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丹阳,像猎犬一样行动

第六章·去丹阳,像猎犬一样行动

“复兴号”的高铁列车远远地从轨道深处出现,驶出一个流畅的圆弧,减速朝月台出溜过来,平稳得如同在水面滑行。甘小田和丰子悦、林栋三个人在安全线前齐齐站一排,伸长脖子,勾着脑袋,眼巴巴地关注每一节车厢是否能准确停在标有数字的上车点。之前他们打了赌,林栋说一定能,丰子悦说他有怀疑,因为列车那么长,停车时的惯性肯定大,说停哪儿就停哪儿的话,开辆汽车都未必能做到。

甘小田没表态。交通工具这玩意儿是男孩子们感兴趣的,她只想确保他们不坐错车次就好。三人小组出发之前,几位妈妈可是叮嘱了又叮嘱,要他们确保手机畅通,要他们每小时汇报一下行程。丰子悦和林栋的妈妈还特别拜托甘小田,说是女孩子细心,请她无论如何看好两个男生。甘小田觉得自己肩上责任重大。

在这之前,当他们在南京处处碰壁,决定要破釜沉舟地去往镇江丹阳寻找幼童音乐学校旧址,期望能获得蛛丝马迹时,三个人的妈妈一致表示了反对,还拿出“儿童不得单独搭乘高铁”的规矩来当说辞。只不过这条理由没有能够挡住“猎犬三人组”的澎湃热情,由林栋一番上网操作,发现搭乘高铁另有一条规定,这便是儿童身高一米五以上的,可以征得父母同意,凭户口簿去派出所打印一份临时购票证明,再凭这个证明购票上车。三个人回家便分别对父母慷慨陈词,说华侨老爷爷的心愿,说承诺的分量,说铁路部门既然允许,必有合理之处,说丹阳这么近,高铁才二十分钟,当天来回……巴啦巴啦。

谁家的父母吃得消这么软磨硬泡啊?六个大人手机上一番紧急磋商,由爸爸们拍板决定:恩准出行!还有就是,林栋的叔叔必须在手机上全程监控。

你瞧,凡事只要坚持,胜利总有希望。

“复兴号”轻轻地喘息,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最后,标有车厢号的滑门“吱”的一下打开,车厢踏板分毫不差地对准了月台上的数字标号。

林栋胜利地叫起来:“看看!”

丰子悦叹口气:“好吧,算你运气,碰上这个开车的牛人。”

林栋倒是蛮有同情心,不无体贴地关照丰子悦:“哎,那谁,上了车你也别买哈根达斯了,太贵,你买包薯片,我们三个人分吧。”

丰子悦嘴硬:“瞧不起人?男子汉,输也要输得光明正大!”稍停,又嘀咕,“薯片也不错,一包薯片能吃更久呢。”

列车像一尾无比巨大的鱼,一长排车门像鱼肚皮上无数的排卵口,五颜六色的旅客们被依次排出,滑入月台。而后,不知道是不是大鱼排空之后觉得饿了,排卵口继续张开着,把另一批旅客迎接到肚皮中,满足地叹口气,这才“吱”一声关闭身体。

暑假已经过到一半,高铁列车不算特别拥挤了,三个好朋友如愿坐到了同一排。

丰子悦一直勾着脑袋往车厢接头处看,盼望列车员推着售货小车从自动门里走出来。说好的冰淇淋可以耍个赖,薯片不能不买,否则做人太不地道。丰子悦可不想被同伴如此看扁。

甘小田提醒:“别管你们那打赌的事了,想想到丹阳下车之后该怎么办吧。”

林栋说:“怎么办?照规矩办。”

他是个喜欢研究问题的人,坐下来之后就开始摸索椅子扶手上的各种按钮,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依次摁了个遍。

甘小田有点茫然:“规矩是什么?我们之前定过规矩吗?喂,别玩人家这椅子了,玩坏了你赔不赔?”

林栋眨巴着眼睛,不明白甘小田怎么突然就上了火。

丰子悦坏坏地笑:“林栋,她嫌你有多动症。”

林栋委屈:“我哪有?我就是难得坐一回高铁,要充分利用机会做个研究。”

“哈哈,做研究!未来准备当机械师?”丰子悦挤眉弄眼,撇嘴咂舌。

甘小田转过身来又教训他:“你们男生,吵架打赌一流,正事不动脑子。一会儿到了丹阳,就不操心操心下车之后该做什么?”

