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五)
初秋,宅院里的两缸荷花结出了鲜绿色的莲蓬,美人蕉的花朵有点垂头耷脑,梧桐树也开始飘落黄叶。我们学校在南京上海杭州多地报纸打出广告,宣布开始招生。
之前我说过,我们这个幼童音乐学校,在重庆的时候是附属于国立音乐学院的,一切用度都遵行战时条例,由教育部门全额拨款。战后复员回到南京,不知为何就改变了性质,跟政府的关系若即若离,经费要靠挤牙膏,挤一点出来一点。岑校长很不容易,那几年为办学实在操碎了心思。先是奔走呼吁,走同乡会同学会和海外联谊会的路子,拉来几个校董,每年有一些固定捐赠。后来内战爆发,愈打愈烈,校董们也开始自顾不暇,固定捐赠变成毛毛雨,时下时不下。没了经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为国培养音乐人才的念头,培养路径却随时会断,这个让岑校长忧心忡忡。所以跟校董们商量之后,征得全校老师同意,学校决定在秋季招生,新生一律自费入学,这样的话,靠收学费,也能维持一部分运转。
那一次,林先生无意中闯进偏院,听了多来米的吹奏,鼓励他报考管乐班,成为正式学生,我父亲很赞同。父亲说,专业学艺和业余玩票,这里头的差距大了去啦。多来米年纪小,肯钻研,之前还是念过书会认字的,在管乐班里好好学两年,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再说了,他以后若想继续深造,考个国立音乐学院什么的,不也得有小学中学的学历才行吗?
我问父亲,学费这事儿怎么办?今年招的是收费生,多来米可没有一个阔爸爸帮他交学费。我父亲沉吟一下说,实在不行,他找老张几个人凑,反正不能看着好好一个孩子荒废着。
我听了多少还有点不开心,因为父亲从来没有主动提过出钱让我去读书。这么说的话,他对多来米的期望明显要高过我。
但是话又说回来,父亲真肯替我出学费的话,我也读不了书。第一我就不爱读书这件事,坐在教室板凳上,屁股就会疼。第二我学的是手艺,学手艺有父亲教就好了,勤动手比勤动脑更重要。
那几天父亲一直在盘算多来米的事。一天在饭堂里看见岑校长,父亲规规矩矩走过去请教他,如若多来米考上管乐班,学校能不能考虑减免他一部分学费?毕竟学校还占着人家的宅院呢。岑校长哈哈笑,说我父亲真糊涂,多来米的那一罐银洋,学校还帮娃娃收着,娃娃真想念书的话,那笔钱供他十年也够了。
父亲大松一口气,回到修理间就把好消息告诉我。我赶紧又去告诉多来米。多来米挺开心,虽然没说话,眼仁儿却是亮亮的,明显有笑意。
招生过程,前前后后,沥沥拉拉,拖了足有半个月。学校不在大都市,交通不便是主因。其次呢,音乐招生跟普通招生不一样,不可能发一张卷子大家一块儿做,得一个一个面试,展示才艺,回答问题,成或不成,全在老师们的判断:有没有天分,肯不肯吃苦,基础如何,后续能不能发力。
说两件有趣的事。
有一回来了个小女孩,是由她妈妈陪着来的,要考钢琴班。女孩上海人,家里开着火柴厂,有钱。来学校那天穿的是一身泡泡袖的连衣裙,头上扎两个蓝色蝴蝶结,大眼睛,细眉毛,红嘴唇,活像个洋娃娃。负责招生的老师很为难,因为学校一直声明不收女学生。女孩妈妈恳求说,来都来了,请先生考她试试吧。没办法,允许她坐下来弹了几个练习曲。别说,弹得真不算赖。小女孩最终还是被拒了,走时哭得梨花带雨,连我们都觉得心里不好受。
还有个学生,过来考大提琴,那阵势真叫大:一部锃亮的“福特”小汽车一直开到村口,下来的四个人当中,除考生之外,一个是司机,一个是贴身仆佣,还有个半大孩子,专门帮忙背乐谱,抱琴盒。学生文化考试过了关,专业就差了点,现场拉一曲海顿的《D大调第二大提琴协奏曲》,连我这个外行都听出来错了好几处。我以为这个学生肯定考不上,结果等名单贴出来,他居然有了。我很不服气地跟父亲讨论这件事。父亲倒理解,说如今不比从前,学校需要经费,赞助费,成绩差不太多的有钱孩子,岑校长会做主放一马。有的孩子宽收入学,若是懂事,自己努力,也是能学出样子的。
“谁都别把谁看死了。”我父亲说。
招生期间,我的任务是给考生带路指道。一般我会守在丹阳汽车站,下车的客人中,发现有那背着拎着抱着乐器盒子,茫茫然举目四顾的,不用问,百分之一百是考生,在找路去学校呢。这时候我就要上前鞠躬,请教大名,道一声辛苦。岑校长嘱咐我,鞠躬问话是最起码的礼节,代表着我们学校的对外形象。我不愿意抹黑了这形象,所以我鞠躬鞠得特别勤快。
