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一)
答应给你们讲这个故事,我就必须好好讲。虽然这个故事很长很长。
原谅我现在动作慢了,走进书房,坐下,开机,打字,每一个步骤都需要时间。幸好我虽然人老了,腿脚不灵了,记忆力还不算差,我要抓紧写出多来米的故事,以免有一天我突然离去,这世间再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对他有一个承诺。
昨天我最小的孙子来看我,见我坐在书房流泪,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想念奶奶了?我说不是,到我这个年纪时,想到去世的亲人,只有温情,没有悲伤,因为人早晚都有这一步的。我流泪是因为思念故友,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个世上活着。天各一方,不知下落,不通音信,非常无望,可是又不肯死心地存了一点希望,这才叫人断魂啊。
唉唉,人老话多,一扯又要扯远。让我想一想该从哪儿说起。
大背景,应该是抗日战争结束。你们这个年龄肯定都学过一点浅显的历史,知道抗战时,重庆是大后方的首都吧?那时候全国各地的学校,医院,政府机构,重要一点的工业企业,能搬迁的,都搬到了四川、云南、贵州这些地方。焦土抗战嘛,不给鬼子留好东西嘛。还有很多文化人,教授啦,学者啦,艺术家啦,不愿意留在沦陷区当亡国奴的,也跑到那些地方办报办学,写书做学问。那段时间里,还真是出了很多人才,成就了很多大事情的。
抗战结束那一年,公元一九四五年,我十二岁,在重庆国立音乐学院的附属小学部当杂役。不拿钱,做点跑跑腿的杂事,吃口饭。因为我父亲是学校里的职工,专管维修保养各种乐器,给钢琴调音,也兼管点总务什么的。我母亲死于重庆大轰炸,我一直跟在父亲身边长大。我父亲的经历很复杂,他出生在上海闸北贫民窟,两岁时,那一带流行白喉病,父母先后去世。红十字会的人去收尸,发现了角落里哇哇大哭的小孩子,顺便把他带走了,送到上海法租界的一家育婴堂,而后被神父安东尼收养。
安东尼是音乐家,弹一手好钢琴,此外提琴和铜管乐器也都能玩一玩。法租界有西洋乐队,安东尼是乐队的灵魂人物,偶尔还能客串个指挥。我父亲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耳濡目染,乐队里所有的乐器,七七八八也都能折腾出声音。可是我父亲是中国人,天资再好,洋人的乐队他总是不能坐进去的。安东尼就安排他学修理,学调音。
我得说,这世界上,像我父亲那般心灵手巧的人,一辈子当中我没见到几个。那种细木工的活儿,修理弦乐器的时候能用上,自然不在他话下。此外他还能做铁匠活,铜匠活,甚至皮匠活。定音鼓你们知道吧?鼓面是牛皮的,敲坏了怎么办?他自己跑去农户家里买牛皮,自己硝,自己修剪,自己往旧铜鼓上蒙。
当然啰,修过的乐器,肯定跟原物不能比,这里那里,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可是你们要知道,从北伐到新中国成立,前后几十年里,国家是什么样的国家,日子又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别说是没钱,有钱怕也买不到像样的东西呢。哪个人家的衣物器具,不是修了又修,补了又补?我的心灵手巧的父亲,在那个时代里,实在是宝贵得不能再宝贵的人才。
