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三)

第七章·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三)

小弟弟和小妹妹,我不知道你们居然去了丹阳,否则我会劝阻。二十年前我第一次回国寻找多来米,就专程租车去过了,盘桓了两天,一无所获。我很后悔前两封信中没有告诉你们,害几个小朋友白跑一趟。再说一句,时间太久太久了啊,从那个年代活下来的人,寥若晨星啊。我在都柏林请你们小坐,只是想说出这个故事,不是请求你们帮忙寻人的。你们都还是孩子,不该替我背负这么重的责任。切记切记。

现在说回多来米。这些天里,我的眼前日日夜夜浮现的,都是他的影子。

杜甫老先生的诗,想必中国孩子在课本上都学到过。“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还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写得真是好,写足了战乱时代的世事悲欢。

当年幼童学校从重庆复员回南京时,师生们就是古诗里写到的那种心情:大喜若狂,迫不及待,一刻都不想耽搁。八年了啊,八年都没有见过家乡和亲人的模样了啊。抗战之初是怎么样急急慌慌从华东华北往大后方赶的,此时同样急急慌慌从大后方往华东华北赶。政府,学校,机构,工厂,商会……机票、船票、汽车票,有权有势的先抢到,有钱有人的跟着跑。剩下普通老百姓,只能靠运气,见缝插针地走。所以在复员的大潮中,我们学校里类似钢琴这样的大物件,一样都没能挤上船。

学音乐的人,钢琴是基础,和声、复调这些知识,离了钢琴没法学。

学校在丹阳落脚后,岑校长第一时间派出学校老师,从南京到上海,从城镇到乡村,拉网一样地找,挨家挨户打听,不惜代价地购入二手钢琴。

为什么买二手?钱不够,新的买不起。

好在苏南这样的富庶之地,西化得早,留洋子弟不在少数,钢琴不算太稀罕的物件。还有,日本人那些年里虽然疯狂地烧杀抢掠,无奈钢琴这东西啃又啃不动,搬又难搬走,阴差阳错地倒是保留了不少。我记得那个冬天总共从外地运回来四台琴,三台立式的,一台三角的。三角琴征收自南京汉奸政府的一个高官家庭,搬运它费了老鼻子的劲,没有交通工具,岑校长一直求到国民政府交通部长的门下,才联系到一台军用卡车,装上钢琴,运到学校里。剩下的三台立式琴,体积不算特别大,并且都购自镇江附近的乡绅家,花钱找辆牛车,也就慢慢腾腾弄过来了。

说起来,当年在中国,钢琴这东西,在很多有钱人家纯粹是摆设,公子小姐附庸风雅的玩意儿。拖来的两台“施坦威”,地道德国货,主家说,从买回去就没弹过。还有两台英国货,干脆就是富家小姐年幼时的洋玩具,学两年学不下去了,摆在客厅里接灰。我父亲逐台打开检查,发现都因为久放不动,有的琴弦老化,有的钢材部件生了锈,还有的是在江南这种潮湿之地,没有放置干燥用品,弦槌毛毡被蛀虫咬得千疮百孔。总之,所有钢琴不是大病就是小病,即便只有小毛病,音调也严重不准,得靠我父亲一点一点慢慢修,慢慢调。

伺候过钢琴的都知道,钢琴的弦槌是由羊毛毡做成,毛毡要用羊毛擀,而羊毛的质量有好坏,这个会直接影响到弦槌敲击琴弦的力度:毛毡硬了,声音就太锋利;软了,又会闷,不清新。这里面的微妙处,当年只有我父亲那样的老手才能把握得准。

丹阳是小地方,现成的弦槌自然是不可能买到的,父亲只有自己动手,先买下羊毛擀成毛毡,然后用自己擀的毛毡做弦槌。

我前面说过,我父亲是神人,聪明人,乐器上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

但是另外的问题却来了:苏南一带乡村,养羊的人家是不少,养的却大多是山羊。父亲说,山羊毛短而且硬,擀不出来他想要的毛毡,必须是绵羊毛。

去哪儿弄呢?这倒是一根羊毛难倒英雄汉了。

为难之中,没想到多来米站了出来,说他知道邻村有一家农户养的是绵羊,他愿意带我父亲去那家找羊毛。

要补充一句,自从他在小披屋里吹响了小号,脱口喊我一声“哥”之后,他就不再当哑巴了,开始主动喊校长喊老师,有时也跟人简短交谈。话当然还是少的,性子也依然是沉闷的,可好歹成了正常孩子啊,这就已经让我父亲大松一口气了。之前那半年,父亲嘴里说多来米不会是哑巴,心里终归还是背着个包袱,这我能看出来。

多来米要带我父亲去找羊毛,父亲别提多高兴,还特地跑去跟厨子老张炫耀一句:“看见不?养儿子有用了!”