丰子悦不服气:“你有脑子,你是女版福尔摩斯!”

甘小田得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福尔摩斯不敢说,可我昨晚在手机上就查好了地图,还截了个屏。”

“我看看。”林栋伸手要她的手机。

甘小田赶紧把图片调出来给他看。“我只定位在丹阳城南的一个农村公共汽车站哦,爱尔兰爷爷不是在邮件里写了嘛,当年他们那个音乐学校,在丹阳的城东南,我们从丹阳高铁站下车,然后出站,然后一路往东南方向寻找,就行了呀。”

林栋歪头思考,觉得不太对,又想不出来不对在哪里。

甘小田越发得意:“考你们一个题:要当一个好侦探,必须拥有什么样的眼睛,什么样的鼻子?”

丰子悦抢答:“简单,鹰的眼睛,猎犬的鼻子。”

甘小田很沮丧,觉得这么高级的题,轻而易举便被丰子悦答出来,好没意思。

她朝着丰子悦,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复兴号”的速度的确快,一包“乐事”烤肉味薯片,三个人刚分着吃完,列车广播就提示“丹阳站”到了。

出站,照着地图的指引往东南方向的那个农村汽车站走。穿过一座画有广告的人行过街天桥,绕过一片白墙灰瓦的仿古商业区,再经过学校、菜场、手机卖场、眼镜卖场、居民住宅区……丰子悦越走越慢,终于在一家社区医院门口停下来。甘小田和林栋跟着他停下。林栋已经热得满脸通红,大口喘气,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到了医院门口的花坛上。“我太热了,要晕过去了,我得先找个商店买水喝。”他不住嘴地念叨。

“你估摸,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找到那个音乐学校?”甘小田看着手机上花花绿绿的标示,虚心问林栋。

日光强烈,林栋拿手掌遮住眼睛,勾头在甘小田手机上研究了半天,承认道:“我还真说不上来。”

“啊?”

“没办法估摸。”林栋摊摊手,“刚刚你说查地图,我就觉得不太对,现在明白不对在哪里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幼童学校的地址,完全没有办法去找一个具体的门牌号码。说真话,我们这一趟有点儿盲人摸象,有点靠拼人品,撞大运。”

甘小田反驳:“怎么没有?我们要找一个很大的宅院,大门楼是雕花的青砖,里面有漂亮的木格子窗户,有黛青色的方砖地面,有水井和花坛,枇杷树,香橼树,开紫花的梧桐树,开金黄小花的桂花树,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的龙纹荷花缸,院子里的最后一进是两层小楼,罗马式……这都是爱尔兰爷爷写在邮件里的。”

“那你告诉我,这院子到底在哪个村?哪个镇?哪个社区哪条街?”

甘小田望着林栋,张口结舌。

“就是嘛,没有门牌号码,根本没有办法找嘛。再说了,时间都过去七十年了,要我猜的话,那院子十有八九已经被拆掉建了别的,你信不信?”

“我同意。”丰子悦在旁边表态。

甘小田沉默片刻,火起来:“那我们今天干吗要坐高铁到丹阳?我们干吗要答应爱尔兰爷爷这件事?干吗要成立这个该死的‘猎犬三人组’?大家统统回家,吹空调看动画片好了。”

丰子悦和林栋都不说话。一时间,三个人各自低着头,静默无语,谁也不看谁。

过一会儿,林栋大概歇过来了,缓了口气,慢悠悠说:“也不是不找了,我觉得我们应该换个思路。”

有一分钟时间,甘小田和丰子悦都没有回答,然后,又几乎在同时,两个人齐声问出:“什么思路?”

林栋站起来,往前走一步:“我们应该去找派出所。”

“啊?”

“是的,找派出所,他们那儿肯定有户籍资料,有各种各样查人查地址的办法。”

丰子悦最先活跃起来:“哈,林栋你这家伙,到底是有叔叔在公安局的呀,这思路对头啊,怎么不早说?”

“没想好嘛,脑子没转弯嘛。”

甘小田瞪眼呵斥丰子悦:“就你话多,还不赶紧搜派出所?”