也因此,安东尼神父归天后,我父亲就被上海的国立音专聘过去,继续做他的手艺活儿。抗战开始,学校西迁,父亲跟着到了重庆。四年之后,留学布鲁塞尔皇家音乐学院的作曲家吴国超先生归国,荣任国立音乐学院院长。当时的教育部长找他谈话,问他如何能提高本国的音乐水平。吴院长说,好办,一是重视交响乐的发展,二是成立幼童音乐学校,因为任何器乐都要从筋骨柔和的幼年开始学起。
就这样,筹备一年之后,国立幼童音乐学校成立了,聘请到在国外学过指挥的岑之光先生任职校长。岑校长点名,把我父亲从音专要到了幼童学校,辅助他办学。
我是不是写得有点啰唆啊?实在是年代久远,不写清楚,怕你们几个小弟弟小妹妹弄不明白。
学校在重庆办学的那一段,我就略过不写了啊。那些年当中我一直在父亲身边生活,耳听眼观,能动手的动手,跟他学了不少手艺,也不算是个吃白饭的。
熬到抗战胜利,西迁到大后方的那些学校机关什么的,又要复员回来了。当时那个乱哦,一个个都是没头苍蝇一样。想想看,打那么多年仗,车,船,房子,票子,米面油粮,穿的用的,要什么没什么,真正的一穷二白。由重庆到南京,千里迢迢,水路旱路,搭船坐车,各显神通。到了南京之后,找落脚处,解决吃饭问题,又是各种争抢。
我们是小学校,很小很小的一个学校。而且在国家百废待兴中,音乐这东西不比钢铁化工,是最边缘最当不得饭吃的,有它更好,无它也行。我记得岑校长带着全校五六十号人到了南京后,挤在下关的一座炸没了房顶的破庙里,苦苦等待了两个月,也没等到教育部门的安置通知。眼见得冬天要来了,破庙再不能给我们遮风挡雨了,岑校长急得天天出门化缘,最后通过他当年在德国留学的高官同学的关系,募得镇江丹阳城东南的一处宅院,用来当我们的校舍。
具体地址,原谅我给不出来。昨晚睡在床上,回忆了一两个小时,还是想不起那个村庄的名字。年少的时候不懂得记那些。再说,世事变迁,人间沧桑,即便有地址,怕也早已经物人两非了。
关于这处宅院,宅院里的人,当地还流传着一些说法。
清朝道光年间还是咸丰年间吧,有一阵子,年成歉收,百姓饥饿,苏南一带出了两股子剽悍土匪。一股在溧阳天目山中,人称山匪;还有一股子出没在太湖各岛之间,称为湖匪。山匪和湖匪都抢百姓尤其是豪绅家的粮食财物,两股子土匪之间碰上了也火拼,官家更是时不时地出动剿匪,整个苏南地区日日不宁,民不聊生。
有一天夜里,一个高大山匪牵一头瘦小毛驴,来到丹阳城东南的这户人家。这人家当时还是柴门小户,茅屋土灶,养一头骡子,帮人拉脚为生。土匪夜里潜行过来时,胡子拉碴,头发又脏又乱,还瘸着一条腿,看模样受了伤。毛驴更可怜,瘦得就剩一副骨架子,身上还驮了沉甸甸的两个皮口袋,那口袋两个硬邦邦的边角,把老驴肚皮磨得血糊哩啦,一迈步子,浑身颤抖。
这家男人从被窝里被吆喝出来,面对土匪一把明晃晃大刀,头皮都要炸开,浑身直筛糠,以为小命要没了,一家老小怕是都要成刀下之鬼了。然而好奇怪,土匪模样很凶暴,口气却绵软,没要他老小的命,也没要他家的粮,只要求用自己的瘦毛驴换他的大骡子,还要求他藏好毛驴背上的皮口袋,等着日后来人取,取到之后会重赏。
土匪话不多,又像是着急赶路,说完水都不肯喝一口,跨上新换得的骡子,两腿一夹,转瞬不见。
那人等土匪走远,才壮了胆子,打开那两个沉得直让他脚腿打绊的皮口袋。我的妈,里面是什么?丁零咣啷全是珠宝首饰金块银锭啊!白花花的,金灿灿的,亮瞎人的眼睛啊!