确认了对方的信息,接上头之后,一般我都会亲自带着他们去学校。甚至我在路上还会帮他们背乐器盒。这些考生大多腼腆,羞涩,胆怯,对学校有憧憬,偶尔问句话,不是跟考试有关的,就是跟主考的先生有关的。他们盼望着我能够透露哪怕一丁点的信息,好让他们心里踏实起来。
也有一些考生,很傲气,觉得自己学了几年西洋乐器比较了不起,一下汽车,头昂得像只鹤,走路耸起肩膀跨大步,对我说话像是对着空气说话,眼睛都不朝我瞄一下。这种牛皮烘烘目中无人的学生,我同样对他们不屑一顾。我也鞠躬,也道声辛苦,可我不引路。我只是朝学校方向简单一指,然后听凭他们没头苍蝇一样胡乱寻过去。乡下的小路总是弯弯曲曲千回百转,无人带路的话,多绕两个来回是正常的事。这样一来,他们难免会耽误了考试时间,或者走得满头大汗以至不能很快进入考试状态,主考老师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主观分数肯定打不高。
我这样的做法,是不是有点促狭啊?不够大气啊?可人和人之间总要互相尊重对不对?何况我当年也还是个小孩子,我给学校做杂役,我不给他们做杂役。
相比较起来,各地过来赶考的学生中,考钢琴提琴的多,考管乐打击乐的少。这似乎是中国特色呢,一直到今天,据我所知,国内的孩子学乐器,首选都是这两样“琴”。
我说的没错吧?
考小提琴的,提琴都是随身带。自己的东西用习惯了,顺手。琴弦调到怎么样的松紧,琴弓选什么型号的马尾,松香涂多少,自己有一定之规,换把琴就不合适。
钢琴不同。钢琴那东西太重,除了正规演唱会,没有人会把它搬来搬去。考生们都必须用学校里的那台“施坦威”立式琴。可是讲究的考生也会有各种要求,有的希望琴声亮一点,有的希望平稳一点,有人个头矮,常规琴凳坐上去手臂高度不对,还有人踩踏板也有自己的偏好。岑校长是个宽厚随和的人,对考生的小愿望,他总会尽量满足。这样,整个招生期间,我父亲便带着他的那把调音扳手,一步不离地守在钢琴边,时而松几颗螺丝,时而再紧几颗螺丝,一个简单动作,反反复复地做。
我对我的父亲很仰慕,他没读过书,更没学过调音专业课,完全是凭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心灵手巧,把一个学校里的全部跟乐器有关的活儿都摸个八九不离十。我从少年时代就下定了决心,长大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凭手艺吃饭,凭手艺立足于这个世界。
再说一件有趣的事。有一天学校大门外来了个邻村的小瞎子,被他父亲搀扶着,手里拎一把磨出包浆的老胡琴,说是要考学。岑校长亲自出来接待,请他们坐,给他们上茶水,并且一再解释,学校是教西洋音乐的,胡琴属民乐,不在招生范围。
瞎子父亲是个木匠,并且是方圆百里内有大名头的细木匠,应该也是有点钱,反反复复磨着岑校长,说他儿子眼睛虽瞎天分高,又说他有钱交学费,多高的学费都肯交。
岑校长拿这父子两个没办法。乡下人,遇事会胡缠,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几个主考的先生们也没办法,毕竟是邻村的,论起来也算乡里乡亲呢。
还是我父亲有主意,他建议校长,公平起见,那就跟正常招生一样常规考,先考文化基础课,考得过去再说下一步。结果,几张算术国文乐理知识考卷拿过来,小瞎子伸手摸一摸,对他父亲说了一句话:“爹我们走吧。”
这一来我父亲倒有点不过意了,说来也来了,不妨拉一曲,让大家听个响。小瞎子倒也不怯场,胡琴拎起来往腿上一戳,摆开架势就拉了个江南小曲《采茶扑蝶》。你别说,拉得还真是不错,娴熟,圆润,欢快又热烈,自有民间的欢喜精神在。
考场里的先生们都鼓掌,大声说好。父子两人由是没了怨恨气。小瞎子跟着也提个要求,想摸一摸西洋的胡琴长什么样。岑校长就拿把小提琴送到他手里。他上上下下一通把玩,拨一拨弦,运一运弓,末了告诉他父亲说:“爹呀,这个洋胡琴就像金华火腿呢。”
我们都笑。小瞎子自己也笑。他还说:“这个真不难做,回头让我爹给我也做一把,我练好了再来考。”
不过,第二年第三年,小瞎子都没有在考场上出现过,八成没练好。到一九四八年年底,我们就离开了丹阳。我再没有见过那两父子的面。