丰子悦哦哦答应着,打开自己的手机地图,手忙脚乱一通操作。竟然有个派出所就在他们附近不远处!左拐,六十米之后再左拐!哈哈,天无绝人之路!丰子悦简直要笑出声音。

重振旗鼓,“猎犬三人组”再次出发。

左拐,再左拐,果然看见了派出所的蓝白两色的门头和警徽。是一栋独立在街区边的很小的两层楼,玻璃推拉门,门上贴有防撞头的标识,不锈钢拉手擦得锃亮。进门,左手边有两排塑料椅子,右手边是楼梯,迎门处有两米来宽的柜台,一个身穿夏季短袖警服的阿姨埋头在电脑前,速度飞快地打字,键盘敲击声清脆利落。

虽然跟违法之类的事情完全没关系,三个人进门后,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点慌。丰子悦捅捅甘小田的胳膊,示意让她先开口。甘小田张了张嘴巴,转过去又捅林栋的胳膊。林栋逃无可逃,因为他叔叔就是警察,怎么说他也算是个“家属”“自己人”,于情于理都该他出面。

磨磨蹭蹭地,林栋挨到柜台边,咽口干唾沫,轻声细气喊了声“阿姨好”。

敲键盘的女警察停下来,抬头看林栋,不热情,但是也不生硬,问他什么事。她的手依然没有从键盘上离开,仿佛断定这孩子的问题不会太复杂,简单一两句话就能对付过去。

“阿姨,”林栋的声音飘浮游移,完全没有底气,“我们想找一个人。”

女警察终于对面前的男孩有了关注度,手离开键盘,身体坐直,认真盯视孩子的眼睛,开始进入职业状态。

“说吧,找谁?”

“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具体情况?”她已经掏本子,拿笔,准备记录。

林栋用手指在柜台上一下一下划拉:“嗯嗯,其实,比较麻烦,恐怕不太好办……”

女警察放下笔:“到底什么事?小朋友,想好再说哦。”

林栋越发惊慌,转头去看甘小田和丰子悦,等待朋友救场。这种沟通打交道的事,一向不是他的专长。

丰子悦倒是能说会道的人,可是他怕警察,莫名其妙地怕,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被父母吓狠了。

甘小田不得不挺身而出。谁让爱尔兰爷爷的邮件是发到她电脑上的呢?第一个看邮件,意味着她是第一责任人,这道理她明白。

可是甘小田即便伶牙俐齿,要把这么一件陈年旧事用简短的语言说清楚,实在不容易。她先提了合唱团出国比赛,说了两句觉得离题太远,又改从“从前”开头,然后又觉得“从前”很虚无缥缈,就打住,说了多来米的名字“师念东”。

“阿姨你在电脑上查查‘师念东’这个名字可不可以?他也许一直生活在丹阳哦。”

女警察是个急性子,没等她说完,已经打开了警局内网,进入相关界面,开始输入人名。女警察大概是觉得,“师”这个姓是比较冷僻的姓,查起来不会难。

竟然,在丹阳城东南的这个派出所辖区内,根本没有一个“师”姓的人!

就是说,师念东本人不在丹阳的户籍人口范围内,他也没有儿孙后代生活在此的痕迹。

“瞧,”女警察把桌上的电脑屏幕掉了个方向,转朝柜台外的甘小田三个人,“没有任何资料,没法找人。”

甘小田急速地转动脑筋,再提一个请求:“那么,阿姨可不可以帮我们找到幼童音乐学校的地址呢?这个对我们很重要,有地址的话,我们可以自己过去找。”

女警察为难地皱一下眉:“七十年前的小学校?可是,我在丹阳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我们这儿有专门教小孩学音乐的学校。音乐培训班还差不多,这个现在满城都是,我女儿就在上钢琴课。”

“阿姨,那时候是真的有这个学校。”甘小田恨不得在电脑上打开爱尔兰爷爷的邮件给她看。

女警察想了想,又抬头看看三个孩子眼巴巴的表情,转念说:“去接待室等吧,我给你们找个熟悉情况的人。”

她给他们指了指右手楼梯后面的一扇门,然后离开柜台,快步上了楼。

林栋一进接待室,就看见了靠墙的一台饮水机。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去,取个纸杯,咕嘟咕嘟接了半杯水,仰头灌进喉咙口,然后再接一满杯,大口大口地喝,喝得清水顺着他的下巴一个劲往下流。

三杯水喝完,他才长舒一口气,隔着汗衫摸一摸鼓起老高的肚子。

丰子悦和甘小田也走过去,一人喝了一杯水。

这时候,门外有脚步声响,一个年近六十的老民警,没戴帽子,花白头发乱糟糟的,穿一身洗得很旧的警服,手里抓个带卡通画塑料外壳的手机,大步迈进接待室。

“是谁啊?谁在给我们出难题啊?”

