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四)
那天,吉姆先生走了之后,岑校长把多来米喊进后院小楼里,给了他新买的小铜号。校长抚着亮闪闪的号身说:“孩子,拿去好好练,练到差不多,我收你当个正式学生。”
多来米眨巴着眼睛,不敢相信地迟疑着,手绞在胸前,要哭不哭的样子。
岑校长笑起来:“拿着,是你的了。放心哦,二手的,不值什么钱。只是之前这把小号也不知道是谁用过,吹到了什么程度,到了你手上,我希望能看到奇迹。”
多来米一个劲地点头。他只会点头。那些感激的话表意的话,他从来不会说,说也说不利落。
回到前院,他首先把小号展示给我看,又送去给我父亲看,给厨子老张看。我们都替他高兴。老张还笑呵呵地说:“这回好了,有真家伙了唦,再不要听你呜里哇啦荒腔走板,老子这两只耳朵总算得救啰。”
我父亲逗他:“你吹一个,试试声音,看灵不灵。”
他低头,手抚着号嘴,脸含笑意,不动。
“吹嘛,这是真家伙嘛。”父亲说。
他试试探探地,举起号身,嘴巴凑近号嘴,在上面停留了好一会儿。我们都眼巴巴等他的声音吹出来。可是他又放下号,脸红红的,忸怩而胆怯。
“噢哟,个鬼娃娃,还难为情。”老张撇撇嘴。
那个夜里,多来米等我睡着了,就把他的宝贝小号拖进被窝,抱着没松手。夜里我醒了,脚一伸,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硌着脚脖子,坐起来一看,小号搁在多来米的枕头上,他的手搭在小号上,就像睡觉搂着个金娃娃一样。我试着欠身去拔,他没醒,却着急地嘟囔着什么,两只手抱得更紧。
第二天,他还是没有试吹那把小号。他在前后院子来来回回地走,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跑到小楼前面往楼上岑校长的办公室看,显得神色不宁。后来他终于去找了我父亲,把他拖到第二进院落里的那口盘龙荷花缸跟前,示意他帮忙搬开那口缸。
“啊?好好的,搬它做什么?”
“搬!”多来米只说一个字。
我父亲绕着荷花缸转一圈。初夏时节,两人抱的大缸里水满土肥,小荷长出了尺把多高,荷叶像小手掌,绿莹莹喜人。这么大一口缸,没有四五个人搬不动身。
“小子哎,”我父亲说,“这房子是你家的不错,可这荷花缸,它好好的在这儿,没碍你的事啊。”
多来米不说原因,只是满脸涨红,固执地要求一件事:搬。他并且把我叫过去当救兵,让我帮忙说服我父亲。
没办法,同时也因为有点好奇,父亲叫上了老张,又叫上厨房里的一个哑巴校工,加上我和多来米,五个人上前,一人把住荷花缸的一边,微微地转圈儿,总算把它移开有尺把远。
“够了?可以了?”我父亲问多来米。
他点头,并且咧嘴笑,终于胜利的样子。
我低头看,荷花缸移开后,潮湿的泥土上留有一个笸箩那么大的压痕,原先被压住的土层里,瞬间就开始有蚯蚓和深灰色的小虫子在拱动,窸窸窣窣的,很恶心。
多来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准备了一把大铁锹在旁边,缸一移开,他马上拿起锹要挖地。他人矮,也根本不是个干粗活儿的人,那把锹柄比他的人都高,光握着都觉得他费劲。老张看不过去,抢过锹,问他说:“哪样搞唦?是往下挖啰?”多来米就拼命点头。
土潮湿,也松软,老张那样的汉子,三锹两锹便挖出一个尺把深的小圆坑。
然后他停了手,用目光询问多来米还要不要继续。多来米两眼紧张地盯住那个坑,一声也不响。不响自然就是还要再挖的意思啊。老张一边叹气一边继续挥锹。没几下,咯啷一声,碰到了东西。老张赶紧停手,惊呼:“碰到鬼了!”