老张就酸不溜丢回答他:“有用了,用处大了。”

我父亲嘿嘿笑,在厨房里找了个竹筐背上,跟着多来米出门。

我也跟去了。那时候我十三四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平常学校里杂事多,从早到晚忙个不停,根本就不得玩。再说岑校长怕学生们在村里惹事,从不鼓励大家出门,我们都被憋坏了,逮住机会就盼着能在村前村后遛遛腿,开开眼。

父亲见我跟上去,没拦着。他知道,多来米只有跟我在一起才放松,多来米放松了,他的羊毛才可能十拿九稳地找着。

我们三个人,优哉游哉地,出了学校门,沿着一条宽约丈许的黄泥土路往前走。时间在仲春,天气不冷不热,阳光不温不火,麦子在田里灌浆,蚕豆还开着紫花,白蝴蝶,黄蝴蝶,花蝴蝶,翩翩地在眼面前舞动,忽然三五成群地在空中停下来,仿佛要交谈,忽然又分别四散,谁也不理睬谁,好似谈崩了一样,有趣得紧。小蜜蜂就不一样,它们不舍得浪费时间聚会耍谈,一个个撅着小屁股,从这朵蚕豆花里钻出来,又急急忙忙爬进另一朵花中去,各自埋头干各自的事,碰上了,哼哼地打个招呼算数。

黄泥路走了约莫两三里,前面拦腰一条河,河水总有两丈宽,却没有渡口,也没有桥。土路在河堤前面分岔,一条往左,一条往右。往左是村庄,往右,稍远一点,也是村庄。

多来米站住岔道口,往左看了看,往右也看了看。有片刻时间,他没有动弹。

我和父亲也跟着站下,等待他决定往哪边走。

我站的位置是在他的侧面,距离他三五步的样子。阳光明亮,春日绚烂,可是不知为何,我感觉多来米身上的气息是沉郁和阴冷的。他黄瘦寡淡的肤色,微蹙的眉头,还有眼神里那丝说不清楚的愁苦,跟他十二三岁的年龄都极不相称。甚至,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哀伤,把我心里也弄得闷闷的,别别扭扭的。

我使劲地想,多来米身上有什么地方是跟别人不一样的?他的头发?头发是我前不久帮他剪的,技术不过关,剪刀也不称手,前面的刘海剪成一刷齐,后面的发根也是贴着脖颈一刷齐,乍一看活像倒扣的马桶盖,乡气得不能再乡气。可是那时候的乡村小孩,十有八九都剪这样的头发呀。衣服?他身上的衣服倒是比我们大家都体面:一件翻领白衬衫,外罩米色条纹羊毛背心,下面配一条咖啡色背带西裤,脚上是系带黑皮鞋。那个时候,连我们岑校长都只能在出客谈事的时候穿皮鞋,多来米小小年纪有这身行头,还是说明了他出身的不平凡。

顺便说一句,他的这些衣服也是从夹壁里找出来的。他那个做生意的小舅舅,抄家前急急慌慌把多来米塞进夹壁时,居然没忘了给他备上日常衣物,想起来也是让人感慨唏嘘的事。

除此之外呢,多来米身上还有什么让人觉得不同寻常的东西呢?左看右看,他不就是个发育欠佳少言寡语的小孩吗?

半支烟的工夫过去了,多来米仍然站在岔道口东张西望,迟疑不决。由此也可见得,他长在那个大宅院里,从小到大很少出门,对村庄附近的地形和人家并不熟悉。

我父亲问他:“要不要另找个人带路啊?”