那人心里一咯噔,头皮都麻了,一屁股坐地上,半天回不过神。
趁着天黑,他赶紧在牲口棚里吭哧吭哧挖个大坑,把两个皮口袋埋进去,上面摆一口草料盆,把瘦驴子牵进去吃草喂料。
到天亮,成群的官兵追来了,气势汹汹,呼哧带喘,刀架上他的脖子,问他有没有见着瘸脚的土匪。他不敢说见了,也不敢说没见,往土匪走去的相反方向胡乱一指。
官兵后来追上匪人没有,若追上,是关进牢中了还是当场杀头了,他完全不知道。
一年两年过去了,瘦毛驴老了,死了,牲口棚里拴上了新驴子。他依旧穷得叮当响,却一直不敢挖开地面取那口袋里的钱财。他知道土匪不是好惹的神,万一找来了,看不见东西,他一家老小的命就没了。
三年五年又过去了。时光流逝,男人得了重病,临死前才把秘密告诉了儿子。儿子却是个胆大不怕死的:明知家中守着巨额财富还过穷日子,是傻还是痴啊?儿子就把金银珠宝起出来,一点一点地带出去换成钱,娶了老婆,买了田地,盖了大宅院,请了先生开私塾,两三代人的工夫,发迹成了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豪绅。
到了民国时代,抗战的几年里,这个家里留学日本回来的大儿子,在南京汉奸政府中做了部长级的高官。家里一众亲戚奴仆,只一个小女儿早早地离开家庭出洋读书,其余人等,仗势欺人鱼肉乡民的事情没少干。日本人一投降,高官在南京被收监,家人们被抓的被抓,逃走的逃走,仆役佣工们都作鸟兽散,宅子就空了下来,被政府没收。又因为远离城市,交通很不便捷,一时也派不了大的用场,顺水推舟拨给我们做了校舍。
岑校长找人,花了有个把月的时间,把整个宅院做了一番修整。拿木头打出几十张简易床,放进偏院里当宿舍用,又打了课桌、板凳、讲台,还把幽暗的木格子窗棂换成玻璃窗,垒出像模像样的厕所,砌成了巨大的火灶,总之是改造成了标准学校的模样。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那处宅院的样子。闭上眼睛,那些漂亮的雕花门窗,黛青色的方砖地面,院落里的水井和花坛,枇杷树,香橼树,开紫花的梧桐树,开金黄小花的桂花树,三个小孩都抱不过来的龙纹荷花缸,夏天的知了和纺织娘,冬天垂挂在屋檐的冰凌……一幅一幅,画儿一样,清晰到发光。
宅院前后有五进,刚住进去那两天,我们成群结伙,把每一间房子每一个角落都探索了一番,满足好奇心。
院子的最前面是门房,客房,书房,然后是很多间睡房,女眷的会客房,甚至还有个小房间,黑黢黢的,窗帘低垂,里面只摆一张丈多长的烟榻,据说是专门用来招待客人抽大烟的。这张大烟榻,后来被木匠一锯俩,分别做了校长和教务长的睡床。
走到最后一进,有一栋挺可爱的两层小洋楼,算是罗马式?水泥墙面上爬满了冬日里已经枯萎的藤蔓,门窗都是细巧的拱形。进门,往右一转,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上去,楼上的房间全都小而阴暗,而且后墙没有留窗户,感觉很幽闭。提琴班的张豆儿信誓旦旦说,这些都是小姐闺房,不留窗户是怕有人从后墙偷爬上来。他还问我们:闻见没?有一股香香的胭脂味呢。我当时使劲闻了,可我只闻到凉丝丝的霉粕味。
宅院大门是水磨雕花的砖楼,很漂亮,有耐心的话,站在门楼下,可以辨出花砖上哪一帧是“三国”的火烧赤壁图,哪一帧是孝子舍身饲虎图。那个时候的苏南农村,大户人家好像都喜欢用砖雕。