还在招生的事情刚刚确定时,管乐班林先生就给多来米送来一本乐谱,里面有胡梅尔的那首《降E大调小号协奏曲》。林先生说:“学小号这事不能光凭听,听力再好也不可靠,还是要读谱,照着乐谱来。”又指点他,“你就练这一首,练到八九不离十,再上考场。我对你有信心。”
所以,在招生开初的七八天时间,多来米一直没露面,躲在小披屋里啃那本乐谱,琢磨着口型,吐气,节拍,指键的按法,种种窍门。我那小兄弟是真聪明,五线谱他根本就没学过,我们学校搬过来之前,估计他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可是因为天天在楼上抄谱,天天照着葫芦画瓢,居然就把谱子里的升调降调各种符号摸得透熟,任意一本,拿到就能上手。
我父亲替他急,催促他:“背谱不急,先去报上名吧,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啊。”
多来米说:“再等下。”
我知道他有几个音总是吹不好,一直在苦练。他固执,又认真,还要面子,不想以任何缺憾示人。
分别这些年里,我其实一直为他担心,他这样的性格,难以见容于社会。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好像是《后汉书》里就有这句话。我急于打听他的下落,很大原因怕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吃苦头。他孤身一个人,做点普通事情倒还好,要想干出一番事业的话,难哪。
大概在招生的第八天还是第九天吧,来了一个管乐班的考生。第一眼看到他手里的乐器盒,我心里就咯噔一跳。那孩子考的不是双簧管单簧管,也不是圆号和巴松,是小号。多来米有了对手。孩子比多来米大个一两岁,是由他哥哥带着来的。听说家在湖州,挺偏的地方,来这一趟,又是坐车,又是坐船,断断续续还走了不少路,蛮不容易。孩子是好人家出身,长得很文静,虽说一路跋山涉水的,到学校那天仍然鞋是鞋袜是袜,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两兄弟见人也有礼貌,鞠躬问好,一样不缺,规矩,也谦和。我后来才知道,其实那个哥哥也学乐器,学的是小提琴,因为年龄过了,才没有来考学。湖州当地有一个教会学校,两兄弟是在教会学校里加入唱诗班,学会了吹号和拉琴。
越是这样的孩子,越是不能小觑,有实力的考生往往出在这些孩子当中。
我一路心慌慌的,把那两兄弟领进校门后,赶紧到小披屋里寻找多来米。我对他说:“快去看看,你可能遇上对手了。”
多来米抬头,先是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反应过来,霍地起身,收起他的小号和乐谱,跟着我往后院小楼里跑。
门口窗外已经围了不少学生,小声地讲话和议论,表情都有点兴奋。很奇怪,对于“好”和“不好”这种事,似乎人人心里都有杆秤,有大致估算,心有灵犀一样,这个也是科学上说不通的行为吧。
我至今都记得,那孩子吹的是一段《威尼斯狂欢节》里的小号曲。坦白说,我一个跑腿打杂的,常年浸泡在音乐氛围里,能听得出好和不好,不可能辨得出哪首曲子叫什么名。我是从围在门外看热闹的管乐班学生的嘴巴里听到的。小号的声音一起来,他们就交头接耳,互相在传这几个字。
《威尼斯狂欢节》,他们说出来的绝对是这个乐曲名。后来我到爱尔兰,在都柏林爱乐乐团里做事,每回有机会听这首交响乐,我都特别留意听里面那段小号曲。没有办法,刻在我心里了,抹都抹不去。
毫无疑问,那个考生的水平相当好,在门外聆听的学生们都很吃惊,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服气加羡慕。专业上的东西来不得虚,哪怕是吹错一两个音,出来的效果,音乐在人心里引起的崇高、感动、升华,种种情绪都会不一样。
我看到管乐班的主考老师林先生欣喜莫名,笑眯眯地盘问了那孩子几个学习上的问题,还要过他的小号,看他用的是哪个型号的号嘴,并且点名要他再吹一曲莫扎特的《魔笛》选段。当然,这个要求已经是在考试范围之外,是开音乐会的意思了,是让他炫出本事来请大家欣赏和陶醉了。