多来米眨一下眼睛,没说话。

父亲就有点急:“哎哟你这个娃儿,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他没说出口,咽回去了。我父亲对他不像对我,一个不如意便吹胡子瞪眼睛,时不时还会动个手,亮个尺条。父亲对多来米有点像对他的那把调音扳手,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生怕有闪失。

不过,父亲的催促还是让多来米下了决心,他往左边一转,开始沿着河堤前行。父亲赶快对我使个眼色,我们两个不出声地跟了上去。

走出又是二里地的样子,眼见得已经离学校很远,他忽然地向右拐,上河堤,过一座长长的石头拱桥,接着再往前走。

多来米是这样的性格:没确定行动时,他会犹豫,黏糊,让人看得着急;一旦开动,他又犟成了牛,埋头只顾走,你吆喝他,拿鞭子抽他,都未必能逼他停。

多来米大步地往前走,越走越快,几乎小跑。我和父亲也就顾不得多想,一门心思地跟定了他。因为走得急,我看见父亲的秃脑门儿上已经在出油汗,亮光光的,像个葫芦头。我自己,身上的一件藏青夹袄也有点穿不住了,粗纺布的衣领毛毛剌剌扎我的脖子,走两步就要停下,背手去后面挠,挠完再走,然后再停,再挠,狼狈得要命。

我记忆中的江南气候就是这样啊,清明吃青团子的时候,若逢阴雨,寒意沁骨还能冻死个人呢,忽然太阳一出,呼啦啦地直奔夏天,一件单布小褂儿都穿不住。

走着,挠着,不在意当中,又一座村庄从成片的柳树桃树槐树后面闪出来。槐花正开,一簇簇的白色,香气袭人。桃树结了毛茸茸的果子,指甲盖大小,绿中带黄,看一眼都让人牙根酸。麦子在成熟。油菜在结籽。老母鸡带了它的一群小儿女在路边寻寻觅觅找虫子。大白鹅踮起脚,掀动翅膀,吭吭吭叫得惊天动地。

多来米站住脚,转身对我们说:“就这家。”

他用手指着的,是一栋青砖砌墙却是茅草覆顶的农家房子。杂木钉成的院门敞开着,一眼能看清院里的格局: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还有长着葱蒜菜豆的不小的院子。从破旧却又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院落来看,在这一带乡下,这应该算是会过日子的人家。

院里有个腰背佝偻的老人,后脑勺一片白发,手里拿把劈好的细竹丝,在给扁豆搭爬藤架,菜蝶蜜蜂在他身边萦萦绕绕。我父亲不请自到地走过去,跟他搭话。

“老伙儿,菜长得不错。”

老人回头,张着缺了门牙的嘴笑:“不错不错。年成好,借势。”

“我们,”我父亲指指我和多来米,“河对过学堂里的。”

“噢噢,晓得晓得,学吹拉的那个学堂。”

“老伙儿家里可曾养过羊?”

“养是养过,上年冬天就杀了,卖了,哎哎,娶媳妇呢,要花钱。”

我父亲就有点紧张:“那么羊毛呢?羊毛你留着没?”

老人如实答:“之前倒是剪过一茬的,留着呢,老婆子想纺个羊毛线,还没得空收拾。”

我父亲又放了心。既然有,一切好商量。

然后,就是老人带着我父亲到厢房里,看他的那一筐羊毛。两个人讨价还价一番,父亲付了钱,老人把腥烘烘的羊毛抓到我父亲的竹筐里。

事情到此为止,差不多也就结束了,彼此都是皆大欢喜。偏偏那老人把我们送到门口时,留意到了跟在我父亲身后一声不响的多来米。

“咦,这娃娃,这不是河对过那家的外孙子嘛!”

“啊啊。”我父亲似乎感觉不对头,故意打哈哈。

“是哩,是哩,跟日本人开战那年,他爹妈带他从南洋回来,一到家,屁股没坐热,把个娃娃往外公家一放,两夫妻就不见了人影,也不晓得现在是死是活。娃娃那时候也就是三四岁吧?反正才这么点大,我记得清楚。”他用手在大腿边比个高度,“怪事,都说那家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怎么还剩下个娃娃活着?”

