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二)
小妹妹来邮件,想问多来米的真名实姓。对不起,这是我的疏忽,给你们添麻烦了。多来米当然是有名字的,他后来告诉了校长,我们也都知道,只不过校长取的小名好听又好玩,那些年里我们已经习惯了这么喊,倒反而忽略了他的真名。
他的真名嘛,我想想。这个真需要好好想,人老了,脑瓜子实在转得慢。对了,他姓师,这个姓比较少见,容易记住。名字我也想起来了,叫念东,师念东。提到姓就想起了名嘛。怎么样?我的记性还可以?
为什么叫念东?上一封邮件里我说了,他是抗战开始时被他爸妈从国外带回来的,八成他爸妈在外面思乡心切,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我猜的啊。
在镇江丹阳幼童学校的那三年中,多来米一直跟我同睡一张床。那时候,学校里的小孩子都是两人一张床。条件艰苦,能有张床躺下来就是万幸了。我们学校的厨子老张,把自己的床让给了国文老师,自己好长时间都睡地铺,冬天铺稻草,夏天铺席子。七月里有一天,他睡到半夜,做噩梦,胸口上又凉又沉,迷迷糊糊伸手一抓,妈呀,滑溜溜的竟然是三尺长的一条蛇!幸亏是条菜花蛇,也幸亏老张胆儿肥,换作学校里随便哪位先生,吓也吓出半条命了。老张当时爬起来,拎着蛇尾巴好一阵抖,抖散了骨头之后,拿脚踩住蛇头,扒皮剖肚,放葱放姜,炖了一钵子好汤。汤里剩下的骨头,老张特地拿到小河边,挖个坑埋了。他说蛇这东西报复心强,骨头埋在院子里的话,把更多的蛇招来,就麻烦了。
那之后总有一两个月,我们进屋睡觉前,一律要掀翻铺盖,床上床下搜个遍,生怕在哪个角落里还会藏着什么吓人的东西。
两个小孩子睡一张床,床不大,还得搭伙盖一条棉被,这个就要有点统筹能力。一般都是高个搭矮个,胖的搭瘦的,一人睡一头,腿蜷起来侧身时可以套迭,不浪费空间。比如管乐班吹圆号的李子乐,人高马大,跟他搭伙的就是学长笛的小陈喜。我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小陈喜做梦遗了尿,尿水浸透了李子乐那半边的床铺,他惊醒过来,慌张大叫:“漏雨了漏雨了!”被我们笑了足有一星期。
多来米那年是十二岁,比我小。长得精瘦精瘦,看起来怕只有十来岁。在他之前,学校里就我一个小杂役,我一个人睡在宿舍门后,是用两张板凳临时搭起来的床板。多来米从夹壁里出来后,找不到多余的床铺给他了,只能跟我睡。好的是他睡觉还老实,躺下来便头朝里,侧个身子,一动都不动,几乎不占多大地方。倒是我,打小睡相武蛮,不是翻身踢了他的屁股,就是睡着了脚搁到他身上。他能忍则忍,实在被我的腿压得喘不上气,才欠个身,把我的脚轻轻搬下来。
不过他人虽小,饭量却来得个大,能吃,不知是不是之前躲在夹壁里饿狠了的缘故。粗陶钵子的饭碗盛粥,他两手捧着,嘴凑上去,不听响,不见嘴巴动,眨眼饭钵子见了底,仿佛稀粥是从喉咙口直通通倒进肚子里的。我记得老张总是对我父亲抱怨:“你看你收的这娃儿,饿死鬼投胎的哦。”我父亲就辩解:“怎么是我收的呢?人家本就是这宅院里的人,我们不花租金占了人家宅院,是得大便宜的事,娃儿喝你两碗稀粥还不该?”
