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七)
一九四八年的那个春天,我的印象里天天都喝粥。早晨是大麦子粥,中午是菜粥,晚上山芋干、胡萝卜粥。粥里要能放上几个面疙瘩,糯米小圆子,那就是谢天谢地的事。
年前去南京募集到的一点钱,岑校长说,是要花在教学费用上的,不是用来提高生活水平的。岑校长这么说,没有人提抗议,因为校长教务长跟师生们吃的是一个锅里的饭。
起先,厨子老张为了让大家有个饱腹的感觉,煮粥总是多放水,稀汤寡水的一大锅,只要你肚子装得下,喝完一钵,还可以放手再盛第二钵。
不久先生们就不乐意了,因为学生喝多了粥,肚子撑得溜圆,吹管乐的运不上气,拉提琴的挺不了胸,上一节课,中间还要跑两回厕所,太耽误正事。
老张接受意见,再煮粥,少放了总有一半的水。
问题又来了,水一少,粥倒是稠得很,可是完全不够盛,来得早的可以盛满一钵,来得晚的只能刮锅底。于是开饭之前老张又多了一件事:分粥。全校师生上百盛粥的粗陶钵,一字排开在条案上,每个钵子里先舀进满满一饭勺,而后酌情分到半饭勺,锅里再有剩下的,继续均分,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为了做到绝对公平,老张甚至使出了木匠“吊线”的本事:弓了腰,闭上一只眼睛,看钵子里的粥是不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多一口,少一口,在那个年代,几乎就是一个人能不能活命的保证呢。
这样,到了夏天,那几个自费进来的富家公子实在忍不下去了,有的退了学,有的由家里联系出国读音乐。想出国的,岑校长一律放行,自己亲笔写推荐信不算,还动用关系恳求几个外教帮忙写。岑校长告诉大家说,音乐这东西无国界,在哪儿学不重要,学出成绩才重要,将来国家强盛了,你们带着一身好本事再回来,组起一个顶尖水平的交响乐团,能够到全球巡演,让整个世界的人都看到交响乐舞台上的黄皮肤黑眼睛,那就是做老师的最大心愿了啊。
可是岑校长大概忘了,走掉的那些学生是自费生,没了他们的学费,学校运转更困难。
撑到夏天,国民政府金融崩溃,法币不再用了,改换金圆券。
新货币发行,先还平静了一阵子,不到一个月,物价再次猛涨,拿到手里的钱简直就像海水退潮一样呼啦啦地贬值。每天为了买米买菜,老张愁得胡子都白成了一个老仙翁。
中秋节要到了。在中国人的习俗里,中秋好歹也是个大节日,有钱的人家,要祭祖,要拜月,要有四碗八碟排出来的家宴。
老张跟我逗趣,问我说:“馋娃儿哎,说说看,过节想吃个啥子吗?”
我回答:“月饼。猪油丁五仁馅儿的。猪油丁要多,糖要多。”
他摸着胡子哈哈笑:“龟儿子想得美,还月饼?还猪油丁五仁馅?”他指指天上,“去拿根竹竿把亮月子捅下来,当饼子啃哦。”
我不开心:“有的没的,你不该勾人家馋虫嘛。”
他说:“嗯,倒也对,是不该哦,该打。”他还开玩笑地轻轻打自己一个嘴巴子。
说归说,中秋节总是个节,老张还是想要给小孩子们来点惊喜。
他在自己的厨房里左翻右找,不知在哪个坛坛里找到了小半坛白糯米。有了糯米,他就琢磨着该拿糯米做点什么。磨粉搓汤圆当然是好,不过米太少,舂米粉的话,恐怕填石臼的缝缝都不够。再想想,丹阳这地方水多湖多,秋天湖里都长藕,煮上一锅糯米灌藕,少花钱,还当得饱,似乎是好主意。
谁也没想到老张在这件事情上犯了浑。藕虽说长在湖塘里,却都是有主的。他舍不得花钱买,却起了糊涂心思,半夜不睡觉,一个人悄没声地背个大筐跑出村子,下到湖里,想偷挖。苏南这地方,土性黏,湖都是淤泥湖,打眼一看没多深,弄不好,一脚踩下去,烂泥巴能陷到大腿根。老张是重庆人,水性本来不好,又没摸到那些湖塘的脾性,深更半夜下湖踩藕,不出事才是怪。