接着,他凑近我父亲,一脸神秘道:“你们外来人不晓得,那家人是汉奸!大汉奸!那个老大,就是这娃娃的大舅,年轻时候在日本念书,后来给汪精卫政府做事,官做得不小。那人家的老爷子当过保长,又说跟天目山里的新四军也有交往,两边跑的。唉,弄不清楚,弄不清楚。可怜了这娃娃,说起来还是个外姓旁人,跟着外公一家遭灾……”

老头儿说话,以为是轻声,其实我和多来米都听得一清二楚。我那时年纪虽不大,心眼儿却有了,马上去留神多来米有什么反应。那一刻,他的一张小脸已经是煞白,脸颊上的小痣却红得要滴血。眼泪噙在眼眶里,嘴巴死死闭住,鼻翼呼呼地翕动。我觉得不出一分钟,他肯定就会憋不住大哭出声了。我赶快走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头也不回奔出去,回到大路上。

回家的路上,多来米一直低着头,走得飞快。我在后面拼命地赶,想要跟他说句话,他坚决不给我机会。

我有点明白来时站在岔道口的时候,他身上传递出来的阴郁冰冷是怎么回事了。他虽然年纪小,却完全明白这一带的村民对他的家人会有什么说法,一旦他露面,他要承受那些令他悲伤的闲言。他今天愿意豁出去,完全是为了我父亲啊。

那天回到学校,多来米便直奔小披屋,把自己藏在屋里那堆破烂玩意儿中,蜷着,头埋在腿间,胳膊护着脑袋,几小时都不动。我过去看了他好几次,喊他,他看都不看我。我想他也许在哭。不过也不一定。

中午,厨子老张给他送去一钵子饭,里面还特地埋进一个黄灿灿的煎鸡蛋。老张听我父亲说了买羊毛的事,还是非常心疼多来米的。

米饭和埋在米饭里的蛋,多来米倒是狼吞虎咽吃光了。到底是小孩子。可是吃完他又恢复了鸵鸟姿态,任谁都不理。

老张对我父亲抱怨:“你看你看,犟哦,油盐不进呢。”

我父亲就感叹:“难为他,才多大个人,经历过多少事情啊!”

从那以后,多来米又一次让自己与世隔绝,而且重新封闭了自己的嘴巴。他也吃饭,也听课,学校里该做的杂活儿一件不落,剩下来的时间便钻进小披屋,一个人摸索着吹小号。

有一次岑校长到我父亲的修理室,请父亲帮忙修钢笔,听到隔壁偏院里小号断断续续的呜呜声,凝神关注了一下,皱眉说:“什么声音?怎么这么难听?”

我父亲笑起来,告诉校长,那是一把小号,那东西就是个哄孩子的玩意儿,号身破烂号嘴残缺不说,连活塞都不能正常运动。

“谁在玩?”

“多来米啊。娃娃性子独,成天都不肯开口,我就给他整了个东西玩着,也省得憋坏了。”

校长微笑,点点头:“做得好,你是个懂慈悲的人。”

我父亲很高兴。岑校长这句称赞话,不比平常总放在嘴上的那句“手艺好”,这句话的分量要重很多,父亲听得懂。

多来米学一样东西,还真是有一股子老鼠钻地洞的倔劲儿。学校里凡是管乐班的专业课,他一节都不落。有时候他悄悄踅进教室门,坐到墙角的板凳上,一眼不错地看老师对学生指点口型或指法。有时候老师讲乐理,他就不进门,悄没声地站在窗户外面听。他很自觉地把自己跟那班上那些正式学生隔离开,恨不能变成云,变成水滴或者空气,只要别人看不见、不注意,就行。每次听完课,他又会忙不迭地钻回小披屋,捧起他的小号呜呜咽咽地练,既专注,又耐心。

很长时间里,披屋就是他的世界,铜号是他的精神支柱,须臾的分开都会让他丧魂落魄。

好笑的是,吹来吹去,我从来也没有听见他吹出一个像模像样的调子。父亲给他捣鼓出来的小号,真真切切就是个玩具,玩具再精巧,没法儿当得真。

老张经常在厨房里择着菜,挑着淘箩里的米虫子,一边絮絮叨叨抱怨:“个龟娃儿,好大个院子,他前头不去,后头不去,偏要躲到我厨房边上吹,就隔堵山墙,吹到我好烦咧!我脑壳子都要炸了唦。”

我父亲若是在旁边,就会敲敲手里的铁扳手:“不怕不怕,炸了也没事,等我帮你拧上几颗螺丝……”

老张呸一口:“鬼!等你拧上螺丝,气都散了,还能算个脑袋?”

