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一辈子
走在笔直的上山去的路上,甘小田看见黑色的柏油路面躺了一张浅黄色还镶着绿边的梧桐树叶。“看啊,多漂亮!”她奔过去,打开手机,近距离地拍了一张落叶的特写,又远距离地拍了一张路面和树叶的关系构图。
丰子悦嘲笑她:“你们女生就喜欢一惊一乍,看什么都稀奇。”
甘小田因为心情好,笑眯眯回答他:“这才叫对世界充满爱。”
她在路边停了半分钟,兴致勃勃把刚拍的两张照片发到朋友圈,还加上一句话:“夏天还没有结束,秋天的身影已经看得见了。”
拖拖拉拉走在最后的林栋,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赶上了甘小田,边喘息边问她:“到养老院还有多远?”
甘小田看林栋爬坡走路艰难的样子,心里也挺不忍,查一下手机地图,给他服下一剂安慰药:“快了快了,最多十分钟。你看地图,到前面往左拐一下,直行,再往右拐……还是往右拐……”
“天哪,右拐再右拐,要有多少个右拐啊!”林栋甩了一把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
丰子悦也觉得累,凑过来:“你应该说,走路再走路,还要走多远的路!”
这时候,甘小田的手机响了一下,是“福尔摩斯我师傅”发来的语音:“你们现在要去养老院?”
甘小田很奇怪,回复她一句话:“你怎么会知道?”
“你拍了照片发朋友圈,我看到了。”
“可我没提养老院三个字啊。”
“你们不是走在中山陵吗?养老院不是在中山陵旁边吗?”
“可我也没有提到中山陵啊。”
丰子悦在旁边恍然大悟地插了一句嘴:“傻瓜,你的照片里肯定暴露了中山陵的地形。”
甘小田惊讶地捂住嘴,觉得阿姨好厉害,简直是太厉害了。看一张照片就能判断出他们在哪儿。难怪她能从上海的茫茫人潮中找出多来米的弟弟师耀东,难怪她敢自认福尔摩斯是她师傅。
林栋这时候开始若有所思:“哎,你们有没有想到阿姨可能是侦察兵?”
“啊?武警部队的?还是野战军的?”丰子悦来了劲,瞪起一双细眯眯的小眼睛。
“我觉得,也许,她是公安局的,刑侦大队的。”林栋的叔叔在公安局,凡事林栋都爱往那里想。
甘小田脑筋飞转:“还有可能她就是个侦探,私家侦探。”
丰子悦兴奋道:“那也有可能。我以前去上作文培训班,大楼里挂了一个什么信息咨询公司的牌子,铜的,好酷!我爸说,这种公司其实就是私家侦探所,帮着打探消息,寻人,可有意思呢。我每次路过的时候心里就想,不知道私家侦探长什么样儿,眼睛是不是跟老鹰一样亮,鼻子呢,像猎狗一样灵!嘿,没想到侦探居然是阿姨。”
林栋不服气:“那只是你想的,阿姨未必就是,我还是觉得刑警的可能性更大。”
“尽往自己那边扯!你干脆就说是你叔叔的同事好了。”
“也未必就不是啊,我们不知道罢了。”
眼看两个男生就要吵起来,甘小田赶快息事宁人:“好啦,寻找‘福尔摩斯我师傅’不是下一步的事情吗?我们今天的任务是去养老院哦。”
于是大家休战,一鼓作气地,再顺着三十度的坡道往上爬。
果然是,左拐,直行,右拐,再右拐,十来分钟的样子,看到了“颐然养老院”的漆成浅蓝色的大门。
又是一番讨论: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绿色?为什么养老院要建在山坡上?为什么木栅栏前面种的是喇叭花而不是蔷薇花?三个小伙伴一起走路,似乎不斗嘴就没意思。
进门之后,先登记,填访客的姓名,还有被访人的姓名。甘小田落笔时,在“被访人”一栏里下意识地就要写“多来米”三个字。幸好才写了一个“多”,丰子悦在旁边用劲一声咳,提醒道:“石东来。”甘小田吓得吐了吐舌头,迅速划掉写好的字,一笔一画重新写。
“好险。”把登记簿交上去的时候,她夸张地对丰子悦做了个口型。
丰子悦也用口型和手势回答她:“不怕,有我。”
一个圆圆面孔、长相特别讨喜的年轻姑娘,拿出免洗消毒液,给他们三个人每人挤了一泵,示意他们在手上搓开,又笑眯眯地指给他们多来米的房号:“乘电梯到三楼,左手一拐就到。”
他们道谢,按对方的指示去乘电梯。
整座养老院异常安静。过道两边的房门都是紧闭着,四处都有木制的扶手。电视里循环播放着老人保健操的视频。大厅里不时有护理员推着轮椅慢慢走过,轮椅上的老人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膝盖,一声也不响。倒是墙壁和屋顶上挂着一些红红绿绿的气球和彩带,还有隔不多远就能碰上一个的巨型塑料卡通玩偶,点缀着楼房里的热闹和喜庆。
丰子悦小声说:“嗯,我怎么觉得走在这地方有点心慌?”