很难得的一点是,那孩子家教一等一的好,场面上非常沉得住气,无论林先生多么喜形于色,他的态度依然谦恭有礼,每回答一个问题,或者吹完一曲,都要红着面孔站起来鞠一躬,道谢,是真诚求教的样子。
林先生遏制不住地转过身去,跟岑校长窃窃私语,开心得嘴巴都合不拢。我觉得他就差当场宣布录取消息了。专业老师们碰上自己喜欢的学生,就是会这样按捺不住。前几天有个从上海过来考钢琴的,弹了一曲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在场的钢琴班的先生们也是这样屁股发烫。
我想起多来米,回头对他说:“你别慌,管乐班这回要招十个学生呢。”
没有回应。不知道什么时候,多来米已经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我心里觉得不太好,赶快离开考场,去找他。他果然又躲回到小披屋,埋在杂物堆里,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小号,身体轻轻摇晃,眼睛不看我,看矮墙外的天空,看初秋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嘴巴动来动去,仿佛跟自己交代着什么,眼神倒很平静,脸上也见不到什么喜乐。
我走过去,碰一碰他的脚。我说:“嗨。”
他回过脸,看见是我,没有惊讶,朝我笑了笑。
我说:“你也很棒的,你没有老师教,自学都能吹得这么好。”
他摇头:“才不是。”
我说:“是的,林先生不都夸过你了嘛。他还给你乐谱。”
他低头看一下乐谱,脸上现出羞涩。
“你还是要报名啊,管乐班招十个人呢。”我劝他。
他埋着头,脚尖在地上蹭来蹭去的,不开口。
“去报名吧。要不我帮你报?”
他突然抬头,很坚决地制止我:“哥,不要。”
我说:“去试试。”
他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真的不要。”
“难道你不想当学生?”
“我吹得不好。我要再学一年,明年再报名。”
我知道他性子倔,他说了不想做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除非你杀了他。我想他反正还小,明年再考也不迟,就没有再继续劝。
结果是厨子老张替他不服气,跑去找林先生,责问学校为什么不收多来米。林先生被问得莫名其妙:“多来米?我一直在等他报名啊,是不是他想抓紧这几天时间多练练?”
林先生还真的去找了多来米,告诉他说,学生既然叫学生,就标志着不完美,要学习,要进步,否则学校办了干什么?直接组乐团算了,是不是?还有,别人的专业水平高,是他比你学得早,学习方法对,可是这不代表着你不如他,因为你是从零起步的,上升空间大,假以时日,谁比谁更强还是说不定的事。
林先生苦口婆心,多来米闷着个脑袋一言不发。林先生就不高兴了,走了。他可能还觉得多来米心眼儿小,容不得别人的优秀。只有我明白,多来米其实是自卑,他生怕别人因为可怜他才另眼看他。他要憋着劲儿地努力,要让自己优秀,要堂堂正正地跨进学校大门,而不留别人的一丁点疑惑。
这个世界上,如多来米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尊自爱的人,真的不是太多啊。
接下来的那个春天,在丹阳城东南的那个乐声缭绕的大宅院子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有一天,半夜里,青砖雕花的大门楼子下面,有人轻轻敲门。声音真的是很轻,敲几下,停一停,像是怕惊扰了院里的人,然后又敲几下,再停,再敲,小心翼翼,迟迟疑疑。
我父亲住的那间屋最靠大门,他睡眠又轻,来人敲前面几声时,他就听见了。他没有立刻起身开门,怕有土匪什么的冲进来。那年头,到处打仗,除了国民党、共产党,还有抗战时候留下来的忠义救国军,路霸湖匪,本地民团,反正是扛枪的人满地乱窜,哪里搞得清楚要进门的谁是谁。
可是敲门声响过两轮后,我父亲心生惊讶:如果是兵匪骚扰的话,哪里会有这么文文静静规规矩矩呢,片刻之内无人应答,早就该抬脚踢门,拿枪托子砸门了。
一直挨到来人敲过第四回门,我父亲才壮着胆子披衣起身,拿了手电筒,又特意找了一把小铁锤掂着,出去到门口。
父亲贴着门,先把两腿叉开,摆好迎战的架势,然后战战兢兢问:“是哪个?”
