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爱尔兰的邮件(六)
学校开办的第三个冬天,经费越来越困难,我们的日子很难熬。
之前岑校长每月去南京一次,从教育部领取一点可怜的拨款,拿个皮包就能拎回来。后来不行了,要用一只藤箱子去装。再后来,他要带着我父亲去,两个人拿行李箱装着那些钱,连拖带拉地往回运。怎么对你们解释呢?通货膨胀懂不懂?就是钱一天比一天不值钱。打个比方,这个月一块钱还能买只鸡蛋,下个月要拿五块钱才能买到。
照这么飞涨的速度,再往后去南京领钱,不是要赶辆牛车才装得下吗?
岑校长是书呆子,只晓得发愁,不会变通。我父亲这方面要通透些,他很快学会了在黑市上换钱,每月去南京,经费一拿到手,赶快背到相熟的兑换小店里,换银洋。去时是大捆的纸钞,换回来少得可怜的银洋,掂量着节省着用,勉强维持学校的运转。
按照岑校长的办学原则,想让学生们在专业上出成绩,教员的薪水不能省,添置乐器乐谱唱片这些教学用具的钱不能省,聘请外教同样不能省。可是,这不省那不省,能省的是什么呢?无非吃的用的和穿的。
这就可怜了老张,他是管我们食堂采买的大厨,每一块银洋在他手里都能攥得出水。
我记得那一年秋天,南瓜成熟季,每天大锅里煮的都是这玩意儿,扒了籽,切成块,放油略翻炒,再抓进一把盐,大火咕嘟咕嘟一通炖,起锅前,撒一把葱花上去。闻起来倒还是香,吃到嘴巴里,却是水唧唧烂糊糊的,甜不甜咸不咸,到后来我们一见到南瓜胃里就要冒酸水。
为什么总是吃南瓜?便宜啊,一块银洋能买一大堆呢,淀粉又丰富,能当菜,还能当饭,填得饱肚子。
刚住进宅院时,满院子都是紫藤,葡萄藤,黄色的金银花,紫色的喇叭花,粉红的凤仙花,还有白菖蒲,美人蕉,香得让人打喷嚏的细叶兰,漂亮得很。两年之内,老张把院落改造得很彻底,紫藤和葡萄藤的架子上陆陆续续爬上了豆角和丝瓜,花草们一片一片地被挖起,扔掉,种上了青菜,包菜,洋葱,豆苗,黄昏时候一浇粪水,满学校都是臭烘烘的味。讲究情调的先生们向岑校长集体提抗议,不过岑校长在这件事上观点很明确:气味是一时,吃饱肚子才是王道。
没事的时候,老张还会在院子里瞎转悠,手里拿把大铁锹,这里挖一铲,那里捅个坑。他的眼睛,目光炯炯,钻地三尺,如同探照灯。我好奇,问他是不是想找到山里面才有的那种“何首乌”?他呸我一声说,何首乌管个屁用,他要找的是银洋。我笑话他,想什么呢?还有银洋随便埋在地下等他来挖的?他振振有词道,这个也不好讲,多来米不就在荷花缸底下挖出来一罐银洋吗?
他这么想,我就不好说什么了,毕竟人要有盼头活得才有趣。
冬至一过,要开始数九了。没有钱,这个冬天很难过啊。江南的冬天,一向冷得邪乎,有几个学生穿的还是小时候的棉袄,腰身袖子都短了一大截。腰身短倒还带得住,袖子短,手伸在外面拉琴吹号什么的,手指肿成胡萝卜,硬挺挺地打不过弯,无法操弄弦和键。还有,小孩子们一年比一年长得大,即便还是挤一张床,也得两副铺盖才合适。一切一切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岑校长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大片。
有一天,他终于下了大决心,破釜沉舟了,要把全校师生带到南京去,到教育部门口静坐,问责,讨经费。
从丹阳到南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总有八九十公里的路程吧。师生上百人,若是坐车去,来回路费也不是小数字。教务会上商量的结果,干脆全体步行,算是打出一手悲情牌。岑校长说,要打得教育部的老爷们不给经费心里不过意。另外,会上还决定了把学校里能带的乐器都带上,必要的时候演出个一两场,彰显我们的音乐特质。中国的学校众多,专门培养音乐人才的学校稀有,若是任由这样的学校自生自灭,中国这个国家的未来,也就不必抱什么希望了。
