信息后,幡然醒悟——我真是Bumble BFF上的“渣女”,一个彻头彻尾的花心大萝卜!“渣女”实锤!

但我也算不上真正的“渣女”吧,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想寻找那种朋友之间不可名状的火花而已。

我并不是脚踏多只船,我不是,我没有。

你看,阿比盖尔之外的其他人性格都很好,只是我跟她们没有来电的感觉。并且我想说,幸运是相互的,冷淡也是。或许是我们的友谊之花,没有熬过“尴尬期”就已经枯萎了。

随后我的脑海突然萌生出一个阴暗的想法。我的那些约会对象,不也都没有主动提出要再见面吗?哼,半斤八两。说起来,谁是真正的“渣女”还不一定呢。

好吧,我觉得“渣女”还是我。

我不禁拷问自己:我提的问题都在点子上吗?我是否足够坦诚,用真心换真心?还是说我做得有些过犹不及?我原以为,只要我肯尝试,交朋友什么的都能得心应手——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对交朋友一无所知。该交什么样的朋友?什么人才值得信任?讨人厌的人是不是根本不知道他们讨人厌?

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下去。

伦敦这座城市,每个人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忙着工作,忙着照顾家庭,忙着约会,也忙着收发一些龌龊的图片。我不禁开始怀念起得克萨斯州的小镇了。在那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你可以在停车场一口气聚集20个人,大家一起去虚度时光。

交友软件上的那些人是如何做到同时和那么多人约会的?你要怎么保持满格的精神状态?你的出发点又是什么?经营这些繁复的人际关系,对我来说简直是个噩梦。你要没话找话,重复那些烂熟于心的人生故事,十遍、百遍甚至千遍。交友软件里有太多张三、李四、王五,我根本记不住谁是谁。我已疲惫不堪。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几天后,我看到一则新闻报道,说纽约有位叫娜塔莎(Natasha)的女士在Tinder上随机给数百名男士发送了同样的信息:“在联合广场的舞台附近和我约会。”当数十名男子开始在舞台周围寻觅他们的“约会对象”时,她拿着麦克风出现了,并宣布她同时邀请了在场所有人,以便节省时间,她要直接淘汰不匹配的人。

简而言之,为了她,这些男人要展开激烈的竞争。

在一场角斗式的演讲中,她要求那些正在恋爱的男人离开,让那些身高超过1.8米的男人留下,然后她说:“我不太喜欢吉米(Jimmy)这个名字——所以叫吉米的男士能不能麻烦离开?”

大多数男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后就逃离了现场,但仍有少数人留下来参加了短跑和仰卧起坐比赛,以赢得她的时间和芳心。

娜塔莎真是个天才!我们没时间和每个人单独见面;最好的做法是把他们全都聚集起来,先剔除掉令人讨厌的“吉米”。我要效法娜塔莎,把我的比赛安排在同一个地方,这样我们就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面,一个晚上就能找到潜在的知己。然后彼此回归忙碌的生活,一起约吃早午餐,做做瑜伽,岂不美哉!

其实我一直都做错了,只有内向的人才会安排一对一的约会,外向的人能把他们聚在一起,好不快活!——对吧?我不清楚。我只是随意地猜测。

我编辑了一条信息,同时发送给了多个人。这种自我贬低的行为,换作以前,我至少要花几周的时间才能回过神来。但我已经变了,我变成了一台外向的交友机器。

“你好呀,下周三晚上6点30分,我要和这个软件上的一些朋友在克勒肯韦尔(Clerkenwell)的西蒙斯酒吧喝一杯,诚邀你的加入。”

我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毫无顾忌、粗枝大叶的外向者,就好像我是她们的老板一样,把这条消息群发给了30个女人。消息一发出,之前在想要不要约别人出去的纠结和犹豫,瞬间荡然无存。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她们给我的回复。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愿意赴约的人数不断减少:3个人要加班到很晚,1个人要打篮网球[6],2个人有其他要事缠身,3个人出城了,还有2个人食物中毒了。2例食物中毒?成年人还打篮网球?她们确定不是在逗我玩吗?真是搞笑。