那天早晨,七八点钟了,厨房里还不见炊烟起。岑校长以为老张生了病,叫人去他寝室里找他,结果学校大门被村民们撞开,抬进来一个湿淋淋的人,脸泡成肚肺那么白,鼻子嘴巴里都糊着腥臭难闻的烂泥巴,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节嫩生生的藕。
全校师生大哭。多来米哭得最厉害,肝肠寸断的模样。
也难怪。两年前他从宅院夹壁里跑出来偷饭团,是我父亲最早发现了他,却是老张一直收他在身边,怜惜他,善待他,总是多给他一块饼,半勺粥。那么多苦难的日子里,有了老张,有了我父亲,有了岑校长,多来米才能平安活过去。这样算起来,老张是他的三分之一个父亲呢。
学校里的外籍老师,终于请不起了。起先还有几个人,对他们的学生有了感情,宁愿不要薪水,每周或者隔周义务来一趟,让学生回个课,再布置点新作业什么的,只要学校付一点车资即可。后来车资也付不出,大宅院里就再也见不到黄头发蓝眼睛的老师了。岑校长偶尔跟他们有联系,得知这些二战中滞留在中国的音乐家们正在陆陆续续返回欧洲,跟他们的家人朋友重聚。毕竟欧洲才是他们的家园。岑校长说,但愿他们回去之后都能有发展。
万没想到,有一天——记得是在学校下课时间吧,天冷,大家的衣服都单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聚在墙根处“挤麻油”取暖,忽然听到院门外响亮的笑声,跟着就是熟识的招呼:“哈啰,孩子们,我又来啦!”
我们抬头看,竟然是之前在管乐班教小号的吉姆先生!
瘦高瘦高的美国人吉姆,穿一身衣领和袖口都磨得泛白的黑呢长大衣,头上还戴一顶同样是黑色粗呢的鸭舌帽,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胳膊支棱着,就那么满脸带笑,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远远看着,活像一只巨大而又可爱的黑老鸹。
首先是管乐班的学生,然后是全校的学生,争抢着拥上去,跟他握手和拥抱。会说简单英文的,立刻跟他叽里哇啦热闹成一片。吉姆先生长得像明星,做派也像明星,亲和,逗趣,容易跟孩子们打成一片,学校里几乎每个人都喜欢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礼物,居然是一袋红红绿绿的巧克力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颗。我那时候穿着围裙,正在用木桶往厨房里担水,他特地走过来,也给了我一颗。是黄颜色的。我放进嘴巴里,巧克力化开,流淌在舌尖上,奶油味,又香又甜,弄得我忍不住打个哆嗦。
吉姆先生也要回美国了,他说他要回去结婚,还在大学里谋到了一个教职,以后很难再回到中国。可是他很舍不得他的中国朋友,也舍不得他教过的学生们,所以走之前最后过来看大家一次。他朝他的几个学生拍了拍手:“来吧,让我看看你们有什么进步。”
管乐班学习小号演奏的,那时候三个年级总共剩下五个人。吉姆先生把他们带去教室,让他们每人吹了一个练习曲,在吐音、气息、指法上都做了指点和修正。他夸张的表情和动作,在指导过程中依然把学生们一次又一次逗得乐不可支。
五个人都“过堂”完毕,离开教室之后,吉姆先生走到院子里,开始东张西望,寻寻觅觅。管乐班林先生过来问他想找谁,是不是想找岑校长?很不巧,岑校长今天去南京办事了。
吉姆竖起一根食指,连连摇晃:“No,no,不找岑,我在找一个小孩子,不是学生的小孩子。”
林先生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多来米?”
吉姆迫不及待地问:“他还在吗?他没有走开吗?”
林先生唤来了我,让我去后院小楼里找多来米,并且对我做了个吹奏小号的动作。我领会了他的意思:让多来米带着他的小号来。
吉姆见到多来米很开心,第一句话就是:“降B大调?进行曲?”