的确是碰到鬼了,新挖开的散发出潮湿气味的土坑里,赫然坐着一个陶土罐,黄酒坛子大小,大肚,小口,外表上一层黑釉,罐口用黄油纸扎得紧密严实。
老张跪下去,弯腰,两只手从小土坑里把陶罐费劲地捞上来,掂一掂,抱在手里问多来米:“啥子鬼吆?比砖头还沉!”
多来米说:“钱。”
老张伸个脑袋:“啊?”
“银洋,我大舅埋的。”多来米神色平静。
老张吓一跳,慌忙把陶罐往多来米怀里塞:“拿着拿着,你家里的东西,我不沾。”
多来米一个劲后退,死活不肯接,嘴里说:“给校长,给校长。”
就有人飞快地跑到后院,叫来了岑校长。跟着又围过来不少看热闹的人。
校长说:“多来米,这罐钱,真是你舅舅埋下的?”
多来米低声说:“是。”
“这么说,你能做得了主?”
多来米咬着嘴唇,一个劲点头。
校长扑哧一笑:“孩子啊,你能做主,我还不能收呢。我收下不就成巧取豪夺了嘛,名不正言不顺啊。”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赶快告诉校长:“多来米的意思我懂,他想付那把小号的钱!”
校长愣一下,问多来米:“是不是这样?”
多来米点头,嗯一声。
校长笑起来,和颜悦色道:“傻孩子,小号是我送你的,花的是我自己的钱。再说,你这一罐子银洋,不知道能买多少把小号呢。”
多来米不想听,拔腿就走,把陶土罐,把荷花缸,把岑校长和我们,统统扔在院子里。
这就难办啦,收还是不收呢?
国文课先生插了一句嘴,说这宅院是被没收的汉奸私产,按规矩,凡院中的一切也都在没收范围,如今办学经费奇缺,把这些钱用在教学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老张赶快接口:“要得要得,学校里没得钱买菜,娃娃们一个月没见过荤腥啰。”
校长想了想,叫来学校里兼管账务的数学老师,让他先清点银洋数量,登记入库,而后他亲自动笔给南京教育部写了一封信,请示这笔钱该如何处理。
我不知道教育部最后是怎么回复的,反正钱一直留在学校,接下来,在办学条件更加艰苦的日子里,这些钱陆陆续续贴补进去,维持了全体师生的基本生活。
多来米交了钱风轻云淡,厨子老张却一直替他心疼,好些天都在唠唠叨叨,怪他憨,怪他脑袋里装了糨糊:“钱埋着,他不说,哪个晓得?日后挖起来,娶媳妇生娃娃,要派大用场呢,个憨娃儿哦!”
我父亲笑话老张,说他是井底之蛙,只看到头顶上笸箩大的天。
老张愤愤:“笸箩大还不算大?多大才知足?”
我想想,觉得这话还真是不好回答。
回想那些年,从我们落脚在丹阳城郊,学校办学的经费一直没有正常过。用我们国文课先生的说法,民国的教育部就像一管用到了最后的牙膏,用劲挤一下,才能冒出来一点点,再挤,再冒,挤到哪次是个头,谁也不知道。
“多乎哉,不多也。”先生叹息着引用鲁迅小说里的文字。
每天早晨的一顿粥,老张烧得越来越稀薄。从前盛在钵子里,总还像碗粥的样,现在完全是清汤寡水,端起走路,一步一晃荡。咕咚咕咚喝下一满钵,肚子撑得像个瓜,转头两泡尿一撒,没了,前胸又贴上后背了。
幸好我们的驻地在苏南农村,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春天一到,田野里随处都能找着填嘴巴的东西。
