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梧桐树，冰淇淋
南京的夏天，梅雨季一过，接着就入伏。小伏、中伏、大伏，三个伏天过下来，热不死也得热脱一层皮。
甘小田和林栋、丰子悦站在区公安局对面的街道上，在一棵梧桐树的热烘烘的阴影里，流汗，喘气。
林栋是小胖子，胖人怕热，他身上那件黄绿条纹的汗背心，早已经湿淋淋地贴在胸脯上，更显他的腰身海豚一样紧致滚圆。他涨红着脸，不停地用食指刮掉额上的汗水，免得它们小河一样流下来，蜇得眼睛睁不开。
甘小田还算好，除了刘海紧紧粘在额上之外，一件浅粉色无袖连衣裙依旧清清爽爽。但是她性子急，急得恨不能对着林栋跳脚：“你打呀，打那个该死的电话呀！不打电话，你叔叔怎么会出来？”
林栋手腕上戴了一只浅蓝色“小天才”手表，这款表有通话功能，里面存有他叔叔的手机号码。可是他一直在流汗，在犹豫，畏畏缩缩，欲动又止。
“上班时间哦，”他说，“我叔叔在上班哦。”
“上班怎么啦？上班还不能出门拉屎撒尿啦？”甘小田一急，说话就顾不上文明礼貌了。
“上班……这里可是公安局……”
“我的妈，人家男的都是怕老婆，哪有你这样怕叔叔的！”甘小田实在气愤不已。
丰子悦嘴里含着一颗酸话梅，一边被酸得龇牙咧嘴，一边还忘不了幸灾乐祸：“甘小田你不知道啊，林栋每次在班上考砸了锅，老师不喊他爸妈来，直接就给他叔叔打电话，他叔叔一进门，一瞪眼，那架势！”
林栋被丰子悦揭老底，很生气，一个劲地对他瞪眼睛，却又无法辩驳。
他们家里也真是很奇怪，他爸是工程师，妈妈在机关里当会计，两口子都胆小善良，也不擅言词。遇上大事小事，不管是林栋上学，还是林栋爷爷看病，两个人都手足无措，应对无当，只能把林栋叔叔喊过来，由他挺身而出做决策。天长日久，叔叔成了他们一家的主心骨。林栋平常也算是有点幽默感的男孩子，在班级里成绩算不错，还能弄个小组长当当，可惜一站到叔叔面前，永远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甘小田实在受不了林栋的磨蹭，从垂在胯边的卡通图案的小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勒令林栋：“电话我来打，你报手机号！”
林栋巴不得有人替他担责，赶紧把叔叔的手机号码报给甘小田。
甘小田的性格，急，粗，有点浑不吝，像个男孩子。电话刚接通，里面刚有一声“喂”，她马上大声说：“叔叔你快出来，林栋出事了！”
话音刚落，林栋惊得面容失色，伸手要抢甘小田的电话，做解释。
甘小田一闪身，机灵地躲过。林栋身胖动作慢，根本抢不过。
就听见电话里传出焦急的吼：“人在哪儿？”
甘小田也大着嗓门吼一句：“你出门过马路！”
收了电话，回头一看，林栋已经没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靠在树干上，失魂落魄地嘀咕着：“完了完了，甘小田，我要被你害惨了。”
甘小田晃一晃手机，嘻嘻一笑：“对不起啊，我不说得严重点儿，你叔叔肯在上班时间出来见我们吗？”
丰子悦吮着话梅，优哉游哉地附和她：“就是啊！”转过头又安慰林栋，“嗐，你别怕，你叔叔出门一看没事，肯定是先惊后喜，没准儿还喜极而泣……”
林栋苦着脸骂他：“喜你个头！”
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没用了。三个人齐刷刷站在马路边，紧盯对面公安局花岗岩砌出来的大门楼。
太阳照顶，马路是白花花的，来往汽车和建筑物的墙面都是白花花的，世界仿佛擦一根火柴就能燃烧。林栋眼睛发红，嘴巴大张，脑门上的汗水流得汹涌，每一根头发梢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儿。
“来了来了！”丰子悦第一个大叫。
完全是下意识的，林栋一闪身，躲到了百年梧桐树的粗大树干后。
林栋的叔叔，一个穿着夏季警服的高大而严肃的男人，三步两步穿过热得快要融化的马路，冲到甘小田面前：“你打的电话？他人呢？”
甘小田心里多少也忐忑，抬手朝梧桐树后指了指。
林栋不得不现身，脚蹭着地面走过来，低眉耷眼地喊了一声叔叔。
叔叔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摁着他的脑袋，将他原地转了个圈。
“没事？好好的？”
随即他抬头，目光刀子一样刺向甘小田：“没事搞什么鬼？”