八九十公里的路,十三四岁的孩子们走,路上至少需要住宿三四个晚上,所以得带行李。师生们两两相助,一个人背铺的,另一个人就背盖的;一个人带干粮,另一个人便挎水壶。有些乐器,比方说大提琴和圆号,个儿大,还沉,岑校长专门雇了两辆骡车跟队运送,顺便也做收容。教务长带着我父亲打前站,号下每天住宿的地方:沿途的寺庙啦,祠堂啦,小学校的教室啦。那年头出门,日常需要基本上都是这么对付。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出门在外,吃口热饭特别重要。厨子老张的任务不轻省,煮饭的大锅得带上,三四天的粮米和油盐酱菜得带上,万一找不到架锅的大灶,还得就地垒一个,不容易。岑校长派给我的任务,就是给老张打下手,他背锅,我背锅盖;他垒灶,我递砖头;他烧饭,我添柴草。好在饭食很简单:到了驻地,架好锅,量出米,找老乡买筐青菜,洗洗切切,饭菜一锅煮,有油有盐,锅盖一揭热气蒸腾,师生们走得累了,围着大锅菜饭,就两根萝卜干,一人能干掉两大碗。
因为天冷,岑校长心疼年幼的孩子们,出发头一天,让大家睡到七点钟才起床,说是等太阳出来了再上路。谁料前两天下过一场雨,夜里道路上了冻,刚出发时路面硬邦邦走得还算轻快,约莫到了十点来钟的样子,太阳一晒,气温升高,冻土化成了稀烂的泥巴地,走起来一步一陷,简直像是在泥沼里跳舞。
泥泞也罢了,关键还滑,脚趾得用劲扒住鞋底,脚踝撑住,才不至于哧溜咕咚摔个屁股墩。提琴班的张豆儿摔过一次,当场哭成了泪人儿,因为他摔下去的时候全部身体都倒在了烂泥巴里,站起来后从头到脚被泥水糊住,活像稻田里捞出的蛤蟆,狼狈到让他无地自容。
岑校长觉得这样不行,一是走烂泥路太费体力,二是摔了跟头之后没法及时清洁,会让大家感觉崩溃。后来我们就改成起早出发,趁冻土未化时走上三四个小时,然后埋锅造饭,吃完就地休息。下午四点钟以后,西北风收干路面,再走三两个小时。
数九天气里,凌晨时分正是一天中最最寒冷的时候,从热乎乎的稻草地铺上爬起来,打开房门的那一刻,天地都冻住了,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田野里稀稀拉拉的麦苗,光秃秃的树枝,结着薄冰的河流,远处冻成灰白的农家房舍,一切都在朦胧天光里冒着凛然寒气,仿佛摘一片麦叶都能变成刀剑,刺得我们鲜血淋漓。
不过真走开了,身体也就热乎了。从嘴巴鼻子里喷出的热气贴着脸颊上升,凝结在睫毛和眉毛上,在结成冰珠的刹那,又被下一股热气冲化,仍然是微细水滴的模样。脸颊自然是红的,裸露在寒气中的鼻尖和耳朵也是红的,红到一定程度时便微微发白,发紫,这便是冻疮正在生成。晚上睡进被窝,皮肤一热,冻疮可是要人命的东西:不碰它吧,痒得让人五爪挠心,抓它一下吧,皮肤就像熟透的桃子皮一样溃烂开来,流脓,结痂,再溃烂,再流脓结痂,反反复复,搅屎棍一样讨厌,人对这东西毫无办法。
晚上睡觉前,老张都要烧上几锅热水给大家泡脚。泡完脚之后便是我的工作啦,我会拿着酒精药棉在各个房间各张草铺间视察,碰到脚底板上打了水泡的,我就原地坐下来,把他的脚搁在我腿上,拿根缝衣针挑开水泡,挤出脓水,取酒精药棉擦干,再拔他一根头发,拿针穿进水泡,打个结,留置。穿头发这个程序很重要,方便脓水随时流出来,否则的话,挑破的伤口很快又会愈合,再次形成新的水泡。
岑校长和几位先生脚上的水泡,都是我帮忙处理的。那年我十五岁,眼力好,做事果断,手脚也利索,每次操作,一针刺下去,稳准狠,加上拔头发穿水泡,两分钟能完事。整个学校里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多来米第一天走路,两只脚一共打了七八个水泡。抱着他的脚帮他挑破时,他紧张,也害怕,仰面朝天不敢看,两条腿绷直得像两根铁棍子。我问他疼不疼,他摇头,牙齿咬得死紧。后来我一针刺进去时,才发现他说不疼是假,实际上眼睛里已经蓄满了眼泪,硬是忍着才没流出来,真是又可怜又可笑。我帮他挑破了两个最大的,小一些的就不用管了,一觉睡过来脓包自己会吸收。
走到第三天,多来米有点不对劲,腿软,走路东倒西歪,脚高脚低像是踩棉花。我上去一摸他的头,滚烫,发烧了。我赶紧告诉岑校长。岑校长也没有办法,前不靠村后不靠店,现请郎中都没处请。岑校长就叫我陪着他慢慢走,还留辆骡车跟着我们做接应。