那是多来米刚开始学着乱七八糟吹他的玩具小号,被吉姆听见,试着猜测出来的乐曲名。时隔这么久,他居然还记得。
多来米咬着嘴唇,很害羞地笑起来。吉姆先生跟着呵呵地笑。
他把多来米带到刚才的教室里,关上了门。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多来米不会英文,吉姆先生的中文只能勉强蹦词儿,所以他们之间只能用吹奏来沟通。多来米吹的是不是那首《降B大调进行曲》呢?我也不能确定。说实在的,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小杂役,耳朵里来来回回灌进过数不清的钢琴提琴和管乐器的练习曲,也跟着父亲学了不少保养、修补和调试的手艺,可我还不能在浩如烟海的西洋音乐中,准确分辨出哪段旋律来自哪一首。
半小时之后,教室门开了,吉姆先生走出来。他招手喊我,让我去叫我的父亲。我父亲过来见他,吉姆先生就说了一句话:“这位可爱的小号手,请给他换一个大一号的号嘴。”
七十年过去,我记得清清楚楚,吉姆先生说的就是这句话,他称多来米为“可爱的小号手”,请我父亲为他换号嘴。而这事的确是归我父亲负责的。
这就是说,两三年的时间里,多来米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有了吹奏的力气,也有了相当的能力,他可以在学习过程中上升一个台阶,可以把小号这种乐器吹奏得更加专业。
吉姆先生走后没多久,丹阳幼童音乐学校正式关闭。那次岑校长去南京,便是专门跟教育部门协商处理这件事情的。
学校里还有四五十个没毕业的学生,自然是各自回家,寻找继续学习的机会,或者就此放弃音乐,另找可以糊口的职业。那个战乱频发的年代,芸芸百姓们能够平安活下来,有口饭吃,有张床睡,已经是一个奇迹。
老师们自然也是各谋生路,尽管他们都有一百个不舍。从抗战之前就投身音乐教育,有那么多的梦想,那么多的期盼,也付出过那么多的心血,忽然之间心中的美好世界分崩离析,原则和坚守碎落一地,那该是一种何等的灰暗和绝望。
我不知道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从丹阳离开的师生们有多少回到了音乐本行,为自己也为国家展露他们的天才。我希望故人们安好,希望我们国家的音乐舞台上永远都是群星璀璨。
顺便也说个事,五十年代我刚到都柏林时,有一次在书店里看到一张黑胶唱片,封面上是一张中年男人吹奏小号的半身照。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人是吉姆。他那年差不多五十岁吧,头发有一点灰黄,眼角和嘴角聚集了密密的细纹,但是鼻子依然高挺,眼神特别明亮。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条纹西服,敞开着雪白的衬衫领口,手里的小号是金黄色的,整张照片显得阳光、潇洒又帅气。我仔细看封面介绍,吉姆当时的身份是美国费城交响乐团首席小号演奏家,里面收录的曲目有马勒的《第五交响曲》片段,有莫扎特的《魔笛》,也有海顿、巴赫、古诺、亨德尔的,林林总总十多首。
我很想掏钱买一张,看看标价,又止了念头。我那时候刚到都柏林,连个正经住处都没有,消费唱片这样的事,感觉离我有点远。
又过了十来年,到六十年代,费城交响乐团来都柏林演出。我拿出一周的薪水,买了一张前座的票,想好好看一看吉姆。但是吉姆没有在舞台上出现。我不死心,散场后找到台后化妆室去打听。有人告诉我,吉姆死了,车祸,在去纽约看儿子的路上。
我很后悔,十年前没有咬咬牙把那张黑胶唱片拿下来。如果我买了的话,也许会请你们一并带给多来米,跟那个小号嘴一起。
不说这些,难受。回到丹阳。
师生们走光了,厨子老张死了,岑校长身边只剩下了我和我父亲,再加多来米。岑校长刚刚谋到台湾一所音乐专科学校的教职,正在托人购买轮船票。他想带上我父亲一起走。我父亲擅总务,通乐器,手艺好,脑瓜子灵,是他身边不可多得的专才。而且,他们由上海到重庆,再到丹阳,办校教学,十多年的交情,说句真话,岑校长想做点什么事,还真是离不开我父亲。