实际上,老张倒也不是说不该,他只是心疼他的粮。买粮要花钱,买菜、买油盐酱醋、买柴草,都得要花钱。钱啊钱啊,钱从哪儿来啊?抗战时候在重庆,幼童音乐学校由教育部拨款,还有“战时保育制度”托底,苦也是苦,校长还不至于为筹钱发愁。胜利了,复员了,学校反成了“四不管”的孤儿,每一分钱都要去南京教育部伸着手讨要。岑校长很难。我们也都知道岑校长很难。
当然,多来米不是吃白饭的。不可能。我们那时候,小孩子长到七八岁,就要割草打柴带弟弟妹妹,帮父母家人分忧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让我们校长犯愁的是,多来米能干点什么呢?那么瘦那么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整天闷个头当哑巴。思来想去,有办法了,试着叫他学抄谱。一张纸,拿直尺和铅笔画出线条,五条细线成一组,上面画蝌蚪音符,这叫五线谱。有的时候,需要抄写的乐谱上有前人留下的各种标注和记号,也统统照搬。反正是,别管认得不认得,照葫芦画瓢。
还别说,这事多来米合适。他心细,认真,特别让校长感到惊喜的,是他似乎念过书,会写字。他抄写的乐谱,上面凡有文字说明,汉字也好英文也好,他都能照葫芦画瓢描得一笔不差。对于学音乐的孩子,这些前辈们留在乐谱上的精确简洁的提示很要紧,有的时候,一个潦草的标记,对初学者便有醍醐灌顶的效用呢。
每天他都去抄谱,在后院楼上的那个小耳房里。轻轻地抽纸,轻轻地在纸上移动直尺,铅笔落在纸上的每一个瞬间,都像呵气一样,轻盈而又细微。如果耳房的门掩上,如果你跟抄乐谱这件事不发生关系,你无论如何不会知道,耳房里坐着一个瘦精精的孩子,这孩子从不说话,无人督促,工作的状态认真到刻板。
就这样,两三个月时间过去,多来米每天来往后院,上楼下楼,影子一样安静。有一回在饭堂里,岑校长和我父亲对坐着吃饭,眼角看到多来米在远处默默喝粥的背影,放下筷子,问我父亲,你说他,究竟是不是哑巴?
我父亲想都不想,回答说,不可能。
校长两手拢在饭钵上,跟他探讨,怎么就不可能呢?一个小孩子,若是会说话,他能够憋住这么久不开口?儿童的天性不是这样,这不合常理。
我父亲却坚信多来米不是哑巴,并且给出了十足的理由,那就是:十聋九哑,先聋才会哑。多来米不聋,他看人度事的眼神,亮,活,有准头,说明他听得见,耳聪目明。不说话,是他跟我们还不亲,他心里在掂量。
校长点头说,哦,但愿吧。
我们学校,学生不多,却都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尖。当年在重庆招生,是老师带着考卷和器材到四乡八里的战时保育机构,一个一个孩子喊出来面试的,听力,节拍,对音乐的敏感度,甚至聪明不聪明,手指的先天条件,缺哪样都不要。还有,学校不收女生,不收富家子。不收女生,是女生出了校门容易把音乐丢一边,嫁人生孩子,白瞎了学校有限的资源。不收富家子,是怕他们养尊处优,吃不了学音乐的苦。
学校上课,分成小班、中班、高班,学视唱、练耳、乐理、音乐欣赏这些专业课,也学国语、算术、历史、地理这些文化课。专业设置上,分弦乐组、管乐组、钢琴组、打击乐组。手指短的学提琴,牙齿整齐的学管乐。一句话,所有的学习准备,都是为了有一天战争结束了,能为国家组成一个全建制的大型交响乐队。
这是抗战时期许多音乐前辈的梦想。
这也是我们岑校长由重庆到丹阳辛苦办学的原动力。
我不清楚多来米喜欢音乐的初衷是什么。他寡言,即便后来开口说了话,也是惜字如金的那种小孩子。因为好奇?因为耳濡目染?因为的确有天分?分别七十年,这问题一直困扰我。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起从前的那些事。一幕一幕,真的像是过电影。可是我始终不能替他想出一个理由。
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是另外一个人。量子时代能够解释宇宙,可是人心比宇宙更浩瀚。
