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出有名和猎犬三人组

第二章·师出有名和猎犬三人组

“荆棘鸟”童声合唱团,准确地说起来,它不属于南京市的任何一所学校,而是市艺术中心资助的一个公益性艺术团体。

团长兼指挥温凌云,本职工作是中山路小学的音乐老师。最初,为了参加全市小学生文艺汇演,温老师在自己学校里挑了十几个孩子排练小合唱,结果一炮打响,他们排练的那首《五彩缤纷的大地》稳稳斩获了一个金奖。这一来,温老师被市艺术中心的老主任看上了,在他的怂恿和支持下,温老师扩大队伍,在全市小学生当中招考合唱学员,正经八百地成立起一个市级童声合唱团。

据说,光是为了给合唱团取个响亮而又有意义的名字,温老师三个夜晚没有能够深度入眠。起初他想的是“月光”,觉得太文艺。后来又想用“惊雷”,想想过于嚣张。有一天路过书店,看见橱窗里搁着一本翻译小说,名字不寻常:“荆棘鸟”。他心中忽然一动,赶紧上网查“荆棘鸟”的词条,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荆棘鸟,是传说中虚构的一种动物,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着不停地寻找荆棘树。一旦如愿以偿,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那根荆棘刺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一曲终了,荆棘鸟气竭命殒,以身殉歌,用悲壮塑造最美丽的永恒。

温老师心跳起来,感觉自己气血翻腾。他半是豪迈半是悲壮地想,荆棘鸟的使命,不也正是他的使命吗?他温凌云的梦想,不正是带着一帮孩子,用生命去歌唱这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吗?

如此,“荆棘鸟”三个字便成了合唱团的名字。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童声合唱团也是这样。几年之中,每年都有八九岁的小孩子进来,又有长成十二三岁开始变声的大孩子出去,一轮一轮淘汰和换血。到了甘小田和林栋他们这一届,合唱团队伍壮大,所获荣誉无数,不知不觉竟成了南京市教育界的一张艺术名片,偶尔有公益演出,一票难求。最早的一批学员,已经有人考上了国内的音乐院校,准备把毕生精力献给舞台了。小一些的孩子,据家长和老师反映,参加了合唱活动后,自我管理能力大大增强,团结合作精神也进步明显,思维和反应都日渐敏捷。具体地说,那就是,要让父母和老师们操心的时候越来越少。

也因此,温凌云老师成了本市教育界的“网红”老师,报他的合唱团的校外课程,那是要过关斩将,力克数“敌”,才能无比幸运杀出重围的。

温老师本人,三十出头,未婚,长相符合“阳光大男孩”的标准:挺拔,周正,整洁,帅气得有点让人晃眼。但是性格并不可亲,甚至有那么一点阴郁和沉重:总是微蹙眉头,总是满腹心事。他只有站在合唱队前面,挺直腰板高抬手臂时,满身阴霾才会一扫而光,变得尖锐,明亮,生气勃勃,像一枚填上火药的烟花,随时都可能被音符点亮,砰的一声炸开,迸出满世界的光彩。

他还有个特点:不善记学生的名字。他的记忆力和关注力都用在寻找和学习全世界最优秀的合唱曲目上,琢磨着这些乐曲要怎么分配声部,如何运用声音情绪,哪个节点上换气才最科学。平常训练,他会简单粗暴笼统地把学生们分为“小丫头”和“臭小子”两大类。

“你往前站一排,对,你,小丫头!”

“往哪儿看呢,臭小子?看我的手!手,不是脸!”

被喊到的那个,喜滋滋的,听他吩咐往前或往后。“小丫头”和“臭小子”都是昵称呢,温老师满意他们的时候才这么称呼呢。

不满意呢?站立不住或者唱乱了声部的时候呢?温老师就不喊“小丫头”和“臭小子”了,而是眉头一皱,目光一凛,食指伸出来冲着对方重重一点。这一点,比一声责骂还要严厉,被点中的孩子会面红耳赤,羞愧无比。嗯,我们是合唱团,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的团体中不允许有一颗老鼠屎。其他孩子的怒目而视中,有这样浓重集体荣誉感的存在。

当然,偶尔,温老师也会叫出某个学生的名字。不过这样的时候总让人胆战心惊,因为他只有在最满意或者最恼怒的情况下才会脱口而出。“最满意”是意外之喜,明白的孩子都不指望。“最恼怒”呢?那就吓人了,弄不好会被开除,请你下次不必再来。这是热爱合唱团的每一个孩子都难以接受的。