最早还是我发现蚕豆花能吃。淡紫色、长得像一张小鬼脸的花,开起来一嘟噜一嘟噜,闻着没什么味,摘下一朵,倒过来一吸,甜甜的,原来花蕊里含着一包蜜。每次我从学校出发去车站接人,一路走,一路上的田埂沟坎里都有蚕豆田诱惑着我,手不停,嘴就可以不停。虽说当不得饱,好歹能够解个馋。
蚕豆花刚谢,麦子就长出来了,开始抽穗灌浆了。灌浆之后的青麦粒,捋一把,搓掉麦芒,捂进嘴巴一嚼,天哪,软软的,嚼在嘴巴里有白色的浆汁冒出来,微甜,特别清香,这世界上似乎还没有别的食物跟青麦粒的滋味相同,我至今都很想念。
大麦,元麦,小麦,次第成熟,起码有个把月时间,只要出门,麦地里少不了我的美食。有一回我去接吉姆先生,两边嘴角上有青麦粒的白浆忘了擦干净,他以为我得了什么很不好的病,满眼都是疑惑和恐惧,手指着我一个劲地往后退,差点儿绊倒在道轨上。
麦子黄了,成熟了,麦粒变硬,一咬咯嘣响,就不能生吃了,嚼不动。不过这时候蚕豆又已经长成。嫩蚕豆吃起来有点涩,还有股豆腥味,远不如青麦粒香甜,好处是蚕豆个大,顶饱,两把一吃,肚里有了货,眼睛看东西就不再带钩子。
麦收过后,农田里灌了水,栽上水稻。我们都不敢下水田,怕蚂蟥。再说秧苗也不是能进嘴巴的东西。好日子暂告一段落。
很快,新的发现又在对我们招手:瓜田里打上瓜纽儿了,桃树上也结好毛乎乎的小桃子了。头一回摘桃,桃只有杏子那么大,一摸沾一手细绒毛,咬在嘴巴里,除了酸涩没别的味儿。可是梅雨天一过,太阳出来那么一晒,土地热烘烘的,桃子有了清甜味,摘下来,拿衣襟搓一搓毛,一咬嘎嘣脆。连桃核都能咬开,吃里面白白胖胖的嫩桃仁。
哎,那个时候的我们,十三四岁的年纪,钢牙铁口,饿得眼冒金星时,桌子都能嚼碎了吞下去。
值得一说的是,多来米从来不掺和这些偷吃的事。你说他不饿?他当然也饿,他个头小,食量却大,见天喝稀粥,那张小脸越发瘦成了巴掌心子大,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衣服穿在身上直晃荡。我都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吹小号。头一回,我在外面发现青麦粒好吃的时候,心里还惦记着他,特地在口袋里留了两把,一回学校就把他喊到小披屋,掏出麦粒来献宝。他的反应却特别,一边喉咙里咕咚咕咚咽唾沫,一边像看见毒蛇一样看着我手里的东西,脸涨成紫红,身子往后缩,抵死不接受。
算起来,多来米比我还小个一两岁,正是受不了诱惑的年龄,美食在前,他居然不动声色,这个令我惊奇。他实在不像个孩子。会不会是因为初春他带我们去收羊毛,听了那家农人的闲话,心里生出了对外界一切不明事物的抵抗?
也许是的,他是个自律的人,有羞耻感,虽然活在尘埃,心里装的是明镜。
可惜几年之后我们就分了手。七十年过去了,我想不出来成人后的多来米有什么变化,是不是仍然那么执拗和孤高。
田里的瓜果成熟季,桃子染了红,西瓜绿油油,当地农人就会搭起看果棚,白天黑夜不间断守在棚子里,白天由家里人送饭到手里,夜里两张长凳一拼就睡觉,总之是不能有空当。