外面的人压低声音答:“先生,先生,请你开开门。”
这一声答,让我父亲彻底放了心:客客气气,礼数周全,兵匪们都不可能有如此教养。
开门之后发现,果然是个文弱书生,个子不高,穿长衫,背略微有点驼,戴一副白边眼镜,四十岁上下的模样。他身后还跟了个小年轻,倒是高高大大,一身短打,腰里面鼓鼓囊囊掖着什么东西,眼神机警,但是不言不语。
我父亲见来人态度和气,也跟着恭敬起来:“请问你……”
对方似乎对这个宅院熟门熟路,反手把大门关好,站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将房屋廊檐花坛小道一通打量,感慨万端地叹出一口气,才向我父亲询问多来米的下落。
他用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东儿。
我父亲一时想不起来谁叫东儿。他问来人:“贵姓?”
对方答:“免贵,姓师。”
“师”是偏姓,本地并不多见。父亲想起来了,多来米就姓师,大名师念东。
还有,这个人说话,带着明显的广东腔。还不完全是,比广东腔更古怪,像是外国人说中国话的那种腔调。
父亲恍然大悟,这应该是多来米的爸爸,那个归国抗日的南洋华侨,时隔多年,他回来找他寄养在岳父家的儿子。
说实话,判断出来人的身份后,我父亲当时并不高兴,甚至都想把客人赶出门去算了。他觉得这个当爸爸的太不地道,夫妻俩从国外回来,把两三岁的儿子往岳父家一扔,从此不闻不问。岳父家是汉奸他不知道?岳父家已经家破人亡他不知道?他儿子被小舅子藏进夹壁差点饿死他不知道?若是一切都不知道,他又凭什么为父为婿?
后来,把岑校长叫起来见了客人,坐下细谈,才弄清楚,多来米的爸爸正是因为刚刚得知一切,心急如焚,千难万险地从中共苏北盐城根据地赶来,要把多来米接走。
原来他夫妻二人当年归国参加抗战时,投奔的是延安而不是重庆,之后两口子被派往莫斯科学习收发电报的技术,再回国便到了上海,以一间英文学校为掩护,从事情报收集工作。世事艰难,境况险恶,他们自然不敢将幼小的多来米接到身边。当时多来米的大舅在南京汪伪政权做事,他的妈妈便有了借口时不时来往于南京和上海之间,以种种方便获取日伪秘密,再发报传送,为延安立下大功。
两年前,一九四五年,抗战进入全面反攻阶段时,情报往来越发密集,多来米的妈妈操作的电台因为频频发报而引起了日本宪兵的注意,有一天连人带机器被围困在阁楼,年轻的共产党员随即毁了电台,举枪自杀。多来米的爸爸那一天正好外出接头,躲过一劫。后来组织上就把他转移到苏北盐城的新四军总部,做对外联络工作。
怕给多来米带去危险,抗战这些年中,两夫妇都是通过多来米那个做生意的小舅打听儿子消息,捎来衣物玩具,从不敢贸然回到丹阳见面。及至妻子牺牲,多来米的爸爸悲痛无比,更是无法开口将这个噩耗通知岳父。此后,抗战胜利,国民党政府迁回南京,苏南苏北又归属于国共两党的两个阵营,大江阻隔,信息不通。大舅子被抓,老岳父去世、多来米侥幸无恙这几件事,身为共产党高官的师先生真的是刚刚得知,他第一时间就向组织做了报告,经更高领导批准,这才带着一个警卫员便衣出行,要来把这个可怜的孩子接去盐城。
那一年,国共之间虽有小规模摩擦,明面上还没有完全撕破脸皮,周恩来先生还住在南京梅园新村,旷日持久地做国共谈判工作,所以师先生对岑校长完全坦诚,因为他相信接纳了多来米的这位音乐教育家,不会介入两党之争,更不会对他个人有所图谋。
