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个不同的世界
中午一点钟，甘小田在“猎犬三人组”的微信群里发出集合令。
林栋飞快地回复：“集合地点？”
他搞错过一次，又迟到过多次，已经对自己的记忆能力和理解能力彻底失去信心，每次集合前都要重复提问。
甘小田都懒得理他了，把回答责任拱手让给丰子悦。
丰子悦果然乐为人师，嫌打字麻烦，用语音秒回一句：“甘小田家呀！以后这个是固定集合点，还要问多少次？”
自从跟“福尔摩斯我师傅”连上线，他们的集合地点就改到甘小田家了。一是连线需要“wifi”，这个还数家里的最好用，稳定，说起话来不至于断断续续让人心里急；二是经常去冷饮店集合碰面的话，花钱太多，一回两回行，三回四回就已经吃不消，毕竟他们三个都没有爸妈是大款。还有就是，甘小田爸妈白天都上班，家里没有大人在旁边絮絮叨叨烦，他们尽可以大声说话放开吵架，爽。
其实丰子悦家里白天也没有大人，一样清静。可是之前讨论永久性集合地点时，丰子悦对他自己家中的卫生状况评价极低，几乎定性为“猪圈一样的存在”。他说他妈妈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既没有林栋妈妈工作上进，又不比甘小田妈妈勤快持家。只有一件事情是出色的：会打扮自己。家里的梳妆台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多得能开化妆品店，唇膏起码几十支，就连小刷子都有十来根。这么多的东西，用光的不扔，没开瓶的不收起，就那么展览一样在台面上铺陈显摆，难以想象她使用的时候怎么就能准确无误地拿到想用的那一件。
衣服鞋子也巨多，东一件，西一双，今天穿这件，明天换那双，一个月之内不带重样的。丰子悦像大人一样叹气说，多了不妨事，反正大多是淘宝货，不值几个钱，关键是穿过了要收拾啊！他妈不，下班一回家，外衣一甩，鞋子一脱，饭桌上有，客厅里有，卧房厕所，哪儿哪儿都有，一不留神，脚底下躺倒的高跟鞋能把你绊一个跟头。丰子悦说，有一次他半夜爬起来上厕所，窗外有广告灯光照进来，一抬头，客厅门框上挂着他妈妈一件半干不湿的连衣裙，还是超长款的，被红红绿绿的灯光照得鬼影儿一样，活像门上吊了个女鬼，把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想喊都喊不出。丰子悦赌咒发誓：“我长大了娶老婆，绝对不要我妈那样的，烧钱，还不实惠。”
林栋傻乎乎地问：“那你想要哪样的？”
丰子悦大言不惭：“甘小田妈妈那样的呀！天天烤曲奇，做蛋糕，我多有口福啊！”
甘小田连声啐他：“呸呸呸，想得美！”
甘小田怀疑丰子悦妈妈其实并没有那么脏乱差，是丰子悦不想让他们到自己家里集合，才故意添油加醋了。这家伙的鬼心眼儿一向多。
不过甘小田没有站出来揭穿他。网络上有个词叫“人艰不拆”，甘小田觉得挺有哲学意味的：人家都已经把自己妈妈贬成这样了，何苦还冲过去再打人家一个脸呢？
林栋的家里又是另外一番模样。他家房子大，光卧室就有好几个，可架不住人口多，闹闹哄哄没个安静。林栋家里不光有爸妈，还有爷爷，还有爷爷的爸爸，也就是太爷爷。因为有这个患了帕金森病的太爷爷，又找来一个全天照顾他的住家保姆。算一算家里几口人？
林栋的爷爷还好，没事总是坐在阳台藤椅上，泡杯浓茶喝着，再拿个收音机贴在耳朵边上听书，听他年轻时候喜欢的什么《林海雪原》啦，《红日》啦，《青春之歌》啦，这些老古八代的书。除了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丝丝缕缕有点扰人外，其余一切都可以当他不存在，因为他不理家，也不对家务事儿女事发表意见，总的来说是个安静的老人。
太爷爷就不一样了，虽说有很厉害的病，走路腿脚颤，吃饭手打抖，喝个水都要滴滴答答淋一身，但是这不妨碍他管事，有的没的，对的错的，他都要管，一声接一声地问：“啊？什么呀？怎么了啊？”林栋父母有时候嫌他烦，回家就关上门说话。老爷子固执地追过去，拄根拐杖站到房门外，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你若一打开门，抓他个偷听的现行，他不但毫无愧色，还仍然要追问：“啊？怎么了啊？”