有一回我们晚上结伴溜出门摘桃子,沿河侦察一圈后,发现有个桃园的看果人蹲在地里吭哧吭哧使大劲,估计三五分钟起不了身。我们就呼啸着冲进那片园子,不管桃子生熟,逮到就摘,摘了就往口袋里塞。谁想到那看果人警惕性来得个高,听见声音,马上爬起来,屁股都没擦,一手提裤子,一手掂棍子,追上来冲着我们又叫又喊,又劈又打,真正是急红了眼。同去的不少小孩子挨了揍,提琴班的张豆儿还被棍棒打伤了膝盖骨,坐在地上哇哇哭,是我又冲回去,捞起他往肩上一扛,好歹扛回学校。
宿舍油灯下,心有余悸的我们检点战果。有人动作利索,左右口袋里大大小小的桃子揣了三四个。有人比较倒霉,一心要拣大的摘,结果摘到手里的桃子太熟了,一番混乱,熟透的桃儿便皮开肉绽,在口袋里烂成了一摊泥,完全没法吃。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还在饭堂里捧着钵子喝稀粥呢,十来个农人扛着扁担锄头拥进大宅院,口口声声说要见校长。俗话说,做贼的心虚,农人们一进门,我们就知道不对,一个个的放下饭碗往外躲,厕所也好,宿舍也好,树后面蹲着也好,反正是别在校长眼皮子下面戳着就成。
这一状告得很成功,岑校长气坏了,学校里的先生们也气坏了。先生是气我们出门偷吃的太丢人,岑校长除了嫌丢人,还怕影响了学校和村民的关系,以后各种事情不好相处。当着那些农人的面,校长派人把我们几个小罪犯全部找出来,揪到前院,喝令我们站成一排,挨个儿对人家认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同时还要罚站一天。这一来,农人们又心软了,纷纷求情,说是认罪就可,罚站不必,毕竟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校长也就顺坡下驴,说那就不罚站了,但是要定个规矩,从今往后,不经他批准,谁也不许走出学校大门。
不许出门其实是个更重的惩罚,比较起来,我们倒是更愿意罚站一天。不出门多难受啊,田野里有河,有树,有沟沟坎坎,还有从前日本兵留下来的碉堡,爬上去从枪眼里往外看,能看到十里八里之外的村庄。闷在学校里呢,院子就那么大,早早晚晚不上课的时间,大家东一堆西一堆的,憋得皮肉都发痒。
前院沿西墙,种着一排美人蕉,端午过后美人蕉开了花,鲜红的,鹅黄的,花朵又大又肥。提琴班的小牛牛和张豆儿打赌,一个说美人蕉的花朵能吃,花蕊里有好大一泡蜜;一个说不可能,花蕊里只有花粉,那东西可能有毒。说能吃的小牛牛以身试证,当场摘下一朵鲜红颜色的花,把花蒂衔在嘴巴里,嘬奶头一样啧啧有声。张豆儿就瞪大眼,非常紧张地盯住对方看。
结果悲剧发生了,不是花蕊里有毒,是那里面无巧不巧地钻进了一只刺毛虫,小牛牛咬住花蒂时,毛虫便毫不客气地蜇了他的嘴。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叫,那孩子的嘴巴吹气一样地肿起来,肥嘟嘟拱在脸上,红得发亮。他弯腰,跺脚,原地打转,想哭,又不敢大声地哭,喉咙里吭吭吭吭的,好可怜的样子。
小牛牛不敢哭出声,一旁的张豆儿倒是吓哭了,他害怕小牛牛被刺毛虫蜇成这样会死去,害怕好朋友是因为自己的打赌而送了命。他大声号哭,嘴里呢喃着“快救他”之类的话,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悲切到无以复加。
还是厨子老张有办法,他听见哭声赶过来,掰开小牛牛紧捂在嘴上的手,看了伤情,一连声地问:“虫子呢?虫子呢?”