我躺在沙发上,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朋友约会竟是如此的艰难。英国的食品卫生状况真的令人担忧啊。

约会那天,我起了个大早。还是有几位说她们会尽力赶到的,所以我不能在自己精心安排的“大型交友会”中迟到。

我穿了牛仔裤,搭了一件格子衬衫。它们仿佛会说:“你好啊,我是你的新朋友。”我又默默练了一遍我的故事。

我做了一下表情管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我拍了拍脸,让脸部的肌肉放松,心里默念:快看我,快看我,我很风趣,也很好相处哦。而且,我现在真的“非常”冷静。

于是我等啊等,等啊等。

我呷了一口苹果汁,又继续等啊等。

表现得随和外向让我有点坐立不安。那个无所事事的酒保每瞥我一眼,我都会变得更加焦虑和内向。

只有一个人来了,阿梅莉亚(Amelia)。

我突然觉得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追求者导演了一场大戏,其实只是为了“钓”她一个人。

我该和她说实话吗?其实我邀请了30个女人,但其他29个要么没有回应,要么弃我而去,而她是唯一一个赴约的。

“本来还有两个人要来的,但她们在最后一刻说来不了了!”我说。

阿梅莉亚优雅地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点了一大杯红酒。她在咨询公司上班,穿着一身商务套装。我突然觉得身上这条破旧的牛仔裤很滑稽。与身穿笔挺的西装和别致的芭蕾平底鞋的她相比,我看上去就像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正在接受“如何找到第一份工作”的指导。

我问阿梅莉亚用Bumble BFF这个软件的初衷是什么。“我还单身,就想找一些也单身的女性一起参加联谊会。”她说,“这也是我来参加这个聚会的原因。”

“嗯……对不起啊……”我说。

“你结婚了,对吧?如果你遇到其他你觉得不错的单身女性,能不能帮我也联系一下?”阿梅莉亚问道。

什么?那岂不是我的好朋友都要被你抢走了?

真心不赖呢。

“当然可以。”我强颜欢笑。

两杯红酒下肚,阿梅莉亚开始变得柔软起来。她开始谈论她的爱情生活,她和好多“失败者”约会过,但她想结婚生子,这些男人明显不是好的结婚对象。她自己事业有成,买了一套埃塞克斯(Essex)的公寓,在伦敦也有很多朋友。她告诉我,她很欣赏我主动出击去尝试结交更多新朋友的行为。

“我有一群死党,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阿梅莉亚说,“我对他们非常非常忠诚,对这一点我也很得意。但随着我们慢慢长大,好像哪里不一样了,我们很难再聊到一块去,和他们一起出门就像身上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事实上,无论男性还是女性,我很早就听过30多岁的他们表达阿梅莉亚的这种观点。在而立之年,或是因为孩子出生,或是因为背井离乡,或是因为工作换了又换,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和事业,你20年前结交的朋友早已走上了和你不同的人生轨道,你们很难再找到多少共同之处。

谁不曾和旧人重逢,却发现谈话中最熠熠闪光的部分,是那些你们追忆的往昔、难忘的过去。最后,你们带着失落和悲伤散场,知道彼此都有同样的感受。

而这些分歧,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分开的这些年各自周遭环境的变化。老家的一个朋友总是催我赶紧生孩子——我知道她这么做是想让同样为人父母的我们再次有话可聊,让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再次交会。最近我在纽约遇到了一个大学同学——特迪(Teddy)。他不相信我结婚了,打死也不信。

“为什么不信?”我问他。

“因为你在大学里从来没有约会过,一次都没有!”他答道。

看到特迪困惑的表情,我意识到他只能想到我过去的样子,所以对他而言,我被定格在了那段时光里。银装素裹的大学校园,一个19岁的少女,画着浓密的眼线,抱着一本书,无人叨扰。他不觉得我能改变,或者说是他不愿意接受我的变化。