想了想,他又补充:“烦人是小事,也就是说着玩。我倒真是怕娃儿吹狠了,弄出个小肠气,将来娶不得媳妇,哎哟,那样子……”

我好奇,凑过去问老张,什么是小肠气?为什么弄出小肠气便娶不得媳妇?

他坏坏的,望着我父亲,龇着牙花,笑得前仰后合。

我们学校的老师,抗战结束时有几个原籍是四川的,就留在了重庆,另有两个出国深造,剩下来跟随岑校长千里万里复员回南京的,都是一门心思要在艺术教育上实现抱负的人。那些先生们,诚恳,勤勉,胸怀沟壑,滴水穿石,杜鹃啼血一样,一天又一天,把自己的学问连血带肉吐出来,灌进学生的嘴巴里。

教国文的先生,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了,模样还能想起来,黑瘦矮小,经年到头一袭蓝衫,肘拐上还打了两个花色补丁,算得上不修边幅。然而他是早年北师大的毕业生,课堂上特别喜欢跳开课文讲杜甫,背诵诗人的名篇《春望》《登高》《兵车行》《石壕吏》,唰唰唰地板书,大声地吟哦,激动起来还会忽然停住,扶额,仰脸,长长叹一声:“好啊!”他对学生说,杜夫子这些诗句,远不及李白飘逸华美,可是内中浸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家国兴衰,颠沛流离。真学进去了,你便是拉个琴吹个号,出来的声音都会跟别人不一样,有厚度,有质地,有日月山河在里面。

那时候我们不太懂,就觉得这老先生神神道道,自言自语,蛮好笑。出国离乡几十年,回头再想先生的话,那真是字字泣血,一片赤心啊。

教算术的先生年轻,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头发长长的,眼睛特别小,像嵌在眉毛下面的两颗小黑豆,乌亮乌亮,又俏皮又促狭。他是单身汉,性子也活泼,下课喜欢跟学生打闹,跳格子,甩沙包,抢皮球,什么都来。搞得很多学生不拿他当先生,上他的课也闹闹哄哄坐不住。好在音乐这东西跟算术离得远,小孩子们会个加减乘除也就可以了,校长和教务长从来都不对算术课设置高要求。

专业课就不一样,专业课的老师个个都讲究,有条件的那两年,穿西装打领带,一派绅士风度,谈吐穿着,上课教学,无一不认真。我记得教小提琴的申先生,脸上从来不见笑容,课程上严厉到让几个年幼的学生见了他都发抖。学童刚启蒙,拉琴姿势不正确,他纠正了几次不见效果,有一天居然跑到我父亲的修理间,自己动手削了一把竹签,上课时间他把学生一个一个喊出来,每人左手肘上架一根,若拉琴动作走形,竹签会掉落,小孩子不用申先生开口,自己先无地自容。

他随身还带得有一根筷子,很长,也是他自己特制的,专门用来敲打学生的手指头。小孩子的手按在琴弦上,只要一个音没按准,啪的一声爆响,长筷子就不加思索地敲上去,疼得那孩子眼睛直眨巴。

提琴班有个叫小牛牛的,也就跟多来米差不多大,手指关节有点硬,一到需要揉弦时,揉出来的声音就像鬼哭,为此不知道挨了多少敲。

厨子老张特别舍不得他,每回开饭,看到他手指上的斑斑血印,老张总要开口骂:“妈拉个巴子,这还能算个先生吗?这不比小日本还狠?”

他拿猪油给小牛牛涂手指,边涂边问他:“恨不恨先生?要不要我拿根筷子替你敲先生一下?”

小牛牛信以为真,急得哭出来:“不要啊!先生是对我最好的,他打了我还给我吃桃酥。”

老张生气,一转身走了,赌咒发誓道:“你个天生挨打的命!下回再给你涂猪油,格老子我就不姓张!”