唉唉,神奇的老师自有其神奇之处,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崇拜他的孩子迷恋呢。

甘小田、丰子悦和林栋,三个人是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考进合唱团的,也因此成了铁杆好友,捎带着三个人的妈妈都成了传说中的“闺蜜”。

丰子悦进团之初听力不够好,一加入合唱,声部就容易被带偏,忽高忽低,跳来跳去,严重的立场不稳。温老师蹙着眉头不怎么想要他。丰子悦自己已经灰心丧气了,都准备把他新买的乐谱夹送给林栋了。难得他妈妈很执着,好说歹说,求温老师留下这孩子试试。结果丰子悦还挺争气,三两次一练,听力上来了,声线也稳住了,偶尔领个唱,声音清脆又纯净,穿云裂帛似的,温老师会仰了脸仔细听,很享受很陶醉的模样。

甘小田,虽然是女孩,难得声音厚,有米酒一样的绵柔感,好听。尽管在童声合唱团里,她的极有特点的声音一时显不出,可是温老师说,甘小田长大以后有前途,能唱抒情女中音。甘小田赶紧上网查,发现国内到目前为止抒情女中音真不多,比较出名的一个叫罗天婵,被她唱出名的一首歌是《打起手鼓唱起歌》。甘小田下载了这首歌,试着学了学,发现自己其实不怎么喜欢。她后来把这首歌又删除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将来不太可能成为音乐家。用她妈妈田萍萍的话说,兴趣爱好和终身职业是两回事。

林栋没什么大特点,合唱团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之前他报考这个团,完全是因为班里的同学甘小田和丰子悦都考了。还有就是,他爸妈总想让他的每一分钟课外时间都被培训班填满。他觉得与其去学那些奥数书法什么的,还不如学歌唱,唱歌总是一件快乐的事。他身高,体胖,胸腔共鸣有优势,而且听力好,音色稳,声部上从不出错,在团队合作中有“压舱石”的作用,任何时候都能够让温老师放心。温老师在排练时常常拿林栋说事,说合唱不是独唱,最忌讳“一枝独秀”,能把个人融进集体,平稳发挥,这才叫好队员。林栋听着很受用。他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一枝独秀”的人。每次训练结束回到家里,被爸妈盘问为什么没挑他当领唱时,他总会理直气壮重述温老师的话,对自己的中庸状况心满意足。

这一次去爱尔兰参加国际合唱比赛,算是本届“荆棘鸟”童声合唱团的尖锋之旅,原因是甘小田这批老队员已经小学毕业,暑假结束便要升初中。温老师说过,童声合唱最多能唱到十三岁十四岁,再大些,开始变声,就不合适了。所以从都柏林经法兰克福飞回南京,飞机刚落地,还在机场落地大厅里等行李时,孩子们就已经抱成一团,哭的笑的都有,生怕自己哪一天突然醒来之后,变成一副讨厌的公鸭嗓子,一说话嘎嘎嘎的,然后温老师很坚决地走到他们面前,叫出他们的名字,请他们离开合唱团。那样的时刻,是他们这辈子最不想经历的时刻。

林栋和丰子悦拿到自己的行李箱,到转盘另一头去找甘小田告别时,甘小田神情严肃地提醒说:“喂,你们两个,有没有忘记我们承诺人家的事?”

丰子悦叫起来:“怎么可能?这不就是来找你商量吗?”

甘小田满意道:“我怕你们在飞机上睡狠了,脑子睡成糨糊。”

丰子悦回击她:“彼此彼此。”

林栋建议:“明天我们睡半天,调时差,下午两点,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冷饮店集合,讨论详细计划,好不好?”

丰子悦死活改不了抖机灵:“哪个学校啊?我们两个人的中学不是同一个学校哎,你进了三中,我进的五中,差着两条街呢。”

“别捣乱。”甘小田怼他一句,“‘我们的’学校,怎么可能是三中五中?从今往后,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说到‘学校’,肯定就是昆仑路小学。”

丰子悦嬉皮笑脸:“我懂哦,怎么可能不懂?开个玩笑嘛,你们不觉得分别的气氛有点悲惨?”