甘小田赶紧解释：“叔叔别生气啊，我们有一件很难办的事。”
“难办找你们父母去办。”他说完抬腿就要走。
甘小田叫起来：“你是人民警察！”
这话还真有魔力，叔叔当即又转回身。
甘小田很急切地吐出了一连串的话：“叔叔我们想找一个人，是一个华侨老爷爷委托我们找的，我觉得我们必须帮他这个忙，这关系到祖国的荣誉，还有我们南京警察的办案能力，还有我们三个人的信誉，还有……”
叔叔终于“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屁孩，说话还一套一套的，会哄人。讲，找什么样的人？做什么的？住哪儿？姓名？”
丰子悦“噗”的一口吐掉话梅核，抢在前面作答：“叔叔这个人叫多来米。”
“什么？”叔叔没听懂。
“多来米，他的名字。多少的多。”丰子悦强调。
叔叔皱起眉头：“扯淡，哪有这个姓？有吗？”他问林栋。
“有有有吧，少数民族……”林栋吭吭哧哧。
“他就是姓多啊，叔叔。”甘小田神情恳切。
叔叔沉吟一下：“那么，其他情况？”
甘小田掰着手指头：“嗯，个人觉得，多来米应该在八十五岁左右，会吹小号，在镇江丹阳读过一个幼童音乐学校，他跟那个要找他的华侨老爷爷在一九四八年分开，分手地点在下关……”
林栋叔叔蹙眉听完，想了想：“我可以帮你们试试，不过，恐怕不能抱太大希望，因为年代太久，你们提供的信息也实在有限。”又挥手赶他们，“我有事要办，你们先走吧，回家。天热，别晒得中暑。”
他转身匆匆又走。
叔叔一走，林栋瞬间有了活力，开始帮叔叔说话：“这事情，恐怕是太难了，不然我叔叔绝对会拍胸脯的。我觉得吧，我们不应该强人所难。”
林栋这么说，甘小田就发了火：“林栋你虚伪不虚伪？太难你在都柏林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你还装模作样拍胸脯答应人家华侨爷爷——我叔叔有办法！什么意思啊？假的？逗人玩？”
林栋连连摆手：“那个那个，怎么可能是假的？”
“不是假的也是虚伪！二选一！”
丰子悦慢悠悠横插一刀：“可不是嘛，你先说你叔叔是公安局的，找人容易，我们才答应了人家，对不对？没想到你又做不了你叔叔的主，唉唉……”
林栋脸红到出血，求饶般地高举双手：“别说了行不行？都是我的错，我请你们喝冰可乐。”
丰子悦一听有喝的，立刻眉开眼笑：“哎，这还差不多。走吧走吧，喝可乐，降个火。跟老板说一声，我要多加冰哦！”
见甘小田嘟着嘴没动，他又特地拉她一下：“走吧，甘小田，喝可乐也是工作，因为我们需要坐下来冷静一下，再把线索捋一捋。”
这句话很有说服力，甘小田终于消了气，一声不响跟上去。
冷饮店里装可乐的杯子巨大，杯身有两只手机竖着叠起来那么高，底部细细的，越往上越膨胀，花朵一样张开着。杯壁外面挂满了密集的水珠，像珍珠泉的气泡，而且不断地在汇聚，流淌，在杯底四周形成一汪微型湖泊。拿手指蘸一蘸，沁凉沁凉，好舒服。
每人先干掉半杯可乐。林栋汗流得最多，缺水，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像牛饮，搞得甘小田在一旁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留神呛着了。可乐呛到肺里，那可不是个好事。于是甘小田眼睛紧盯着林栋，嘴巴里不停歇地说：“慢点慢点慢点。”
丰子悦听得好玩，“扑哧”一下子笑出声，嘴里的一口可乐飞瀑一样喷出去，有几点喷到了甘小田的浅粉色连衣裙上，气得她大叫：“搞什么嘛！你看我的裙子都花了！”
这时候林栋已经喝透了冰饮，落了汗，也不再是刚才老鼠遇见猫的样子，轻拍一下手，劝阻两个“猎犬三人组”的成员：“喂，干正事呢，有点严肃紧张的气氛好不好？”
这话管用，甘小田和丰子悦马上收了性子，各自乖乖地坐稳在椅子上。
甘小田先对林栋道歉，说她刚才责备叔叔不应该，是她性子太急了。她说，“多来米”这个名字的确不像真名，户籍名册上不可能这么登记的，一定逼着林栋叔叔去查的话，那就是不讲道理。
甘小田一道歉，林栋反倒坐立不安了，连忙摆手，说归根结底是他不对，他应该先跟叔叔沟通好，而不是带上同学来搞突然袭击，这个叫不专业。
丰子悦听着他们两个说话，自己的屁股像猴子，扭来扭去坐不稳，不是歪着脑袋舔杯壁上的冰水珠，就是拿手指在密密的水帘上瞎划拉，横切，斜切，拐着弯地切，千方百计阻止杯壁水流顺利下落。不过他专心玩耍时倒也没耽误想正事，插个空子提醒甘小田说，她应该赶紧给华侨爷爷发一封邮件，请老人家把多来米的真名实姓回忆出来，这样才会方便接下去的寻找。