三年时间,小牛牛不晓得挨了多少回敲,老张也不晓得给他涂过多少回猪油。

也就是六七年之后吧,我已经身居国外了,偶然从报纸上见到新中国的音乐家参加世界青年联欢会的消息,名单里居然有小牛牛,身份是中央乐团的青年小提琴演奏家。报纸上登了他的照片。他大概是那个代表团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拍照时站在最边上,眉眼寡淡,额发稀软,发育也不充分,一身西装,却完全撑不出音乐家的潇洒派头。

那张报纸,我足足看了有十分钟。看着看着,居然鼻子酸涩,眼圈发红,就差没掉泪。唉,好没出息的。

学校里前后还请过好几个外籍老师。我记得有一个长着一双鹰眼的德国籍犹太人,以前是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希特勒上台后逃到上海,在工部局的交响乐团任首席。这个犹太音乐家虽是难民,架子却摆得很足。岑校长去上海请他出山教课,好说歹说他都不肯应允。岑校长不折不挠地登门三次,头一次还有钱请他去“红房子”吃了大餐,第二次就只能在石库门弄堂口的小馆子点两客炒虾仁和鳝鱼丝了。第三次去,岑校长连下馆子的钱都拿不出来了,起个大早,街边上买了豆浆油条,恭恭敬敬提上门,请先生吃早餐。真怪,还就是这顿豆浆油条,感动了全欧洲鼎鼎有名的提琴家,事情居然就说成了。

傲气十足的犹太人,每个周末坐火车来丹阳上一次课。每次来,他都带着身边须臾不离身的那把小提琴,盒盖一打开,琴身油光锃亮,琴颈和腮托的几个部位被汗水浸成暗红,显得质朴而古旧。可是当他把琴架上脖子,琴弓在弦上随便一划拉,那妙不可言的声音,真让人心脏都悠荡起来。

后来我听申先生跟我父亲闲聊,说那把提琴实在不是寻常物,意大利十八世纪一位提琴工匠的稀世出品,琴身里面刻有编号,一把琴能换出一套石库门。

我父亲听得满脸肃然,不停嘴地感叹:“噢,噢噢。”

教大提琴的是个白俄,听说曾经是圣彼得堡音乐学院的满分毕业生。他到上海很早,已经能说一口很流利的上海方言。头一回他被岑校长带到学校里,我在院子里乍一见,以为是画片上走下来的圣诞老人:白苍苍的一部大胡子,蓝莹莹的眼睛,脸色红润如同涂了油彩,笑起来的时候整张面孔都颤动,“呵呵呵”,无遮无挡的,老小孩。他果真也喜欢孩子,口袋里永远有糖果,拉琴拉得好,给一颗;拉得不好被他罚课,也给一颗。连我和多来米,从来没做过他学生,居然也吃到过他的糖,橘子味道,糖纸剥开来,造型也是一瓣橘子。

那个时候,上海到丹阳,没有直通火车,请来的外籍老师们要在镇江下车,再转镇江到丹阳的长途汽车,下车还得要步行两三里,来回一趟不容易。

有的老师会讲中国话,转车什么的没问题。有的语言完全不通,需要有人接送。

接送老师的活儿是我的。

老师来的那天,我要起大早赶到镇江,在火车站台上接到了,替他们拿了公事包,紧赶慢赶带着他们去汽车站,下了汽车再领着他们步行到学校。回去反过来,先步行,再汽车,再送上火车。火车可不容易坐上,因为人多,班次少,往往拿着车票都挤不到车门前。这样的时候我就起作用了,我得帮助老师们扒车窗:托着脚,顶着屁股,人先塞进去,公事包、乐器盒再跟着递上去。

听起来是不是很辛苦?当年大家都这样,习惯成自然,一点不觉得。

所有来上课的老师,一下火车,公事包交给我,脱下来的衣服围巾交给我,所有用得着用不着的东西都可以交给我,唯独他们的吃饭家伙:小提琴,单簧管,小号,长笛,那些黑皮盒子我是万万动不得的,那是老师们的心肝,眼珠子,比他们的生命还要宝贝的东西。

小号老师吉姆,美国人,瘦高,很有派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风度翩翩。我头一回从站台上接到他,愣住了,以为他是电影明星。我们当年在重庆时,看过不少美国电影,男演员都是这么高大帅气的。

吉姆来上课,也是自带乐器。那个不大的黑皮盒,提在他的大手里,晃荡晃荡,有点像玩具。他给学生做示范时,感觉像魔术师登场,每一步都自带喜感:扬起眉毛,动作极夸张地打开皮盒,搓搓手,一把拎出亮闪闪的号身,再做个寻觅的表情,取出盒子里的号嘴,举至眉梢,向全场示意,之后郑重其事地安到号身上,再弯腰,低头,嘴唇凑上去,突如其来吹出一个很滑稽的音,惹得全班孩子大笑。