父亲去台湾的话,我自然是跟着走,这没有可说的。我那年十五岁,未成年,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们须臾不可分离。
多来米呢?他能够跟着我们走吗?岑校长倒是劝过他。岑校长是从心里喜欢多来米的,也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有责任。我和父亲从旁鼓动。尤其是我,想到即将去一个遥远的陌生之地,心中戚戚,一万个盼望多来米与我们同行。
大人嘴都说干了,多来米从始到终地低了个头,脚尖蹭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我父亲咂嘴:“这娃娃,犟脾气又犯了呢。”
岑校长也叹口气:“你就再想一夜吧,最迟明天早晨告诉我,因为船票不等人。”
这一夜,我不知道多来米睡了有多久。自从学校里陆续有学生离开后,床铺有空余,我们两个就不再同挤一张床板了。刚睡下时我还听到多来米那边窸窸窣窣不停地动,翻身,好像还有小声的抽泣。可我这一天打扫院子,打包行李,已经累得不轻,心里想跟多来米说几句劝慰的话,眼皮子却打架,黏糊得睁不开,很快睡死过去。
第二天醒来,我是在厨房里找到了多来米。他刚给我们四个人熬好一小锅玉米面的粥,忙碌着把咸菜坛子里最后几根腌萝卜条掏出来,切碎,装在盘子里,做下粥菜。他低头做事,手脚利索,一眼都不看我,仿佛他是瞎子和聋子,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到来。
我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我知道多来米的性格,不想开口的时候,铁钳子都撬不开他的嘴。我扭头就走,去找岑校长。
岑校长知道我要问什么,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随他吧,毕竟这里是他的家,而且他还有父亲。”
我想,也只好这样了,我跟我父亲走,到将来某一天,他也会跟他父亲走。人都有来处,也必定有去处,冥冥之中,命运早已经有定数。
船票于是买了三张,是中联公司从上海驶出的“太平轮”,出发日期恰在小年夜,也是阴历年前的最后一班轮船。据说船票很抢手,总共五百张出头,炒得价钱涨上了天,岑校长为此花光了台湾那所学校预支给他的全部安家费。
因为要带的行李多,我们又一次雇了骡车上路,从丹阳到南京,在下关码头坐江轮往上海,然后转海轮。
多来米送我们到南京。一路上,他听岑校长讲年轻时去过的台湾,讲台湾的那些故交,台湾的吃食和风土人情,硬是没有搭上一句话。我感觉他一路上都在哭。他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他心里在哭,他哭得山崩地裂天地昏暗,他要睁大眼睛闭紧嘴,才不会让他的哭声喷薄而出。
到了下关,行李已经搬上船,多来米就要跟我们分手了。我也很想哭,所以我不敢多说什么话。我很想拥抱他瘦瘦的小身体,码头上人太多,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好意思这么做。最后,我凑到他耳边,对他允诺了最后一件事:“等我到台湾,我会赶紧挣钱,给你买一个新号嘴。”
就是这样,我答应他的最后一件事:买一个黄铜的新号嘴。
他说:“哥,我会在丹阳,等你把号嘴寄过来。”
小弟弟,小妹妹,现在你们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断地要回国寻找多来米了吧?从一九四八年年底算起,我已经找了他七十年,这个买回的小号嘴放在我身边,差不多快要成古董了。
再说回去。我和岑校长还有我父亲三个人上了船,江轮航行两天后,我们到了上海黄浦江码头,上岸,转乘“太平轮”。
完全没有想到着急上船的会有那么多的人。五百张票,到最后挤上去一千多号的客人。除了人之外,船上又搭载了运往台北的南北杂货,国民党政府的机关文件,资料卷宗,银行账本,印刷器材,纸张,外加六百吨钢材。