跨过尺多高的门槛进大门,如果想走到最后一进院子的罗马式小楼,可以从中间的石板路一进一进穿过去,也可以走边上的甬道。走甬道就不用跨那么多的门槛。不过晚上走甬道会心慌,因为院子里没有灯火,两边的防火墙高耸壁立,踩下去的每一个脚步都会有回音,你不由自主地要频频往后看,生怕有鬼怪在后面追上你,吃了你。那时候我们都年幼,玩心重,隔不多时就想着把一个人骗进甬道,捉弄他。我记得张豆儿有一天晚上被我们堵住了,然后两头都有人装鬼嚎,然后张豆儿就尿湿了裤子。第二天他哭诉到岑校长跟前,校长查问是谁干的,大家都不肯当叛徒,岑校长罚全体学生面壁半天。
正院之外,还有数不过来的偏院,跨院,放柴火的柴火间,放杂物的储藏间,放酒放食物的小地窖,甚至还有长花草的小暖房,养鸡养羊养兔子的铁丝笼。也不知道这些鸡呀羊啊兔子啊是养给小孩子玩的,还是留着下蛋吃肉的。总之,只要离开正院,仿佛就进入迷宫,曲里拐弯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着的秘密。
五进正房,连同后院罗马式小楼里的“闺房”,自然是做了教室、琴房、教职员办公室、校长室。两边的偏院和跨院,是学校生活用地,师生们住宿,吃饭,洗漱,蹲茅厕,统统在那些迷宫般的相对比较破败的房子里解决。大门口,靠门房旁边,还专门辟出了一个修理间,斧子刨子凿子锉刀小火炉酒精灯一应俱全,那是我父亲的领地。因为在大门边,自然我父亲也就兼做了门房。修理间地方宽敞,后半间用布帘隔出一个角落,两张条凳搁块床板,那是我父亲睡觉的地方。
至于我,在重庆时我是学校里的小杂役,小学徒,万金油,到了丹阳依然是。反正,父亲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父亲。在那个艰苦年代,学校不可能养我这个吃闲饭的,我虽然年纪小,长得却高大,力气足够,脑子也不笨,手脚还勤快,帮厨,打扫,采买,接送外聘的老师,给父亲打个下手,都能行。闲下来,学生上课,有我爱听的,我也会凑过去听上一耳朵,反正爱学习是好事,老师们都不会赶我走。乐理啦,视唱练耳啦,国文啦,零零碎碎我还都能学个七不离八。我父亲说了,像我这样的,上不了正规学堂,偷师就很重要,他小时候便是跟着安东尼神父偷师,才能有今天。
就这么着,一天忙忙碌碌地就过去了。
在我们落脚丹阳城外大宅院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发生了一件怪事。厨子老张苦着一张脸来找我父亲,问能不能加急帮他做个老鼠夹,他说他昨晚米饭做得多,剩了有两三碗的样子,他用只淘箩盛起来,摆在案板上,准备早起烧泡饭。怕落灰,淘箩上还特地盖上了一块蒸笼布。今早起床一看,蒸笼布掀在一边,淘箩里的冷饭不翼而飞,连箩底都刮得干干净净粒米不剩,弄得他恍惚好久,怀疑是不是记性出了问题,根本就没有剩饭这回事。
厨子老张是岑校长从重庆复员时带过来的,一口四川土话,连呼“见鬼啰见鬼啰”。他说想来想去,只能是厨房里出了大老鼠,而且不止一只,是一窝。老老鼠连吃带盗,弄回洞洞里喂幼崽,要是幼崽吃饱了再下幼崽的话,那不得了,有多少粮食架得住那一大家子快活啊!所以要赶紧灭鼠,要做老鼠夹。
做鼠夹要有材料,巧妇难为无米炊嘛。我父亲安慰他几句,答应尽快弄出来。
当天晚上老张故意多煮一碗饭,仍旧盛在淘箩里,淘箩机巧地挂到了房梁上,一根铁丝钩住,四面不靠。老张得意扬扬对我说,他倒要看看老鼠聪明还是人聪明,就让龟儿子们闻得见吃不着,急死它个娘!