到傍晚,多来米实在支撑不住,满面通红,直喘粗气,离他稍近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滚烫。前面的大部队也不知道走出多远,身边只有一个老乡赶着骡车在旁边咣当咣当晃悠。我急了,怕天黑之后出事更不好办,就想让他坐到骡车上。可是骡车是满载,乐器啦铺盖卷儿啦粮草啦堆成了小山高,人上去根本无法落脚。我想个办法,从车厢底抽出两把垫乐器的稻草,搓了一根稻草绳,一头拴一个装大提琴的木盒子,挂在我自己脖子上,空出的地方用铺盖卷儿填平,让多来米躺上去。他那时候已经烧得迷迷糊糊了,我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完全不反抗。
走了大约个把小时,才到宿营地。卸下两把大提琴,我觉得脖子像要折断一样,肩膀也火辣辣地疼。脱了衣服我才发现,两边肩窝的皮肤全都磨破了。
营地设在一个规模挺大的寺庙里,打前站的教务长和我父亲号下了庙里的全部寮房用来安置师生们。老张煮了白米饭,还炒了青菜豆腐,大家都狼吞虎咽,只有多来米毫无食欲。我就请老张用锅底的焦锅巴烧了一大碗锅巴汤,黄澄澄的,香得很。端过去,多来米闷个头,咕咚咕咚连焦汤带饭米粒喝完了。老张竖着大拇指头直夸我,说我心细,会照顾人。
晚上多来米还在发烧。我怕我睡着了醒不了,衣服都没敢脱,找个小板凳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睡。他脸通红,身子动来动去,嘴里还嘟嘟哝哝说胡话。我听到他喊了几声“爸爸”。起初我以为听错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到“爸爸”这两个字。后来他又含含糊糊喊几声,我才确信喊的是这个。我当时心里很诧异,他既然心里还有“爸爸”这个概念,那一次爸爸来了为什么没有跟着走?
唉,小人儿也有小人儿的心思,小人的心思大人未必能弄懂。
半夜里,岑校长起床来看过他一次。我父亲和老张也来过。岑校长忧心忡忡说,如果到天明烧还不能退,就不能跟着大部队继续走了,他会雇辆手推车把我和多来米一起送回丹阳去。他还说,有我照顾多来米,他放心。
我不想被送回去。我觉得多来米也不想。离开大部队的日子会很孤独,况且我们也应该为讨要学校经费出份力。
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时,父亲曾经对我做过的事,就起身出门,拿脸盆端来一盆凉水,浸湿毛巾,绞干,搭在多来米的额头上。他皮肤烫得厉害,冰凉的毛巾搭上去,几分钟就变得干热。我不停息地给他换,浸水,绞干,再浸水,再绞干。水热了,端出去,重新换一盆凉水回来。
一夜之间,这样的动作重复了几十次。
我一点儿都没有感觉到困倦和劳累。那个夜晚,我的全部念头,就是祈望多来米赶快退烧,赶快好起来,别让岑校长把我们送回丹阳。
万幸,上天垂怜我们两个,到天亮时,多来米竟然奇迹一般出一身大汗,退了烧。他睁开眼睛看我,笑,很疲乏的样子。我也对他笑,我是庆幸这一个晚上没有白忙活。我出门,请老张把隔夜剩下的焦米汤热了热,他又是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碗。喝完,眼看着脸上恢复了元气,眼神也活泛起来,睡不住了,要坐,要起床跟上大部队走。
小孩子生病都是这样啊,来得快,去得也快,中间几乎没有过渡。
岑校长看他虚弱,不让他走路,要求他在骡车上再睡一天。不过,车上卸下来的两把大提琴,再出发的时候不在我的脖子上挂着了,一把被岑校长背走,一把挂在了我父亲的身上。
到了南京,我们借住在中山路上一间小学校的礼堂里。礼堂小,打上地铺,师生们都挤在一起,半夜起床的话,要从很多人的脑袋上小心翼翼跨过去。洗脸,刷牙,上厕所,不能像在野外一样随意找个地方蹲着了,得排队,守规矩。穿衣服,虽然找不出好的和新的,也要求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岑校长说,我们都是未来的音乐家,我们不是从乡下过来要饭的,是来堂堂正正讨要自己权利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要有文明人的样子。