另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来自特迪本身。他大学期间立志成为全校的“万人迷”(没准那时候他追求过我,而我却对他爱搭不理)。而现在我发现他已经遁入空门,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和尚。(不过,他不在要求禁欲的佛教分支里。没错,我特意去确认了一下。我们同班的其他同学都不约而同地确认过这件事。)

人一直处在变化之中。那天在纽约,特迪没有见到我现在的样子,至少,没有见到我以为的我已经蜕变后的样子。我们渴望在一段友谊中获得这样的感觉——“朋友比我自己更懂我”。但当这种超能力在老朋友那里都已经消失了,那世界上关于我的这份神奇魔法也就不复存在了。

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精疲力竭地瘫在座位上。我能找到真正懂我、理解我的新朋友,寻回我的这份超能力吗?我给不了答案。此刻,我正陷在深深的困惑之中,为何我发出了30个邀请,最后却只来了1个。

娜塔莎是怎么召集上百个男人同时约会的呢?我上网搜索后才发现,她是Instagram的模特,有着柔软性感的双唇,身材火辣,是个天生穿比基尼的料子。

怪不得。

我给30个女人发信息,却只有1个人回应。按这个比例,我如果要约30个人出来的话,我就必须给900个女人发信息。这意味着我要同时与900个女人聊天,进行900次相同的对话:“这周过得怎么样?嗯,不错呢,好开心今天是周末哦。”

我的天!我可没这么多闲工夫。要有那个时间,我完全可以成为一个Instagram诗人,每天写几行小诗,涨涨粉丝;或者帮别人处理处理积压的税款(虽说我不肯这么干);或者开家小饭馆,做点喜欢的菜;甚至我可以参加马拉松训练,然后在比赛时半路退赛。

我知道真正的男女约会其实远比我现在进行的朋友约会来得残酷。但我结婚了,所以这项挑战也就不存在了。要在朋友约会中和一个陌生人建立起情感联系,已经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大挑战了,然而我做得一塌糊涂。

在公交车上,我漫不经心地刷着Instagram,目光突然被一张照片吸引住了,照片里是一个站在湖边的女人。她看起来很面善,最喜欢的艺术家居然也是圣·文森特(St. Vincent)[7],要知道去年整个冬天我基本上都在循环文森特的歌。这兴许是个好兆头。

不不,我想我理解错了。重点不是要和100个女人进行100次约会,而是要找到几个趣味相投的人,然后成为知己。

回到家,我告诉萨姆,我和阿梅莉亚喝完酒之后,就回来了。事实证明,我在交友方面的运气真的很差。

“你去了多少次朋友约会了?”萨姆问道。

“6次。”(这包含了一次不走运的酒吧问答聚会。我和一个女孩组队,过程中我一直在大声回答问题,结果我输了,然后她就知道了我对欧洲历史狗屁不通。)

“再约一个呗。”萨姆说。

“好的,我约她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盯着屏幕上“吃饺子的女孩”的个人简介。

“她叫什么名字?”萨姆问道。我又瞥了一眼手机。

“幸运(Lucky)。她叫‘幸运’。”

“幸运数字7!”他说,“就她了!”

我对她点了“喜欢”。“叮。”我们配对上了。

“幸运”和我约好去乒乓球馆吃饺子,然后去Soho剧院看一场喜剧表演。如果朋友约会以失败告终的话,我至少能吃到一顿饺子,不亏。

很不巧,“幸运”得了流感,我们的约会也随之取消了。

这提醒了我应该去打流感预防针,以防被流感传染。这对我来说还挺“幸运”——对我们的友谊而言就不够“幸运”了。

这时,我第一个约会的朋友阿比盖尔,突然联系我,想约我出去玩。

我们决定去汉普特斯西斯公园游泳,这就是我在本章开头写到的做蜜蜡脱毛的原因,阿比盖尔值得我为她做这个。

一周后,我俩都穿着黑色的连体式泳衣,站在了码头上,而我的比基尼线还残留着做蜜蜡脱毛时留下的痕迹。阿比盖尔没来过这儿,我以前和杰茜卡来过一次。那时她告诉我下水时,不要一下子就扎到冷水里。所以我把同样的建议也给了阿比盖尔:别一头扎进水里,否则你会喘不上气来,而且一不小心就会呛到水。慢慢来,呼吸也要慢一点,稳一点,然后一直保持向前游。