甘小田说:“可能因为太安静了。”
林栋反驳:“其实是你不确定会碰到什么。”
丰子悦认为林栋这话有道理,破例表示服气:“就是啊,我们看到多来米要说什么呢?多来米看到我们会说什么呢?一切都不确定。”
这时候,电梯已经到达三楼。他们轻手轻脚地出门,轻手轻脚地沿走道左拐,停在一扇画有一个长耳兔子的房门前。丰子悦和林栋一齐示意甘小田敲门。
“嗒,嗒,嗒”,甘小田曲着中指,小心地敲了三声。然后,他们一齐退后,屏息静气地望着门上的长耳朵兔子。静默中,每个人几乎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片刻之后,有脚步声从里面走向房门。甘小田在一瞬间激动到想要捂住自己的嘴。
门打开。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阿姨,穿养老院标配的酱黄色的护理服,短发,微胖,耳朵上挂一副小小的金坠儿,干净利落,态度和善。
“找谁呀?”她轻言慢语地问。
甘小田刚要开口,丰子悦生怕她又说错名字,抢着作答:“阿姨,我们找石东来石爷爷。”
“啊啊,这几天来看他的人还真不少。上个礼拜是他在上海的弟弟一家子,昨天是一个女同志,还带了花,今天又来了你们几个小鬼头。快快,快进来。”
丰子悦带头,三个人探头探脑地走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摆了两张单人床铺后,甚至有些拥挤。简易的防滑地面,墙壁刷成雪白,床上的枕头床单被子也是雪白,干净是干净,却怎么看都觉得清冷,清冷而又有点孤寂。每张床铺的旁边有一个木制衣柜,一个小小的床头柜,一张矮矮的软面圈椅。窗户没开,开了空调,房间因此有嗡嗡的声音。宽宽的窗台上,放了两副碗筷和洗漱用具,另外有一个很大的用来装罐头水果的玻璃瓶,里面非常突兀地插着一大束红色康乃馨,花朵还没有完全开放,在纯白色的房间里红得生气勃勃。
“坐坐坐,床上也可以坐。隔壁床的爷爷出去做操了,他那椅子空的,你们坐。”
和善的护理员没有别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招呼他们坐。尽管面对的是几个小孩子,看得出来,她仍然有一些手足无措。
跟着,她就走到窗户和衣柜交界的角落里,把一张皮靠背的轮椅转过来,朝向了几个小客人。
甘小田他们这才发现,轮椅里是坐着人的!只因为轮椅的椅背有点高,老人的身形相对矮小,还佝偻着团成虾米的模样,并且静悄悄声息全完,刚才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他。
“是……石爷爷?”
丰子悦声音颤抖地问了这句话,而后求助似的用目光看向甘小田和林栋。
甘小田和林栋也看着丰子悦。三个人一时间都相视无言。
眼前的多来米,跟爱尔兰爷爷的年龄只差了两岁,可是他们的模样相差多大啊!那个爷爷腰板笔挺,面色红润,手里的拐杖不过是备用之物,走起路来丝毫没有老弱之态。可是多来米,枯瘦,萎靡,皮肤是暗黄的,脸庞是皱巴巴的,鼻子是趴塌的,嘴巴是瘪瘪的,连呼吸声都轻得若有若无。关键是他的眼神,虽然也时不时地左看看右看看,可是茫无目标,完全地空洞无物,仿佛房间里的三个小同学是三只大枕头,一直一直都在,跟他毫无关系。
“石爷爷!”林栋弯腰在轮椅前,试试探探地喊了他一声。
他不响,淡漠地瞥了林栋一眼,目光又转过去,看向墙角的什么地方。他的手指还在腿面上窸窸窣窣地抓,抠,揪起腿裤,无意识地捻动。
甘小田带着哭声询问护理员:“爷爷他怎么会这样啊?”