然而老张错了,老鼠真比人聪明,早晨去看时,淘箩还挂在房梁上,淘箩里的剩饭照旧一扫而空。
老张双手撑着后腰,站在厨房间,仰头往上看,气呼呼地骂:“格老子的,你还耍成个精了!”
他跟我父亲探讨:那么高的房梁,那么细的铁丝,龟儿子怎么就能够爬到梁上,又顺铁丝爬进饭箩的呢?好大一坨饭,龟儿子吃是吃不完的,它要带回洞洞里的话,又是怎么运走的呢?“格老子的,精怪!”他愤愤然。
老张也是个犟头,是责任心超强的人,对属于他职权范围内的剩饭剩菜,不能容许有任何形式的侵犯。他看我父亲一时半会儿做不出完美的老鼠夹,就出门去村子里打听有没有老鼠药。村人说,鼠药是个货郎担卖的,货郎行踪不定,十天半个月才会来一次。老张等不及,恰好学校里也要派人出去采购物资,他就把厨房里的事交代给了我和我父亲,自己搭车去了镇江。
那天学校里的晚饭是我和我父亲搭帮着做出来的:糙米粥,蒸馒头,炒咸菜。我父亲手虽巧,做饭却不及老张,馒头的面没发好,蒸出来像个石头蛋子,既没看相,更没吃相,被大家嫌弃,剩下不少。扔了当然是不可能,那个时候哪样东西不珍贵啊!父亲就学老张,剩馒头也用淘箩装上,挂到房梁。父亲还别出心裁,在细铁丝上涂一层菜油,这样的话,若是老鼠爬铁丝,爪子会打滑,跌不死也要送掉半条命。
无巧不巧,那天我父亲咸菜吃多了,半夜口干,起来去厨房找水喝。厨房门本来有个铁丝拴着,所谓防君子不防小人,父亲走去时,手一摸,铁丝不在门环上。当时他头皮就一麻,心想坏了,老鼠还真成精了。他当时思想还斗争了好一会儿,琢磨要不要喊人来。后来他怕学校老师们会笑话他怕老鼠,心一横,壮了胆子把门猛一推。
那晚是个月黑夜,只有星光朦胧,基本上一丈开外看不清人脸。我父亲推门后,没听见声响,一抬头,却见半空中有两颗夜明珠样的东西莹莹闪光,像一对猫眼睛,又像两粒磷火。我父亲心脏猛跳,却不敢出声。父亲不动,对面的亮光便也不动。双方在黑夜里就那么悄没声地僵持着。片刻之后,父亲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哪是什么猫啊磷火啊,是一个瘦精精的小男孩,把厨房案板拖到淘箩下方,爬上去,踮脚从淘箩里偷馒头吃。
我父亲长出一口气,想,还真是老鼠,长成小孩模样的老鼠。
当晚,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孩惊动了全校师生,从校长到校工,一个个都爬起身,提了灯,聚在厨房门口看热闹。小男孩十岁上下,矮小,瘦弱,巴掌小脸,细长的眼睛,左脸颊上一颗通红通红的痣,哆哆嗦嗦站在人面前,蓬头垢面,衣着单薄,面色惊恐,馒头屑还沾在嘴角上,任校长怎么和颜悦色问他话,硬是一句不开口,仿佛小哑巴。
校长只得叹口气:“既如此,散了吧。”让大家回去睡觉。
我父亲就去开院门,让那男孩赶紧走。他猜测这孩子该是村里哪个穷人家的小娃儿,饿得没办法,才翻墙跑到学校里偷吃的。也或许他白天就混进来了,躲在哪个角落不吱声,到夜晚才动手。不管怎么说吧,乡下孩子,苦,吃不饱,偷点饭菜算不得大事,下回别再来就行。
小男孩却不走,缩在厨房角落里,眼望着我父亲,拼命摇头。
我父亲叹口气,从淘箩里又拿两个馒头塞给他:“带着吧,明天不能再来了啊,淘箩里的东西兴许会拌老鼠药!”