阿比盖尔下到水里,一下子就游过了整个泳池。我在她后面慢悠悠地划水,然后仰面漂浮在水面上。

游完泳,我们穿过公园,她带我去她贝尔赛公园边上的房子,还送了我一本书。几个月前,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个陌生人;而现在,我在她家里,读她的书,和她讨论写作。

我知道我和阿比盖尔还会再见面的。我仿佛找回了年轻时那种轻松而又亲密的朋友关系,只是现在升级成了“成人版”。彻夜谈天、互换衣服或是每个周末都腻在一起,对我们来说都不太现实,因为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我们实在都太忙了。但你想,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孤岛上,你知道还有一个人,哪怕只有一个,在你郁郁寡欢的时候,你只要发消息说:“想去吃点东西吗?”他们就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听你倾倒苦水,让你重新振作起来。他们啊,简直就是一份上天赐予的珍贵礼物。

还有,阿比盖尔能从容地处理她自己的麻烦事,她应该知道“如何搬动尸体”。

一项研究表明,两个人在见过6到8次面后,才会把对方定义为自己的朋友。请回忆一下,最近一个在一年内你见了6到8次的人是谁呢?要么你和他或她正在暧昧期,经常约会;要么你们隶属同一支运动队伍;要么你们是室友,同居一室。否则,你很难达到这个标准。

要是按照这个定义,我最好的朋友应该是19路公交车司机。

还有研究表明,一个人平均要花上50个小时的时间和另一个人相处,你才会把他当成“普通朋友”;直到你和他待了90个小时,还觉得合得来,你才会把他升级为“好朋友”。

50个小时?我觉得不靠谱。只要你们遇到了共同的困难,同仇敌忾,友谊的小火车就能以10倍的速度向前飞驰。我想起了以前在新闻学院和一个同学一起做电视报道的经历。作业太难,我们在剪辑室里抱头痛哭了几个小时,那几个小时让我们的关系突飞猛进。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那些共同遭遇了颠簸的飞机,施虐成性的老师,以及冗长无味的爵士乐演奏会的人。如果他们都幸存下来,那就真是一辈子患难与共的挚友了。

所以对我来说,和一个投缘的人见过两次面,待上几个小时,再时不时发发走心的短信,我就觉得差不多是朋友了。我和阿比盖尔算是步入了正轨。

有时候,新朋友会让人时刻惦念着。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他的生活正在经历什么——他的家人可能病了,他可能遇上了一件需要全身心投入的人生大事,他可能刚从一段失败的感情中走出来……我们无从得知。

正如我的导师雷切尔·柏丝契所言:“在你们真正成为朋友之前,你不能指望别人会像你朋友一样行事。我不是说人们应该刻薄无情,而是说他们其实不亏欠你任何东西。所以如果他们没有及时地联系或回复你,也不用感到太受伤。”

尽管“朋友间的约会”让人神经紧绷,但我也再次收获了一些惊喜,比如陌生人并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要友好得多,也正常得多。当我“约她们出来”时,没有人会直接拒绝我。我也没遇到过奇葩,也没收到过污言秽语或是受到下流照片的骚扰。

迈出第一步的确令人尴尬,但如果不迈出那关键性的一步,什么改变都不会发生。请人喝杯咖啡或是饮料,你又不会损失什么。交友软件里发信息也很轻松随意,如果她们拒绝你,也完全没关系。

个中滋味,我最清楚不过了。你想啊,我可是一夜之间被29个女人拒绝过呢。

但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一天晚上,我给儿时最好的朋友乔瑞发消息,她和两个孩子住在休斯敦。伦敦此刻是凌晨3点。