原定上午开航的船只,因为不停装货,一直拖延到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已近黄昏时,才得起锚出发。那个时候,黄浦江吴淞口那一段航道夜晚是要戒严的,为了不被戒严的军方半道拦截,轮船在黄昏起锚后便拼命加速,不开灯,不走正规航道。严重超载的太平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终于在深夜,除夕到来前,漆黑一片中,悲剧性地撞上了迎面开过来的“建元轮”。
事故发生时,船上的船员和客人都在饮酒打牌,吃喝欢笑,准备过年,谁都没有料到灾难就在身边虎视眈眈。先是船体被撞破之后进水,似乎情况不十分严重,船长就想把轮船驶往附近岛屿靠岸。岂料船身太重,行动艰难,未到岸边便开始下沉。船上的人惊慌失措,争相逃命,那种混乱和绝望,每次想起来我的耳朵就会嗡嗡作响,憋气,窒息,仿佛海水就要将我淹没一样。
混乱之中,我的身上忽然被人套上了一个救生圈,然后那人在我身后用力一推,把我推下了倾覆中的船只。事后我仔细回想,确信这个人就是岑校长,因为当时我离他很近,而我父亲离我很远。寒冬腊月,海水冰凉,船舱损坏后的木板、箱子、衣柜、文件柜什么的四处漂浮。大人叫,孩子哭,海潮汹涌,巨浪滚滚。慢慢慢慢,哭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少,海面出现了死一样的平静。
多年之后我看到那个电影《泰坦尼克号》,电影中杰克和露丝落水的那一刻,我坐在电影院里牙齿打战,两条腿抖得如同筛糠,用劲掐,摁,也止不住。怕影响同座人观影,我只得半途起身,狼狈出逃。
在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是附近海面的澳大利亚军舰“华尔蒙哥号”救起了我。同时被救的总共四十来个人,有旅客,也有船员。而我的父亲和岑校长,跟另外的一千名冤魂一道,永远地葬身在了那一片海底。
“太平轮”沉没之后没有几天,一九四九年一月,北京解放。四月,解放军打过长江,占领南京。五月上海解放。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一段历史,一个朝代,仿佛跟随“太平轮”的沉没而沉没,无人可以挽救。
“华尔蒙哥号”隔不几天就把船上被救的人送回了上海。到港那天,我躲进船舱,死活也不肯上岸。我十五岁,未成年,在国内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上岸之后我去找谁?有几天时间,我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我不断地想父亲,想岑校长,想我怎么都不该套上岑校长的救生圈,而剥夺了他的生命权利。最后,是舰长卡梅隆上校收留了我,带我去了澳大利亚的墨尔本,他自己的家乡。
我从十六岁开始,在澳大利亚上学读书,跟一帮十岁上下比我矮了半截的小孩子坐在一间教室。这让我在学校的每一天都倍感羞愧。读了两年,口语基本没有问题了,又识了些简单的英文,我便逃学,进了本地一家琴行,当学徒,主要学钢琴调音。我有父亲教我的基础,有中国人的勤快,也有点钻研劲儿,没两年就上了手,能够给专业的交响乐团当调音师了。
再后来,我二十出头那年,收养我的卡梅隆先生被派往非洲执行任务,染上重疾,不幸去世。我心中难过,有了再一次漂洋过海放逐生命的愿望。我就搭邮轮,经过印度和中东,穿越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再经直布罗陀海峡到达大西洋,最后落脚在爱尔兰首府都柏林。
从太平洋到大西洋,这是我一生的路程,是我的宿命,是我站在世界尽头回首故乡的永恒张望。
七十年。多漫长的时间啊,想起来简直像做梦。七十年中,我从来不敢忘记死去的父亲和岑校长,也不敢忘记我的兄弟多来米。我已经八十五岁,来日无多,答应多来米的事情还没有交代,每一次擦拭那个早早买下的号嘴,便觉万箭穿心。
这就是我要说给你们听的故事,亲爱的来自南京的小弟弟小妹妹,算起来你们是多来米家乡的人,是他的后辈和亲人,把这个故事讲出来,我心里就安逸了。至于最后能不能找到他,离世前我们好兄弟能不能见上一面,说真话,我期盼,可我不做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