他面带微笑,目光如炬,大声嚷嚷,声音在接待室的空调房间里嗡嗡发响。而且,他不光声音大,个子也大,进门都感觉他要稍稍弯腰才能确保不碰着脑袋。

“好嘛,原来是三个小鬼头!”他继续笑,继续大声说话。他的额上有几道醒目的皱纹,眼睛下面和嘴角上也有,显出一种见多识广身经百战的样子。更有趣的,是他脸上的皱纹不像许多老人那样既深刻又平直,而是肥肥浅浅的,尤其额上那几道,还波浪般拐了几道弯,看起来好像胖胖的蚯蚓爬上了他的脸,好有喜感。

三个孩子顿时放松了心情,接待室里的气氛也变得活跃,大家七嘴八舌争着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都觉得别人没说清楚,而自己好像也没有说得更清楚,于是就更加急切地要表达,叽哇声一片。

“停住停住,一个一个来!”老警察居高临下,用手指头挨个点着他们,做严厉状,实际上眼边嘴角全是笑意。

就一个一个来。丰子悦抢着先说,甘小田不甘落后,连林栋都不停插话。

没说几句,又乱成一锅粥。

老警察眯着眼睛听,耳朵从一片叽哇声里捕捉重要信息。然后他抬起手掌往下压了压:“好啦好啦,我已经听得够明白啦,现在你们都请闭嘴,我来总结一下大致情况,看说得对不对。”

他一屁股坐在桌角上,慢条斯理开始说。从七十多年前幼童音乐学校选址丹阳城东南,说到华侨老人委托三个南京孩子寻找多来米,思路清晰,条理分明,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哇哦,警察爷爷你好棒!”丰子悦不失时机拍马屁。

老警察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爷爷?我真有你们的爷爷那么老?呵呵,拜托叫伯伯好不好?让我有点自信。”

甘小田马上问:“警察伯伯,我们下面该往哪儿找?”

老警察蹙眉做思考状,满脸的皱纹都往一块儿聚拢着,像是蚯蚓们在开会。

“老实说啊,这事不好办。”

“伯伯!”甘小田嘟嘴叫一声。

“真不好办。我入职警局到今年四十年,没离开过城东南这一片,要有你们说的那么个大宅院,我肯定知道哇!想想看,七十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哪,连城东南的几条河道现在都填平了,不是做了开发区,就是建了住宅区,想找大院和平房?门儿都没有,除非是仿古的。可是你们找个仿古的有意思吗?”

“哦,要疯了!”丰子悦不无夸张地叫一声。

“再说找人,那时候十几岁的小孩子,到今天也都八十大几朝九十岁上走了吧?就当他们都活着吧,可是当年学校解散后,有才华的念过书的一定都转去了大城市大乐团,北京,上海,星星一样散布着,你说你们能去哪儿大海捞针?刚刚我同事帮你们查过户籍资料了是不是?起码在我们这个派出所的属地,一个姓师的也没有啊,说明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他肯定不在丹阳了啊。”

一段话说完,接待室里的兴奋情绪完全没有了,三个孩子垂头耷脑,软趴趴地瘫在了椅子上,连互相看一眼的劲儿都没有了。

老警察又开始心疼起他们来:“小鬼头,不是我存心泼凉水,我们办案子的都讲究个实事求是。不过我还是要大大地佩服你们一下,嗯,小小少年,心地善良,行动力也强,了不起,好样的!”

他伸直长长的手臂,竖起大拇指,在三个小孩面前轮流停一停,表示了他的真心称赞。

“伯伯,”甘小田有气无力地开了口,“既然线索都断了,往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那我问你们,有勇气把真实情况告诉那位华侨老人吗?”

三个人想都没有想,一致摇头。

“那就不着急,先冷静一下,再发起冲锋。也许能找到另外的进攻方向。”

“能吗?”

“有志者,事竟成啊。”

甘小田的眉眼又活跃起来了,她真心觉得,警察就是警察,不服输的劲儿有,绝路逢生的意志也有。

她转头询问林栋和丰子悦:“那么,我们今天还是先回去,仔细想想,重新寻找进攻方向?”

两个男孩子也没别的办法,点头同意。

临别时,他们留了个心眼儿,各自跟老警察交换了电话号码。警察伯伯许诺他们,丹阳这边,他会再帮他们打听,有任何线索,都会第一时间报告“猎犬三人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