寒夜漫漫,两个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坐在后院楼上,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面对面促膝聊天,时而中文时而英文,一直聊到天亮。师先生把自己的身份和这些年中的点滴行迹,毫无保留地向岑校长袒露明白。校长则对多来米的母亲临死都没能再见儿子一面感慨唏嘘,以至泪湿衣襟。
我父亲那晚也没有再睡觉,他担心校长的安危,一直坐在楼下守候。师先生带来的警卫员,则是在屋外台阶上竖着耳朵坐了一夜。
父亲后来每提起那一夜,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一方面,他说他真的佩服多来米的爹妈,南洋归来,出生入死,舍家为国,也只有共产党人能有那样的完全彻底。另一方面,他又想不明白,即便横下心去为国牺牲,夫妻两个有一个不就行了?丢下年幼的独子,双双坚定赴死,舍得吗?值吗?没有后悔过吗?
“读书人啊,想的事情跟我们不一样呢。”我父亲自言自语。
天亮,父亲跑到前院厨房,跟厨子老张耳语几句。老张连连点头,开了他视为“宝库”的食橱锁,拿出五颗鸡蛋,做成香喷喷的荷包蛋,又盛了一大罐刚刚煮好的子粥,舀一小碗咸菜,放进竹篮,由父亲拎着送到后院楼上。五只荷包蛋,多来米爸爸和他的警卫员一人两只。岑校长陪客,不吃有点尴尬,减为一只,意思意思做个样子。老张掌管厨房大权,待客的算计上可真是精明到了家。
早饭一吃完,岑校长便吩咐我父亲锁上后院的大门,禁止闲人出入。校长说,若师生们问起,就说学校里有人生病,怕传染,先在后院隔离观察。岑校长是个谨慎的人,既然知道了多来米爸爸的身份特殊,安全起见,他不想弄得人人皆知。
至于多来米,吃完早饭,上课时间一到,岑校长就把他叫了过去,轻言细语交谈了好一阵子。事后回想,他是要对多来米说明他爸爸的身份和来意吧。但是那天早上,我是跟全校同学一样被蒙在鼓里的,一点儿预感都没有。我仍然跟在我父亲身边,替他打下手,一一地拭擦他那些工具和零碎小玩意儿,上油,打蜡,归置,以便他使用起来更顺手。我完全没有料到多来米很快就要跟他爸爸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这个同铺的朋友,再也听不见他的笨拙又有点荒腔走板的小号声了。
九点钟左右,岑校长扳着多来米瘦瘦的肩膀,从他们谈话的房间里出来了。因为师生们都在各自教室里上课,所以只有我注意到了多来米的不同寻常。我觉得他表情紧张,神色张皇,眼睛一直在东看西看,像是要寻找什么可供救命的东西似的。而且,他身体的动作,明显不是自己要走,是在被岑校长推着走。他们别别扭扭的,穿过中间的一进院落,一直往后院走过去。
我忽然警觉起来,后院里关着传染病人呢,岑校长为什么要把多来米带到那儿去?我想喊,怕惊扰了上课的师生,生生地把喊声压进喉咙,同时赶快丢下手里的东西,要追过去问个究竟。我害怕是岑校长急着要多来米去小楼里抄写一份乐谱,一时忘了楼里有传染病人这个茬。
我父亲一把拉住了我。他的五个手指用劲抠住我的手腕,说:“你不能去。”
我问为什么,后院里关的到底是谁?还有,今天他和老张两个人都有点鬼鬼祟祟的模样,出了什么事?