泪眼蒙眬的张豆儿指一指地上那朵美人蕉的花。
该死的刺毛虫,居然还在花蕊里扭来扭去,伸懒腰,折跟头,若无其事呢。
老张撕一片美人蕉的叶子,把花蕊里的刺毛虫抖落在叶片上,对折,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再打开叶片时,刺毛虫已经被挤成一摊水,花花绿绿,黏黏糊糊,恶心得要命。他用手指蘸着这摊水,喝令小牛牛站过来,不由分说地涂抹在那孩子嘴唇上的红肿处。
我们这些围观的人,一个个都咧开嘴,做恶心要吐状。倒是小牛牛自己,也不知道是吓得傻掉了,还是疼得发了蒙,总之是站着不动,任由老张摆布。
也真的是神奇,最多抽支烟的工夫吧,我们大家还没有散去呢,小牛牛脸上的蜇伤开始发生变化,先是颜色淡下来,由艳红变浅红,而后肿胀开始消退,嘴巴有点像个嘴巴样子。再然后,他摸着依旧肥嘟嘟的双唇,告诉老张说不疼了。
“真不疼?”老张手托那张美人蕉叶片,还准备着为他再抹第二回。
“真不疼。”
他嘴巴还僵着,说话不利索。显然他也为自己刚才的失态不好意思,很勉强地对着大家笑,虽然那笑比哭还更难看。
接受了他的教训,院里的花花草草大家都尽量躲着走,晚上睡觉时,门口放一把公用的手电筒,谁要出门上厕所,必定要拧开手电把厕所里里外外照一遍,生怕会有蜈蚣、蝎子、蛇。在那个时候,乡下的宅院,碰上那些玩意儿很正常。
可是一天当中除了上课学专业,怎么也要有点乐子才不憋闷啊。
我们宿舍的窗户前,有一棵梧桐树,入夏的一个晚上,我们亲眼见到许多淡黄色的知了从树根底下破土而出,一个接着一个往树上爬。到第二天,爬上树的知了变成深褐色,又变成墨一样的黑。这时候它们开始盘踞在树枝顶端拼着命地叫,叫得仿佛天就要塌了似的,让人心里烦。
有一天,管乐班吹长笛的小陈喜,拽上他同班的圆号大王李子乐,两个人码准了老张饭后要眯上一小觉,就潜进厨房,从瓦缸里舀出半茶缸面粉,调水搓成一个小面团,然后蹲在井台上,打一大盆水,把面团浸到水里搓啊,揉啊,居然捣鼓出铜钱大小的一团面筋,而且黏性还超棒。
这时候围观的一帮孩子猛然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了:这两个人敢情是要拿面筋粘知了!
这事情好玩啊。于是大家分头在院子里找竹竿,长长短短找了不老少,举起来比画比画,却都不及梧桐树的一半高。到此时我玩兴上了头,管不了许多啦,拿个凳子爬上去,把院里我父亲用来晾衣服的竿子解下来,交给了李子乐。第二天我父亲洗完衣服,发现竹竿不见了,恼火得揍了我一顿。我是抵死都没有交出竹竿来。
竹竿长,举起来就有分量,得要把臂力才端得住。小陈喜虽然是出主意的人,可是他个子矮,端根长笛还马马虎虎,要把稳长长的竹竿,显见得力不从心。李子乐长得高,也壮,粘知了的具体过程就由他操作。他把那团面筋仔细裹在竿头上,还伸出手指捏一捏,觉得没有问题了,才领上我们浩浩荡荡直奔偏院里的梧桐树。
天热,太阳白花花的,知了一声接一声叫得正起劲,一只两只三只……有的躲在肥大的树叶下,有的一动不动趴在枝杈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九十度地仰了脑袋,帮李子乐寻找最容易下手的那一只。找到之后,他就慢慢慢慢地举了竹竿,避开茂密的枝枝叶叶,一点一点地朝那只知了靠近,再靠近。我们每个人都不错眼珠,屏息静气,心跳得恨不能蹦到嗓子眼。那只倒霉的知了还在树上拼足力气叽哇叽哇叫,完全不知道危险正在悄悄向它袭来。李子乐从容不迫地移动竹竿,让面筋凑近知了身体一侧的翅膀根,随即手一抖,面筋吧嗒一下子贴上去。知了猝然惊飞,无奈一边翅膀已经被面筋粘牢,另一边扑簌簌挣扎,仍是无计可施。
知了的叫声,从短促变得绵长,声嘶力竭,而且凄婉哀伤。
不过我们不在乎知了的慌张,等李子乐兴奋地将竹竿横倒下来,我们便争先恐后地扑上前,抢着把那只知了从面筋上剥离,抓在手里,传你传他,开心得不行。
有经验的小陈喜,身上还揣了把小剪刀,知了传到他手里时,他一剪刀剪掉知了的小半截翅膀,这样就可以把知了放在地上爬,还可以在夜晚来临后把它放在草地或者小树上,让它喝露水,维持生命。