“谈不上‘悲惨’,恋恋不舍而已。”林栋咬文嚼字。

丰子悦摊摊手,朝甘小田做个鬼脸。一般情况下,他不轻易反驳林栋,因为林栋较真,跟较真的人纠缠起来,费脑筋。

“还有一件事,”甘小田又说,“爱尔兰爷爷的小号嘴,在我们没有找到多来米爷爷之前,谁保管合适?”

她从随身背着的小背包里取出那个黄铜号嘴。现在包裹号嘴的已经不是爱尔兰爷爷的蓝白格子的大手帕了,而是她妈妈为这次出国特地给她用丝绒缝制的手机袋。

“我一路上都好紧张,怕被偷。”她紧紧攥着袋子。

丰子悦挥挥手:“这个还用说?你是老班长,我们的老大,当然你保管。”

甘小田脸都涨红了:“不行不行,我奶奶,你们知道的,经常不经允许就进我们家的门,打扫房间,扔垃圾,连我小时候的玩具都被她扔光了。要是哪天我不在家,被她翻出这个东西,肯定只有一个下场:小区垃圾箱。”

丰子悦说:“这倒是啊,你奶奶挺烦人呢。”

林栋想了想:“要不这样,我家里有保险箱,我带回去,让我妈给我放保险箱里。”

丰子悦一拍手:“最好!”

甘小田也觉得好,因为林栋是他们三个人当中最靠谱的,交给他,大家都放心。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了,甘小田还在似睡似醒中。她挣扎着想睁眼睛,睁不动,眼皮被胶水粘住了一样。脑子里来来回回晃动的,还是都柏林的街景,合唱比赛的舞台,还有那个一听《长城谣》就涕泪横流的爱尔兰老人。

十点过后,听到门外钥匙哗啦啦地响,然后门被打开,甘小田的奶奶蹑手蹑脚进来了。塑料袋稀里哗啦地摩擦着,估计是大包加小包的肉、菜、水果。接下来,甘小田就听到奶奶开冰箱塞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她踮着脚尖走向甘小田房门的声音。她闭紧眼,屏住呼吸,装睡。须臾,奶奶在门外自言自语说一声:飞半个地球呢,累惨了。又退出去,顺手轻轻带上门。然后,窸窸窣窣地,奶奶开始在外面打扫屋子,挪动桌椅,水声哗哗,锅碗碰撞。

甘小田无比庆幸地想,幸好小号嘴放到林栋家里了,要不然的话,真的很难逃出奶奶那双太勤劳的手。

听着声音,迷迷糊糊地,她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奶奶早已做完家务离开。甘小田匆匆从冰箱里扒了点东西吃下肚,掐着钟点换衣服穿鞋,下楼,奔过马路,去昆仑路小学旁边的冷饮店集合。

丰子悦是第一个到的。让甘小田惊掉下巴的事情是,这个以“吝啬鬼”的形象而闻名全年级的人,买一根雪糕都恨不能营业员切开让他只买一半的人,居然早早地选了一个好位置坐下来,早早地点了三份芒果冻奶,并且宣布由他来买单。

“不会吧?”甘小田无比警惕,不肯落座,“丰子悦你老实交代,是不是要我们帮你扛什么坏事?”

林栋拿手臂擦着头上的热汗,一边俯身去闻桌上的冻饮,鼻子吸一吸,嘀咕道:“别是过期减价的吧?”

丰子悦两眼朝天,慢悠悠地说:“不承认这世上有哥们儿义气的话,我一人喝完三杯好了,又不是喝不下。”

此话一出,甘小田和林栋慌忙坐下,一人一杯把芒果冻奶抢到手中,埋下头,“嗞”地先吸一大口。

“好喝。”林栋竖个拇指,称赞。

甘小田不依不饶:“好喝归好喝,还是要交代一下,太阳为什么会从西边出。”

丰子悦笑眯眯的,先卖个关子:“简单啊,太空技术改变了地球自转的方向嘛。”

见甘小田使劲瞪他,才改口:“其实也正常啦,同学几年,零打碎敲吃过你们很多东西,马上读中学,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总要报答一下。我丰家人也是有底线的。”

林栋指出:“‘大难临头’用得不对。”

丰子悦的确喜欢胡乱用成语。

甘小田这回站到了丰子悦一边:“也不能说不对。还有一个多月开学了,陌生学校,陌生同学,还有陌生功课,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苦还是难啊。”

这话一说,气氛就有点凄凉,三个人霎时间收了笑容,显得心事重重。

还是活跃的丰子悦打破僵局:“嗐,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吧,今天我们不谈学习,言归正传,谈找人——多来米。”

他故意拉长声调,把“多来米”读出了音乐的韵味。

林栋认真接茬:“对了啊,找人才是要紧事。”

甘小田拿出手机:“我来记录,一二三四制定一个行动步骤。”

丰子悦斜着眼睛看她:“这还用记?有林栋的叔叔在,南京城里找个把人,还不是小菜一碟?”