最初的时候,他喜欢站在教室门外听课。只要完成他当天的抄写任务,他就下楼,进一个院子,又进一个院子,在那些上课的教室外面转悠。他人瘦,脚步轻,走路猫一样,悄没声的,像鬼魂。有一次我去给国文课的先生送开水,跨进院门,就见他贴墙站在教室窗户下,手笼在袖子里,脸在寒风中冻成紫茄子,两眼望天,纹丝不动,仿佛老和尚入定。我跟着蹑手蹑脚凑过去,想知道教室里面在讲啥,让他听这么入迷。结果是先生在教室里面讲诗词格律,平平仄仄,入声去声什么的,我听了两耳朵就没兴致了。
为了多听课,他抄谱更卖力,白天的工作常常挪到晚上去完成。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他一个人猫在小楼耳房,点一盏墨水瓶子做成的菜油灯,抄得两手冻疮流脓。完了之后他熄灯下楼,穿过黑漆漆的几进院落,吱呀一声开了我们宿舍的门,再吱呀一声关上,摸黑走七八步,转身,悄立床边,脱衣服,把被子掀开很小一个口,慢慢地钻进去。
他跟我们这些外来的人不一样,大宅院曾经是他的家,他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都记在他心里,光亮或漆黑,不影响他去到该去的地方。
那时候,我跟多来米不光同睡一张床,还伙盖一床被子,我睡这头,他睡那头,脚碰头,头碰脚。他半夜上床时,两只脚总是冰冷,像冻得僵硬的鱼,隔着两个拳头远都感觉寒气彻骨。还有,不光是脚,他浑身上下都冰冷,微微哆嗦着,蜷成一小团,尽量地不碰到我,应该是怕我嫌恶吧。我也跟着不敢动。我怕他知道我醒了,心里有愧疚。其实我也不过大他一两岁,却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特别心疼他,舍不得他。在我父亲面前,我还是小孩子,在他面前,我早早就认定了自己是兄长。
岑校长注意到了多来米半夜来去的行踪。
说真话,那个时候的先生,无一例外都爱才。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前办教育不容易,发现人才更加不容易,一事一物都珍惜。
校长把多来米喊到面前,先问些平常话:能不能吃饱?睡觉冷不冷?刻钢板的活儿辛苦不辛苦?然后,话头一转,问他是不是很想做学生。
多来米闭紧嘴巴不开口,脸上的表情,却是既悲伤又热切,惊讶,渴盼,还夹杂着一种乞求。
校长看懂了,叹口气,轻言慢语告诉多来米,如果真喜欢读书,他以校长的名义保证,从今以后多来米就是这个学校的编外学生,可以进课堂自由听课,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专业自修,不必拘礼也不必自轻自慢。如果耽误了抄写乐谱的工作,也没有关系,他会另外请人去做。校长还语重心长鼓励他,多来米,你明白一个人读书是为什么吗?简单地说,修身,进步,成人,对社会有用。他说,多来米,国家需要有知识的人,我信你日后会成大器。
多来米还是沉默,一句话不说,但是他站那儿开始喘粗气。
也许你们会问我,校长和多来米谈话,你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当时就在啊!多来米一去校长室,我怕有变故,赶紧就跟过去了,假装在外间扫地抹桌子做卫生,一颗心其实都拎着呢,隔了门缝一直在看在听呢。多来米大喘气,那是他心里有话说,又说不出来,难受,憋着劲儿。我在一边也跟着难受,喉咙里憋气。我心说,你个瓜娃子啊,开不了口,你就磕个头也好哇,对先生磕头不难为情的。
多来米偏不动,就那么紧闭嘴,大喘气。唉,这辈子,我再没见过第二个像多来米这样既内向,又自尊自律的人。
不管怎么说,从那之后,多来米可以堂而皇之坐进教室听课了,他再不需要躲在窗下,手笼进袖子,两眼望天,耳朵打开,站成一副老僧入定的样子了。