总之,那个炎热又无聊的夏天里,长竹竿一直被我们小心地藏在宿舍床底下,每天中午老张一开始闭上眼睛打呼噜,我们当中就有一个人被派去偷面粉,交给小陈喜揉洗出面筋,然后聚在梧桐树下粘知了。前前后后,我们起码粘了有三五十只。这些知了中,有的是雌性,不会叫,被我们称为“哑巴”。逮到“哑巴”是很扫兴的事,大都被我们一扔了事。雄性的都能叫,叫声却又是各各不同,有嘹亮尖厉的,也有喑哑沉闷的,好像歌唱家里的男高音男低音的区别。把它们剪去翅膀之后,我们会用手指挠它们胸口的痒痒肉,敦促它们拼尽全力拿出最好的状态,而后评断哪一只是叫声最嘹亮的“知了王”。
凡被评选为“知了王”的,死去之后我们会给它在梧桐树下挖个小坑埋了,算是对它的最高礼遇。
多来米很少参与我们的游戏。他好像天生不合群。平常时候我还记得关照他,时不时地赶去瞄一眼,看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学校里五六十个小孩子,只有我们两个不是注过册的学生,要干活儿吃饭。我总是怕他有力不从心的地方。但是一到玩疯癫的时候,玩到昏天黑地不晓得东南西北的时候,我就忘记他啦,他在不在跟前,他开心还是伤心,都跟我无关。
有一回,嘴又馋了,我们就在梧桐树下捡了不少绿豆大小的梧桐果,拢起小小一堆火,把果子撒在火里烧得噼噼啪啪炸开花,然后剥开吃果仁。果仁小得像米粒,扔进嘴里完全不够塞牙缝,但是香,油性也大,比春天的青麦粒更好吃。
吃完大家都带着一嘴的黑灰散去了,我拿把扫帚收拾满地垃圾。正扫着,管乐班教铜管的林同辉先生过来找陈喜回课,我回说陈喜不在,林先生扭头就走。走几步他突然站住了,侧着耳朵听,问我说:“谁在吹小号?”
我直起腰来,听了两耳朵,很有把握地告诉他:“是多来米。”
“走,看看去。”
我就在前面带路,把林先生领到那个放杂物的小披屋。
多来米果然把身子埋在一堆破旧幕布里,低了头,全神贯注吹他的小号。他的屁股,腰,后背,都被软软的纺织物包裹起来,像是坐在摇篮里一样安逸自如。细长的眼睛是低垂着的,脸颊微鼓,眉间蹙起两道深纹,皮肤有些发红,随着吸气和运气,耳朵也在动,整个人都沉浸在独自学习的愉悦中。
原来我们瞎玩疯闹的全部时间,多来米都用来对付了他的小号。他自己给自己经营了这样一个孤独天地,自得其乐,无比享受。
我和林先生走过去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完全没有惊动到他。他全神贯注于正在吹奏的乐曲,林先生就站在披屋外,安安静静地听,脸上好像还有笑意。
多来米吹完最后一个音,把小号翻倒甩去口水时,才发现了屋外有人,随即腾地跳起,面红耳赤,仿佛一只惊惶的兔子。
“我猜猜,是《降E大调小号协奏曲》,胡梅尔的。”林先生面带微笑地说。
多来米拎着小号,一只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不敢回话。
“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
林先生说:“气息不对。口型也不到位。很多音根本没吹准。我只能凭感觉,猜测你吹的是这一首。谁教你的?”
多来米脸更红,咬着嘴唇,吭哧了半天,结结巴巴说:“先生,是……听来的。”
林先生眉头一扬:“就是我每天上课,你站在窗外听,听会的?”
多来米点头,神情更加羞愧,简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林先生沉默了一会儿,说:“你需要得到专业指导。”又说,“下个月,学校要招生,你可以来考我的管乐班。”
我赶快上前,拉多来米的手肘,提醒他:“快点,谢谢先生。”
多来米嗫嚅,脸红得像喷血,却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想他心里肯定是开心的,肯定的,他只是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开心。
所以我帮他说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