他两手紧紧抓着馒头,还是摇头,死活不走。
深更半夜,我父亲真拿他没办法了。问他话,不开口;让他走,赖着不动。又不知道是哪村哪家的,这可怎么好?
情急无奈,父亲只好把他带到修理间,匀出一角被子,让男孩跟自己挤一张床上先睡觉。
第二天父亲告诉我,小娃儿睡得那个香啊,八辈子没沾过枕头一样,一夜里打着小呼噜,连个身都没翻。
醒了,也会眼睛骨碌骨碌看人,也肯跟着我父亲去厨房喝粥,说什么也都能懂,就是闭紧了嘴,一个字都不吐。
这可真是怪了呢,从哪儿掉下来这么个小怪人呢?
实在没辙,父亲只好拉着他在村里逛,挨着个儿问村民,有谁认识这娃娃。
还真有个老妇人,之前帮大宅院里洗衣服的,瞄一眼之后惊叫起来:不得了,这是那个汉奸人家的外孙子啊!就是早年出洋念书的那个小女儿养下的娃娃,抗战一开始就跟了他爹妈从外国回来啦,那时娃娃才两三岁,刚刚会走路。当爹妈的两个年轻人,男的听说是广东佬,说话叽里呱啦难听懂,女的更没有个大家小姐样儿,穿件花布衫,肥腿裤,咣里咣当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外国人的做派。两口子回来只一天,把个娃娃往外公家一丢,就不晓得跑去了哪儿,再没有在村子里露过面。日本人一投降,那家当汉奸的大儿子被南京政府抓了,老当家的死了,余下大宅院里老老小小,死的死,散的散,都以为绝了户了,哪想到还有个小孩子活着!那两个当爹妈的也真是心大,是死是活好歹传个信儿啊,哪能把个亲生娃娃扔下就不管了呢!
老妇人长吁短叹,感慨唏嘘,却远远离孩子站着,生怕沾上不洁。
嗯,汉奸家属,在那时候可是个罪名呢。
父亲又把男孩子带回去,把他打听到的一切说给岑校长听。校长上前摸摸孩子的头,沉吟半天道:“不管怎么说,小孩子都是受害者。我们现在既住了人家的房子,总要给娃娃一口饭吃啊。”
他把小男孩交给我父亲安置。这个也顺理成章,因为男孩是我父亲发现的,发现者负有监护责任。
父亲烧水给他好好洗了一个澡,拿我一套衣服卷上袖子裤脚让他换上,还动手给他剃了一个头。一番收拾,男孩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眉眼俊秀,目光清澈,神态安静,只不过皮肤苍白得吓人,白到像糊窗户的毛边纸,手指一捅就会破成碎片。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一个好心眼儿的小舅舅得知当地政府判定他家为汉奸家庭后,不想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外甥跟着搭上一条命,便往正房的夹壁里拎进两桶饼干一桶水,把小男孩推进去,叮嘱他说,在他父母找到他之前,无论如何不能让外人看见他,要解手,要找吃喝,也得夜里出来。孩子小,听话,守规矩,舅舅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工匠们修整房屋那个月,他一直昼伏夜出的,倒也没有被察觉。要不是老张心细,食堂里的东西看得紧,赶着进城买鼠药,这孩子可能还不会无巧不巧撞上我父亲。
洗涮干净后,男孩被我父亲领进校长室。父亲吩咐他对校长鞠躬,还说,小孩子不肯开口,也不晓得是吓傻了还是真哑巴,既留下,总得有个称呼才方便。父亲说:“还求校长给孩子赐个名。”
就这么,作曲家出身的校长,给男孩取了个名字叫“多来米”——do re mi。
有点怪,可是,用音符念出来,好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