这真是让人崩溃。哭又哭不出、笑又笑不得的喜剧场景。
所以，林栋的家也是去不得的。
只有甘小田家最合适。整个暑假的白天只有甘小田一个人。甘小田妈妈做的烘焙食物，家里人嫌弃，丰子悦却是当个宝，每次上门，有多少都消灭干净，让甘小田妈妈自信心爆棚。甘小田奶奶虽说也啰唆，不过她住在另外一个小区，每天过来一次，最多一小时就走。
没有比甘小田家更好的集合点。
一点半，集合完毕，三个人之间该说的废话说完后，“猎犬三人组”和“福尔摩斯我师傅”按约定开始连线。
甘小田拿着手机，郑重点击了微信中的“语音通话”。铃响三声，对方已经接起。
“哈，小猎犬们，有成果，发现了线索。”阿姨的声音喜滋滋的，兴奋又高亢。
“找到多来米啦？”丰子悦迫不及待大叫，人也从椅子上蹦起来，伸长了脖子，耳朵恨不能贴到手机上。
甘小田一把扯开他：“有点绅士风度好不好？”
丰子悦不好意思了，吐个舌头，偏开一点身体，还讨好地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往甘小田跟前再挪一挪。
“阿姨，线索可靠吗？”林栋毕竟有个公安局的叔叔，说起话来专业很多。
电话里阿姨的话速依然飞快，弄得三个好朋友全都趴到了桌上，侧过耳朵，全神贯注听她讲，才不至于错过任何信息。
据阿姨说，她已经通过内部关系（此处保密）查找到相关资料，多来米的爸爸确有其人，名字叫师华彬（毕竟是个小姓，查找方便），马来西亚华侨，抗战初期携妻儿回国，夫妻俩一直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妻子在一九四五年因行动暴露而牺牲。师华彬被组织营救，转移至盐城新四军总部。之后，他就任中共中央华东局社会部领导。一九四七年年底，师华彬再婚，新任妻子是华东局的一位保健医生。次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师耀东。
阿姨说到这里，补充一句：多来米的爸爸，应该是在多来米拒绝了跟他离开丹阳幼童音乐学校，心中郁闷，生活又无人照顾，才起意再婚。如果多来米当年选择跟随父亲，或许他也就没有那个小弟了。
丰子悦忍不住地对着电话叫起来：“是他先抛弃了多来米！他那么多年都没有去看望过儿子！”
林栋跟着说：“换了我，我也不会跟一个陌生人走的。”
阿姨问甘小田：“这事你能够想通吗？”
甘小田想了想，摇头：“我说不好。挺怪的吧？”
阿姨在电话里叹口气：“其实吧，我也有点不能接受。可是再想想，那是战争年代，先辈们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闹革命的呢，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别的还有什么不能放弃？老实说，那个年代就不是个正常的年代，那时候人们的想法和做法，不能用今天的思维去衡量。既然我们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我们就要试着去理解战争。”
丰子悦咂一下嘴，催促她：“阿姨你接着说吧。”
阿姨说，多来米（也就是师念东）的个人资料她怎么努力都无法寻找，可是她找到了多来米的小弟师耀东的一些行踪。
“快说快说。”丰子悦迫不及待。
甘小田在后面狠狠地拍他一下脑袋，怕他催得急了，让阿姨讲不完整。
接着说下去。一九四九年之后，师华彬调到上海工作，小儿子师耀东跟着父母在上海度过童年。一九五四年，师华彬转入江苏省政府工作，一家人跟着他迁居南京。到六十年代初，人生像开了个玩笑一样，师华彬再次回到上海工作。兜兜转转，来来回回，上海就像一个咒语，始终让这个国外回来的华侨革命家离不开它的魔圈。
小儿子师耀东从此落户上海，读完了初中、高中。“文革”几年之后，师华彬和医生妻子双双离世。师耀东独自飘零，曾经离开上海去东北插队当知青。十年后病退回沪，进了工厂，自学读了个夜大，好歹做到工程师。六十岁一过便退休离职，如今跟女儿一家生活在一起，平平淡淡，普通到如尘世里的一颗灰粒。