那年我已经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懂得对大人的行为察言观色了。这一个早上,我都感觉大宅院里的气氛怪怪的,不正常。
我父亲知道这事瞒不过我,我跟多来米同睡一张床,关系这么好,多来米要走了,大人总要对我有个交代。父亲便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我听。父亲说,只有一句话,嘴巴严实点,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闷在肚子里,万一漏了风,多来米和他爸说不定都走不出这个大宅院子呢。
我说,这个我明白,国民党一直在捉共产党的人,有一回我跟着老张去街市买粮,亲眼见到过,一根绳子,绑起就走了。
父亲点头,说你知道就好,知道轻重,才不会坏了多来米的事。
可是,我虽然把嘴巴闭得死紧,一整天没有见到多来米,没有听到他的动静,心里还是惦记得慌。怕他会哭,会伤心,会被他爸爸吼,被责打,甚至会被绑起来不给他吃喝。
父亲笑话我:“想到哪里去了?人家是嫡嫡亲亲的父子俩。”
我问:“那为什么多来米进去了不出来?”
父亲说:“小十年都没见过面,多来米怕是连爸爸两个字都叫不出口,不得在一起培养培养感情吗?”
这个解答倒是很合理。
可我还是不放心多来米。一次又一次,我抱起扫帚扫院子,扫着扫着蹭到后院门口,趴在紧闭的院门上听动静。后院小楼里静悄悄的,我不知道多来米和他爸爸在说些什么,他有没有开口叫他的爸爸。我希望他们两个人的感情迅速好起来,这对多来米有利。我又不希望多来米有了爸爸就飞快地忘记了我们,这会让我、我父亲、厨子老张和岑校长都伤心。
我就那么七想八想,心神不定。
午饭时间,我在饭堂门口翘首以盼,没有见到多来米。父亲拎着送饭的篮子从我面前擦身走过去,低声提醒我:“别乱看,他们都在后院里吃饭。”
晚饭时间,多来米依然没有出现。我不再等了。我想多来米一定已经适应了跟他爸爸的相处,父子两人可能正在相偎相依,有说有笑。
我在心里自言自语:好吧好吧,多来米开心就好,他才十三岁,他应该有个爸爸。
九点钟,学校规定的睡觉时间。洗漱过后,各人上床,叽叽喳喳一阵,骤然安静下来。小孩子都是倒头就着的,不过十来分钟,大家陆续进入梦乡,细碎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月光刚好从窗棂上方透进来,照亮了我的床铺。我辗转反侧,总觉得这张床板突然间大得空荡,让我很不习惯。我睁大眼,望着窗棂外晃动的树影。秋天了,树上的知了已经消失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猫到哪里过冬了?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好快,人也一天一天长大得好快,到什么时候我和多来米能够再见?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时候?
想着想着,脑子慢慢地不再转动,眼皮开始发沉,黏糊,我要睡过去了。
就在这时候,脚头的被子被轻轻掀开,灌进一小股冷风。接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身体滑了进来,避开我的已经发热的皮肤,乖巧地贴在床沿。
我蓦然惊觉,抬了脑袋,往床那头看。月光中,多来米也抬着头,脸白得发亮,一双眼睛乌溜溜不动,同样盯住我看。
“嗨,”我压低声音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睡觉。”他用口型回答我。
“你爸呢?你不是跟你爸睡的吗?”
“不习惯,睡不着。”他说了这一句。
我笑起来。他眼睛亮亮的,也对着我笑。
忽然之间,我心里无比放松,也踏实。放倒身子,头靠上荞麦皮灌的枕头,眨个眼皮的工夫吧,我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多来米再没有回到后院小楼。岑校长找他谈话,我父亲也劝他听话,他一直低个头,眼睛死盯着地面,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八匹马也拉不回头的模样。
我不清楚多来米的爸爸是什么时候走的,走的时候心情怎么样,遗憾还是恼火。反正到中午的时候,后院门又打开了,小楼里又有钢琴声飘出来了。
多来米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听课,抄谱,猫在小披屋里摆弄他的小号。不过,很明显,他的性格比之前活泼了很多,话也突然多了起来,有时候还会跟我们搅在一起戏耍打闹一阵。
我父亲说:“这孩子,有个爸爸跟没有爸爸还是不一样,心里有根弦松了呢。”
厨子老张却撇撇嘴:“个憨娃儿,有福不会享。他爸爸好歹是个官,跟过去的话,不比在这里挨冻受饿的好?”
我倒是能明白多来米,要换作我,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的爸爸,等于是陌生人啦,冷不丁要跟着他走,还要去到一个同样陌生的地方,心里这个弯儿肯定也是转不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