美国人,似乎到哪儿都脱不了欢乐的天性。还有,他可能觉得这些学管乐的孩子一个个都这么小,需要像对美国孩子一样连哄带逗。

头一天上完课,吉姆先生正弯腰收拾随身用品,我候在旁边,准备送他去车站。岑校长忽然出现在教室门口,表情似乎带着点恳求和商量,用英文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吉姆听完,直起腰,稍微想一下,还抬手腕看了一下表,然后点头。

岑校长转头对我:“你去,喊多来米来,带上他的小号。”

我撒腿就跑。凭直觉,我明白这是多来米的机会。

多来米刚刚听完吉姆先生的课之后,已经抓紧时间转到提琴班的教室里,站在门后听申先生上“视唱练耳”课。我喊了他,他赶紧跑回宿舍拿了他的小号。

可是我们一进管乐班教室的门,吉姆一眼瞄见多来米手里那把七零八碎拼凑起来的奇怪小号,眉头就皱起来,竖着一根手指连连摇晃,嘴里说:“No,no。”

吉姆先生可以耍宝,可以玩笑,但是在专业的事情上,他不允许调侃和亵渎。

岑校长不由分说,拿了管乐班上另外一个孩子的小号,要换掉多来米手里的四不像。

“孩子,你先拿这把,吹几个音给先生听。”他弯腰,和颜悦色对着多来米。

多来米瞬间僵住脸,把自己的小号搂紧在怀里,一句话都不说。

“多来米,你难道不想吹给先生听一听吗?练了这么久,让先生指导你一下,嗯?”

多来米摇头,抱紧自己的东西,就是不肯放手。

校长对他无可奈何,叹口气说:“好吧,就用你自己的小号,吹几个音听听。”

多来米的表情这才放松下来,很庄重地亮出他那把小号,捧高,举到唇边,凝神想几秒钟之后,试试探探地吹出几个音符。

号声一响,我就看见吉姆先生蓦然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大概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把残缺不全拼凑而成的玩具般的乐器,居然也能被这个孩子吹出旋律,而且口型、指法、运气方式还八九不离十。

多来米是这样一个人,他好像对身边的世界,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都是疏离的,隔绝的,遥远而置身其外的。他不怎么懂得看别人的眼神,也判断不了什么该做和什么不该做。他这么一吹,吹出几个音符之后,自己便投入进去,不管不顾,呜哩哇啦,一直到吹完一个完整的曲目,才懵懵懂懂放下家伙。

吉姆先生始终侧着耳朵听。我感觉他听得相当费劲,因为小号的音准完全不对,有些音符甚至出不来声音。还有,我父亲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一个号嘴,对多来米来说也不合适。

岑校长的脸色有点尴尬,朝吉姆笑一笑,摊了摊手,意思大概是请他包涵,这孩子实在有点不听调遣。

吉姆没看到校长的道歉,他一直偏着头,瞄着多来米,大概是在心里琢磨这孩子到底吹了个什么。

“进行曲?降B大调的?”他开口时,用的是怪声怪气的中文,像是询问多来米,又像是自言自语。

多来米的眼睛忽然就亮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想要说什么,张口结舌说不出来。

我这个小兄弟,回回都是这样,越到关键处,越是说不出来话。

吉姆先生摊摊手,转头对着岑校长开始说,说的是英文,语速飞快,态度比较激动。

岑校长一个劲儿地点头,眼睛不住地看向多来米,看样子蛮开心。

然后,我看见校长对吉姆先生做了个“稍等”的手势,转身出教室,五分钟之后才回来,把一个小纸袋放在吉姆先生的皮盒子里。他也对吉姆说了一段英文。

之后,我把吉姆先生送到镇江火车站,抱着他的大腿,帮助他从车窗里爬进去。

过一个星期,轮到吉姆先生的课,我又动身去镇江,接他来学校。这回他拎着一个旅行箱,比我们现在常用的登机箱还要大一号,看样子稍微有点沉。路上我要接手帮他拎,他不让。不过他个子大,力气也大,拎个箱子是没问题的。

到学校我才知道,箱子里装了两把小号,一把吉姆自己的,一把是在淮海路的二手店里帮多来米买的。岑校长专门拜托吉姆帮忙挑选,让多来米得到了一件真正的铜管乐器。

多亏吉姆先生,他听了多来米不成调子的演奏,当即就断定这孩子是音乐上的可造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