“为什么交个朋友这么难啊?”我对她倾诉。

“那是因为你想要的是一段共同的经历,而不仅仅是一个朋友。”

她说得很对。我总拿新交的朋友与老朋友做比较,看新朋友给我的化学反应和温暖感受是否和我最久远、最亲密的朋友一样。所谓老朋友,他们见证了我的成长轨迹,和我一起步入中年,也欣然接受我眼角慢慢浮现的皱纹。而我所期待的,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立的友谊,而是需要经年的陪伴才有像酒一样越陈越香的亲密感。

然而,有时友情就像爱情一样无法计划。当你苦苦寻觅时,却可能求而不得;而当你心灰意冷时,它又有可能在你完全预料不到的时候找上门来。

有次我夜跑归来,累得弯下了腰,站在我的公寓前直喘粗气。这时门开了,一个女人拎着垃圾走了出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就好像在看一个怪人。

“我不是在闲逛。”我忙解释。

“哦,我没觉得你在闲逛,”她说,“我还以为你住在这儿呢。”

“哦,我是住这儿,就在3楼。”

紧接着,我们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她叫汉娜(Hannah),来自荷兰。当她转身回去时,我忙喊住她:“等下!要不要留个电话?万一……万一着火了,还是怎么着的?”

看来这一年我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和陌生人聊天时不再像以前那般羞涩。我在交友软件上的经验也让我可以主动出击,迈出第一步,尽管有时候还是会觉得怪怪的。

几周后,汉娜和她老公出去度假,她拜托我们帮他们签收并保管一个包裹,回来后还邀请我和萨姆到他们家吃饭。那次我在她家看到了好几百本书,从她家出来时我抱了一大摞书,都是向她借的。

几个月后,汉娜给我发消息说:“一起去喝杯咖啡吗?”然后我就去了。

这简直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完美约会: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不必费尽心思考虑是否有哪些不妥帖的地方。咖啡浓郁而充满香气,我们相谈甚欢,在咖啡馆里度过了美妙的时光。而且还因为她就住在楼下,我们省去了在路上的时间。我们年纪相仿,读过几本相同的书,被同样的事情所困扰,所以一下子就擦出了友谊的火花。

她其实一直住在我楼下,但如果我没有之前积攒下的努力尝试和朋友约会的经验,即使是楼下的邻居,我也根本不敢在刚见面的时候就要她的联系方式。参照以前我在伦敦和邻居的相处模式,我肯定会假装在她周围四处晃荡,不敢靠近她一步,更别提搭讪了。

汉娜和阿比盖尔为我营造自己的小社交圈开了一个好头。我的朋友数量完全不需要有女子啦啦队那么夸张的规模。只要像德弗斯想的那样,拥有三两好友,偶尔参与一些社交活动来点缀我贫乏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这样,我也不用成为什么奇怪的书商。伦敦是个大城市,对我来说尤显空旷和孤独,像我这样内向害羞的人在这样的城市里逐渐有了三两知己,有了几分归属感,心里委实快乐得十分真切。


【注释】

[1] 伊维萨岛,亦作Iviza或Ivica,位于西班牙巴利阿里,是个奇异的岛屿,很受欧洲人欢迎。这里有嬉皮、狂欢、裸体派对、醉生梦死…… ——译者注

[2] 萨莉·鲁尼,小说家,代表作品为《与朋友们的对话》(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译者注

[3] 一款手机交友软件。

[4] So it is,表示“是这样的”之类的意思。——译者注

[5] 火人节,一共为期8天,每年8月底至9月底在美国内华达州黑石沙漠举行。该节日始于1986年,其基本宗旨是提倡社区观念、包容、创造性、时尚以及反消费主义。——译者注

[6] 篮网球(netball),即英式篮球,一种发源于篮球的团队球类运动,又称投球或无板篮球,参与者以女性为主。——译者注

[7] 圣·文森特,又名安妮·克拉克(Annie Clark),美国艺人,第57届格莱美奖最佳另类音乐专辑获得者。——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