我替他高兴。我自己喜动不喜静,不是块读书料子,跟着父亲学手艺我乐意,往先生面前一坐,不消五分钟我就要打哈欠挪屁股。不瞒你们说,从五岁开蒙时候起,为这事我父亲没少打过我。可是老话讲“本性难移”是不是?我这脑瓜儿就装不下那些国文算术,能有什么办法?不过呢,我自己不乐意进课堂,我乐意看到多来米坐进课堂抿嘴偷笑的开心样。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是放光的,他的脸也是放光的,他整个人,从上到下都像刷了一层油彩那样,新崭崭,亮灿灿。
只有厨子老张发愁:“你看他那张菠菜叶子大的脸,搞啥子嘛,喝猪油都不长肉唦!”他为自己喂不胖多来米而烦恼。以他的原则,食物吃进肚里不能长成肉,那就是白糟蹋。再有就是,面黄肌瘦一个人,还要辛苦去吃那些字,啧啧,哪里能够吃得进哦。
可是他又不能专门为多来米一个人加料。在那个年代,物资经费那么紧张,任何的多吃多占都是要被众人鄙夷的。老张着急也只能是干着急。
实际上老张还是被多来米的假象蒙骗了,他吃进去的饭食虽说没长肉,可他长了脑子,他的脑袋瓜儿就像一个巨大的吸食器,每天每天都在贪婪地吸收养分,变得丰腴而灵醒。
比如说,他是我们学校的编外生,这就预示着他比正式学生更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地跨班级听课。跟文化课比起来,我注意到他其实更喜欢专业课,喜欢听老师讲乐理,讲那些蕴藏在音符中的深奥秘密,也喜欢看那些学琴的孩子们回课。看了一段时间后,他开始走火入魔,夜里睡下去,手不停在被窝里动,幅度也不大,就那么窸窸窣窣的。我这人也不笨啊,我也是在各种提琴声钢琴声管乐声里熏陶长大的呀,多来米几回一动,我就察觉出来了,他八成是听了课之后,把自己肚皮当琴键,试着在上面弹音符呢。
我心里明白,却从不说破。多来米这个人,胆子没个老鼠大,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他魂飞魄散。把他惊住了,兴许他就再没有这个兴致了。
我们学校东南边的角落,还有间小披屋,很破,窗户都少几扇,门也关不拢,是我父亲专用的储物间,用来堆放他费心收集来的破烂玩意儿:破了洞的鼓啦,缺了把手的提琴啦,没有摇柄的唱机啦,有裂纹的唱片啦,破破烂烂的乐谱啦,还有旧到霉味扑鼻的演出服,半片幕布,缺了一个轴承的油印机,完全卡死的手摇电话……我父亲从来都是个细心人,他收集的这些破东西,看似多余,没准儿什么时候,需要修修补补时,一根弦啊,一颗螺丝啊,一支唱针啊,还就能用得上。
我发现多来米对小屋里的破东西有兴趣。有一次,我帮厨子老张去倒泔水,路过披屋,从窗户洞里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弓个腰,埋个头,把一堆东西翻来翻去,不知道在找什么。听见我的脚步声响,那人骤然一惊,抬起头,居然是多来米!脸上蹭了灰,头发上还粘着蜘蛛网,鸟巢似的。我问他找什么,他很慌张,脸涨红,垂手直立,一声不响。
我也就不再问,拎着泔水桶走过去了。我想着,多来米肯定是觉得那几部电唱机电话机什么的蛮好玩。他虽说出生在国外,却是丹阳乡下长大,没见过几样机械玩意儿。
第二次,我还是去倒泔水,又撞见他从小屋走出来,衣服上全是灰,额头鼻尖上也有脏,花脸猫一样。他一见我,脸又是通红,飞快地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眼睛眨巴着,脚尖局促地在地上蹭。我心里就笑,觉得他到底还是个小孩儿,这么喜欢翻破烂玩。我当然也没点破,装作没看见,朝他点个头就走开了。
晚上睡觉,我终于发现他藏的是什么东西了——一把残破不堪的铜管小号。那时候在我们学校,西洋乐器都宝贝,因为有钱也很难买到,用坏的东西,全仗我父亲巧手修补,实在修不了的,才能忍痛作废。多来米找到的这把小号,铜锈斑斑,三个活塞缺了俩,活塞管松动摇晃,号嘴也不见踪影,绝对是废铜烂铁级别的,惨不忍睹。