林栋想了想:“恐怕这事还真不简单。”

“嗯?怎么说?”

“你们想啊,爱尔兰爷爷这么多年已经寻找过很多次,既然一直都没有结果,可见不是容易找到的。”

“也是哦。”甘小田点头附和。

林栋怕甘小田因此会知难而退,话头一转又说:“不过别丧气,我们有三个人呢,总会有办法。”

“对,三人成虎。”丰子悦又转了一句成语。

甘小田有点愤怒:“你能不能别打岔?”

丰子悦很无辜:“怎么是打岔呢?我是鼓劲好不好?”

甘小田就不说话了。这个时候,他们还真需要有这么个鼓劲的人。

丰子悦的优点是,任何时候,任何人对他说任何话,他都不恼火。此时他抱着高高瘦瘦的冷饮杯,一气吸下杯中三分之一的芒果冻奶,长舒一口气,神神秘秘地重提另一个话头:“跟你们说啊,昨天因为有时差,我睡不着,就在床上想一件事。”

“想什么事?”甘小田是个急性子。

“我在想,做任何一件事情都要名正言顺对不对?要师出有名对不对?要张灯结彩对不对?”

林栋说:“张灯结彩不对。”

丰子悦快速承认:“好吧,这句不算。”

甘小田催他:“别对啊错的了,快说!”

丰子悦就站起来,很坚决地一拍桌子:“我们三个人得成立个组织。”

“啊?”林栋吓了一跳,咕咚一声咽下了嘴里的冻奶。

丰子悦不无轻蔑地斜睨他:“你看你,吓住了?”

林栋不承认:“谁吓谁呀?我只是觉得,‘组织’这个词有点大。”

丰子悦斩钉截铁:“不大,就是得有组织。而且,有组织就要有名称。”

甘小田急了,咬牙切齿:“丰子悦你再说废话,看我们揍你!”

丰子悦夸张地抱住脑袋:“别别,我这么单薄,架不住揍。经过深思熟虑,我提个建议,我们这个组织就叫‘猎犬三人组’,大家说好不好?”

“猎犬?”甘小田轻轻重复。

“三人组?”林栋也跟着喃喃。

丰子悦急切地解释:“猎犬啊!打猎才用到的神犬,看到猎物——不,嗅到,就会风一样扑上去,啊呜!像这样——”他把两只手缩回胸前,眼睛左盼右顾,然后猛地往前一扑,把甘小田和林栋都吓一大跳。

甘小田转头看林栋。林栋也回看甘小田。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好不好吗?”这回轮到丰子悦紧张起来。

甘小田忽然伸手,在丰子悦脑袋上用劲胡噜一下:“算你先立一大功!”

林栋也乐呵呵地,装神弄鬼地抚一抚自己的大胖肚子:“此名甚妥,朕准了。”

丰子悦一屁股坐下,把自己放倒在椅背上:“你们两个吓我!摸摸我的小心脏,还在怦怦跳。”

甘小田不理他,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猎犬三人组,名字是有了,可是我们该从哪儿下手找人呢?”

林栋提醒她:“那天爱尔兰爷爷不是说,要把他和多来米的故事慢慢写出来,提供给我们做参考的吗?你不是还给了他邮箱地址的吗?到家之后你没查邮件?”

甘小田一拍额头:“天哪,我一觉睡到中午,急急忙忙出门,都忘了开电脑!”

她推开面前的冷饮杯,起身就要往外走。

丰子悦抬手揪住她的衣角边:“算了,急火烧不得好饭。邮件等会儿回家查,如果有,你看完再转给我们。现在嘛,既然碰了头,还是先做详细计划,林栋你说对不对?”

甘小田站着想了想:“也对,爱尔兰爷爷说他打字慢,我们得耐心。”

她重新坐下,又一次掏出手机要记录。这回丰子悦不再干涉。三个人围着餐桌,屁股欠起来,身子凑上前,脑袋挨着脑袋,郑重其事地,开始讨论和制作一张寻人时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