然后他又对林栋说了句很重要的话：试试上网？
林栋皱眉回答，还用得着他说？早就上网搜过啦，搜“多来米”这个名字，搜同音的名字，搜近似音的名字，搜国内所有小号音乐家的名字，搜到了搜无可搜。
丰子悦慢悠悠地：“乱搜一气肯定无效，试试问度娘，如果要找一个七十年前失踪的人，网上会有什么建议。”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林栋这个学校公认的上网高手，马上借了甘小田的手机，勾了脑袋，飞快地在搜索框里输入各种关键词。甘小田和丰子悦便安安静静等待着他。片刻之后，林栋告诉他的两个好朋友：“有戏。”
“说说说说说。”丰子悦几乎把大半个身体趴到了桌子上，勾头去看林栋手机上的内容。
甘小田一把扯住他的裤子，把他往座位上摁：“公共场合，拜托你能不能绅士点？”
林栋举着手机解释：网上有人说，七十年前属民国时代，民国时代的档案都归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里，档案馆里也许有那个音乐幼童班的资料？林栋又说，他顺手查了一下，“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就在南京，在中山东路上，去一趟，方便啊！
丰子悦皮球般地又一次蹦起来：“没错！方便啊，去啊！”
于是，三个好朋友，直着脖子把杯中剩余的可乐倒进喉咙里，急慌慌出了门，每人在路边刷一辆共享单车骑上去，烈日炎炎下，汗流浃背地赶往中山东路。
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过了大行宫，一直往东，再过明故宫，就到了。下车才发现，原来档案馆离他们学校并不远，隔了几条大马路，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千米。建筑是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宫殿式，刚刚出过新，漂亮得像个新娘子。丰子悦还完自行车，走过来对着大门左看右看，直咂嘴，说他每年去中山陵玩，来来往往不知道经过这里多少回，居然不知道它的名字叫作“历史档案馆”，完全没在意。
“你们想啊，‘历史档案’哦，世界上该有多少秘密被藏在这个房子里啊！”
“比如呢？”甘小田挑战他。
“比如嘛……”丰子悦眼珠一转，“也许里面有你家爷爷的爷爷的结婚证书？有鲁迅上学时候的成绩单？有中国第一家冰淇淋店的照片？”
甘小田嘴一撇：“就知道你会绕回到吃的事情上。”
丰子悦笑嘻嘻地：“食乃人生头等大事。”
甘小田说：“才不，信守诺言才是最大的事。”
丰子悦摊摊手，表示没必要跟她讨论下去。
档案馆的大门是个地道宫殿式门楼，有飞檐斗拱，有黄色琉璃瓦，有加了铁钉的红漆木门，门口甚至还放了一左一右两只大石鼓。进门，不知道是因为他们刚才探头探脑的模样还是什么，眼尖的门卫第一时间探出身，把他们喝止住。
“嗨，小孩！站住站住，找哪个？”
丰子悦看看甘小田，又看看林栋，发现他们两个都有点发愣，便挺身而出：“不找人，我们查资料。”
门卫干脆从耳房里走出来。“查资料？”他吸吸鼻子，“查什么资料？”
“民国资料。”林栋恭恭敬敬回答。
门卫长个大鼻头，鼻翼边还有个蚕豆那么大的红痦子。也许因为热伤风，他说话瓮声瓮气，还不停地呼哧一声，又呼哧一声，往嗓子眼里吸鼻涕。
“多大个人儿？还民国资料？搞笑。”他鼻腔嗡嗡响，“跟你们说啊，这里面是档案馆，不是图书馆，没有漫画书小人书什么的。走吧走吧，别处耍去。”
他张开两条胳膊，用劲挥舞，赶鸡崽一样。
甘小田不乐意了，上前把林栋拨到一边，开始了伶牙俐齿的反驳：“喂，你这个人，你什么态度啊？你有什么权利看不起小孩子？网上都说了，档案馆就是公共场所，公共场所对所有人都可以开放，是公民就有资格进去。”
门卫眯缝起眼睛：“你是公民？嗬，嗬，现在的小孩……”他再吸一下鼻子，顺便伸出一只大手掌，“拿来。”
“什么？”甘小田心生警惕，不由得退后一步。
“身份证啊！你的公民身份号？要进档案馆，怎么也得有个身份证明吧？”
“那个……”
“没办？还是办了没带？没办回去办，没带的话，对不起，回家去拿。”
烈日当头，三个孩子面面相觑，又一次汗如雨下。
大鼻子的门卫，无比得意地冲着他们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