他一开始把小号藏在枕头下,睡下几分钟,大概实在是硌脑袋,又悄悄拿出来,裹进他脱下的衣服里。夜里他起床小便(晚上喝粥,尿多,我每天起夜都会喊他一块儿),睡得糊里糊涂,披衣服时手一拎,小号骨碌一下滚到床边上,我眼疾手快接住,才没有掉地上。
他惊住,坐在被窝里,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赶快把手指放在嘴边上,让他别出声,别惊动宿舍里的其他人。然后,我拿块枕头布把小号包住,放到床底下的木箱里,才示意他穿上衣服出门。
初春,夜凉如冰,满天繁星,出了门,我们俩不约而同打个寒战。他一声不响跟在我后面,上完了厕所,再回宿舍。路上他几次用手肘碰我,似乎想对我解释。我说:“怕什么,拿就拿了,这东西本来也没用。”他才放心,上了床,一觉到天明。
第二天起床,我们两个人并排在院里刷牙时,他又用手肘捅我,眼巴巴的,感觉特别想说句什么。我想了想,问他说:“你真想要个小号?”他点头。我就说,你那小号太破了,拿着也没用,我让我爸帮你看看,能倒腾出声音来才好玩。他一听,开心得要命,咧着满嘴白沫笑。
我真把小号拿去了修理间。我父亲先不肯动手,还骂我:多来米不懂事,你也不懂?破成这样,又没个零件换,白耽误我工夫。我求他试试看,不指望能吹成调子,吹出个响声也好,给多来米解解馋嘛。
我父亲就唉声叹气接了小号。大概他也觉得多来米挺可怜的,天天看学校的学生们上课学本事,自己手里什么都没有,难受。
你别说,我父亲真是个神人,聪明人,要不是生在战乱年代,自小又没念过书,真不知道他能成就出多么了不起的事。他拿了那只破烂小号,擦掉铜锈,里里外外清洗干净,一个个零件拆开,琢磨,研究,三天时间里,该补的补,该粘的粘,该仿造的仿造,就连那个缺损的号嘴,他都弄了个之前作废的,磨一磨锉一锉,想办法安了上去。
三天后,在饭堂里,他使眼色把我和多来米叫出来,带到他的修理间。
那只灰头土脸破旧不堪的小号,在他手中旧貌换新颜,精致,闪亮,黄灿灿的,仿佛一个揭去盖头的新娘,浑身上下迷人又芳香。
“试试,吹一下。”他把小号递给多来米,笑眯眯地鼓动他。
多来米抿着嘴,眼睛已经眯缝成了两弯月牙儿,手却背在身后,显然是羞怯。
“试一下嘛,又不咬人。”我父亲说。
我怕父亲不高兴,赶忙接过小号,拉起多来米的胳膊,塞到他手里,又把那只胳膊连同小号托起来,送上他嘴边。
一开头他害怕,不敢运气,没能吹出声。而后他使了劲,脸都涨通红,依然是不响。
我父亲哭笑不得:“号嘴又不是奶嘴,你含进去干吗?还咬住不放?”
他拿回小号,做了个如何吹响的示范。
“呜”的一下子,声音怪不好听,又闷又哑,放屁一样。
我父亲自己也笑起来:“到底不是个正经东西。不过,好歹还能出个声,你们拿着玩玩吧。”
我们两个,拿了小号兴高采烈出门,直奔小披屋,躲到那里玩。我试了几次,号筒里呜呜响,根本不成声。多来米聪明,也比我有耐心,三试两试,噗噗几次后,忽然“嘟”一声响,出来一个奇奇怪怪的长音,悠长,嘹亮,途中还上坡下坡般地拐了几个弯。他猝不及防,自己被自己吓一大跳,抬了头,惊慌失措看我。
“别傻啦,”我说,“你吹出声音了!”
他两手抱着小号,人好似僵住了,半天都没动。
我开心地捶他一拳:“多来米,嘿,你真行,吹响了哎!”
他咬紧嘴唇,又松开,再咬住,再松开,然后,猝不及防就喊出一个字:“哥!”
这回轮到我吓一跳。从我们住进这个宅院的那个秋天起,漫长的寒冬过去了,短暂的春天也到了尾巴,我们两个天天吃在一起,睡在一起,他一直就像我的不出声的小影子,现在,他终于开口了,喊我哥。
他喊我“哥”。
我记得当时我哭了鼻子,最起码也红了眼圈。我上前抱住他的肩膀,一个劲地摇晃,我说:“多来米,多来米,你会说话啊!你果然不是哑巴啊!”
然后我就真的哭起来,哭得稀里哗啦。
唉唉,想起来真不好意思。那时候还是小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