好心的护理员叹了一口气:“他痴呆啰,不痴呆哪会住到这个养老院。老爷子可怜,无儿无女的,有个弟弟还在上海,隔得远,顶不了用。”
“他没有……结过婚?”
“哪有?孤身过了一辈子。”
“他之前做什么的?在哪儿工作?”甘小田急切追问。
护理员倒了一杯温水,拿根塑料管子插在水杯里,管子另一头塞进多来米的嘴巴,喂他喝水,一边回答甘小田:“工作肯定是有吧?不然哪有退休金来住养老院?做什么的我就不晓得了,我们只管护理,不打听那些。”
林栋从裤兜里掏出手帕包好的那个黄铜小号嘴,送到多来米面前:“爷爷你看这个,这是什么?认识吗?想不想要?爷爷你看一眼!”
多来米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某一处,面无表情,半天眼珠才一转,又看向了窗外。
林栋无助地托着号嘴,手悬在半空中,不知道收回去好,还是塞给多来米爷爷好。
丰子悦就问护理员:“阿姨,你看到爷爷随身带着一个小号吗?”
“小号?”
“就是一种乐器,吹的,像个喇叭。”丰子悦连说带比画。
护理员摇头:“他的东西都在这儿了,你们自己看。”她说着挨个打开衣柜,床头柜,还掀开枕头被子给他们看,“就是有那个喇叭,怕也是在家里,没带过来。”
没有小号,号嘴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多来米爷爷已经痴呆,继续交流也没有意义。三个失望的小伙伴,垂头丧气跟护理员告别,离开了养老院。
一走出那两扇漆成淡蓝色的大门,甘小田立刻点开了“福尔摩斯我师傅”的语音通话。
“出来了啊?怎么样啊?”阿姨的语气全然不像往常那么强势和欢快,反倒带了一点小心翼翼,好像多米来的现状跟她有关系。
“阿姨你昨天去看了他,你知道他痴呆了,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啊?”一连三个“你”砸出去,甘小田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手机里静默了好一会儿。
“喂?你说话!”甘小田嘶声叫。
阿姨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对不起,我怕我说了,你们就不会再去了。可我希望你们能看到他。”
甘小田和丰子悦,还有林栋,三个人都默然。
过了一会儿,甘小田又问:“多来米爷爷,他后来成为音乐家了吗?他是一直在吹小号吗?”
“福尔摩斯我师傅”挂断了通话。过了一会儿,她断断续续发来好几条语音留言,大概地描述了多来米的一生。
一九四八年农历年底,多来米在南京下关码头送别恩师和朋友后,回到了丹阳乡下。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什么,他没有再住进那个大院子,反而请人把院角的一间小屋另打一个门洞进出,当作自己的栖身之处。解放军占领南京之后,接着一路南下,解放了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又进军大上海。丹阳那个大宅院,很快被政府分给了农户们。
多来米的爸爸曾经第二次派人去丹阳,半是说服半是强迫地把多来米带到了上海。两个月之后,有一辆军用吉普车开进村,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把他重新送回到老屋。多来米对邻居的解释是,住惯了乡下,不适应上海。
抗美援朝战争时,多来米刚满十八岁,报名参了军。谁也没有料到,他就是在那一次给自己改了姓,改了名,从此就不叫师念东了,改叫“石东来”。他是不想再跟自己的高官父亲以及外公的家庭有任何瓜葛了,还是有别的原因,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
在战场上,他先是被冻坏了手指,而后又差一点被美军的炮弹击中。九死一生,命保住了,手指却少了一根,耳朵也被震聋。复员之后别说吹奏乐器,跟人交流都不方便,也就更加离群索居,沉默寡言。他被分到一个军工厂,当仓库保管员,工作细致负责,年年都是厂级劳模。可是女人们都不愿意嫁给他,嫌他闷,嫌他三十岁不到已经是一个标标准准的小老头。他孤独地生活了一辈子,八十岁那年,住进了中山陵附近的养老院。
说完了这些,“福尔摩斯我师傅”最后留下一句话:我已经帮你们找到了多来米,也打听到了他的一生经历,至于如何回复爱尔兰的华侨老先生,你们酌情办。
“酌情?什么意思?”甘小田询问两个好朋友。
丰子悦说:“要我猜,酌情的意思嘛,就是我们可以告诉他真话,也可以选择性地另外编一些话。”
“真的吗?我们可以吗?”甘小田皱起眉头。
丰子悦不回答。
过了一会儿,林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爱尔兰爷爷八十五岁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