“哦，真是的。”甘小田叹了口气。
“什么真是的？”丰子悦扭头问她。
“就是，太平常了呀，我以为这当中还要有好多故事发生呢。”
“才不是，平常的人生才最长久。”丰子悦言之凿凿，口吻活像个哲学家。
“可我喜欢经历那些不同寻常。”
“多来米的妈妈不同寻常，最后怎么样？都没跟多来米说声再见就死了。”
眼看两个人要争吵起来，而语音通话还没有挂断，林栋赶快把他们拉回到正题：“阿姨，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找到上海的师耀东，就能够打听到多来米的下落呢？”
阿姨简短地答一句：“理论上是这样。”
通话到此结束，因为墙上的时钟已经两点整，阿姨说她的午休时间过了，要上班了。
离开手机，林栋又一次冲进厨房，狂喝凉水。半小时的通话，好像消耗了他身体中无数的细胞，急需从水中补充能量。丰子悦因为无聊，东张西望，在餐台上找到甘小田妈妈做的像猪腩肉似的几块草莓奶酪，征求了甘小田的同意，三两口干掉了一块，声称说：“看着恶心，吃着还行。”
甘小田白他一眼，责令他干脆全部吃光，免得浪费。丰子悦勉强又吃了一块，拱手告饶，说他再吃下去的话肯定要吐，因为奶酪太腻，糖也太多，草莓的颜色看着实在太像肥肉。甘小田拉长声音说：“也有你吃够的时候啊！”
他们开始讨论，要如何筹集资金去上海。
上海不比丹阳，是大城市，离南京也更远，三个人去一趟的话，得处处花大钱：来回车票省不了，在上海吃住不便宜，城市交通费又是一笔钱，这还不算喝个饮料买个冰淇淋什么的。还有就是，既然去了上海，迪士尼乐园要不要玩玩呢？东方明珠电视塔要不要爬上去看看呢？还有磁悬浮的列车，似乎也值得体验一次，起码回家多个作文材料。老天，处处要花钱，一处也不能省，钱从哪儿来？
丰子悦哀叹道：“太烦啦太烦啦，提到钱就特别让人烦！”
林栋也跟着说一句：“一分钱憋死英雄汉。”
他们一致同意要飞快地长成大人，长成大人之后，花钱就自由了。丰子悦还声称：“到那时候只有我老婆能管我。可是我老婆要是限制我花钱，我就跟她离婚。”
甘小田笑得前仰后合，说他这么抠门的人，根本就找不到老婆的好不好？
林栋出主意，这一趟上海寻人，他和甘小田去就好，丰子悦留守南京，可以省下一个人的车票钱和吃饭钱。
丰子悦自然激烈反对，说是只能去两个人的话，两个男的结伴才好，旅馆房间还能省一个，岂不更合算？
甘小田跳起来，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可以早出晚归不住旅馆？坐高铁过去不过一个半小时，到上海找个人再赶回来完全来得及，况且不玩迪士尼不爬电视塔能省下更多钱。
三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几乎就要赌气散伙。后来林栋息事宁人，要求暂不做决定，各人回家盘算一下能跟大人要来多少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父母们同意不同意三个孩子游逛大上海？
结果，林栋和丰子悦散去不久，没等各自父母下班回家，甘小田的手机上又收到“福尔摩斯我师傅”的信息，说她已经跟单位领导讲好明天调休，也买好了明早去上海的高铁票，她会找到师耀东，打听出多来米到底在哪儿。
“等我的好消息。”她飞快地打出这句话。
甘小田有点高兴，又有点不甘：明明“猎犬三人组”的三个伙伴是可以借机去一趟大上海的。
可是甘小田转念又一想，上海那么大，光人口就超过了两千万，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一个人，简直太难了。还是阿姨自己去合适，她是福尔摩斯的徒弟呢，肯定会有好办法。
至于上海，嗐，他们不是还小嘛，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人生很长很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