我记得当年教育部是在一个叫作“成贤街”的地方,路不宽,建筑也算不上气派,一个大铁门进去,院落小小的,办公的楼房也是小小的,在冬天萧瑟的背景中,不知为何有一种寥落和破败的样子。我们早晨吃过早饭后,各人带上自己的乐器,排队走向教育部。沿途不少人看着我们,大概没见过这么多学音乐的孩子,也没见过这些花式繁多的西洋乐器,好奇吧。这些陌生的眼光没有让大家羞怯,反而给队伍中注入了自豪感,增添了背水一战的勇气。
因为岑校长一再强调要文明抗争,所以我们以临街的那道大铁门为界,几十个人分为两组,一左一右沿街而坐,打出了我们唯一的标语:请让我们吃饱,请给我们尊重。
天冷,风硬,地凉,坐不多久,我们就要轮番起来,跺跺脚,走动一下。多来米的病还没全好,我很担心他又被冻着。出发前老张把自己的棉帽扣到了多来米头上,帽子大,多来米脸小,看着就像竹竿头上顶了颗硕大的蘑菇。他站起来跳动时,大蘑菇也跟着跳动,一下又一下脱离他的脑袋,最终又准确无误地扣回他的头上,很让人发笑。
围观的人一直很多。有沿街居民干脆搬个凳子在门口坐着,边带小孩,边做生意,边等待着,大概以为我们最终会演奏一曲?还有人议论,说政府现在真是越来越不像政府了,连学校都养不起了。又说来这里静坐示威的可不止我们一拨,中学生大学生都来过,论原因,仗打得太多啦,世道太坏啦。
静坐引来了不少记者,拿着各色各样的相机,要拍照,要采访。岑校长东阻西拦,不让他们太多地接近我们。从本心上讲,他还是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大。学校还要办下去,学音乐的孩子绝对不能半途而废,跟政府闹崩了的话,对以后的办学没好处。
中午下班前,从小楼里出来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人,恭恭敬敬把岑校长请到楼里去说话。也就是半个钟头的工夫,岑校长又回到我们队伍里。他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看样子谈话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们后来才知道,跟岑校长谈话的是教育部的一个次长。他先是热捧岑校长,夸他为国培养音乐人才什么的,而后吐苦水,教育部的经费如何紧张,通货膨胀如何害人。最后请岑校长为国分忧,理解政府的苦处,还允诺会给我们学校格外下拨一笔经费,让岑校长劝退门外的学生。
这笔经费有多少呢?岑校长愤愤地说,就连买一学期所用的松香马尾书本纸张的钱都不够。
岑校长又说,看报纸就知道,政府的高官新贵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他们当中有人囤积那么多金条美钞,夜夜笙歌美酒,这是社会上人人皆知的事情。社会不患穷,患不公。
总之,中午的时候我们没有撤退。厨子老张事先给我们准备了干粮,是在南京街头买的大烧饼,每人两个。在寒风中吹了一上午,烧饼拿出来时冻得硬邦邦的,牙口不好的都咬不动。街上的居民看不过去,纷纷从家里给我们端来热汤水,有甜米粥,有鸡蛋花做的汤,有小馄饨,还有赤豆小元宵。阴差阳错,我们都吃到了在学校里吃不到的新鲜饭食。
饭后不久,来了十多个军警,拎着棍子驱赶学生。岑校长和几位先生奋力上前说理,拦截,完全没用。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军警们也真下得去手,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他们上去就拿脚踢,拿木棍打,非得赶散了不可。多来米躲得慢,头上也挨了一棍子,头昏眼花地倒在地上。我和张豆儿看见了,拼命奔过去,一人拉着他一只胳膊,把他拖到附近巷子里。还好,晕了一会儿,他又醒过来,站起来走两步,没大事。脱下老张的那顶厚棉帽看,头皮红了一片,肿起一个鼓包。若不是帽子抵挡,头破血流是一定的,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这让我们觉得很害怕。都是小孩子,没经过这样的大场面,完全没想到静坐也会有风险。
岑校长派人传达他的话,让我们都回驻地,暂时别出门。我想岑校长当时的内心一定是非常愤怒。可他是校长,有保护学生的责任,他不能让任何一个孩子有闪失,何况这些孩子还都是他的宝贝,是他为中国未来培养的人才。
第三天一早,岑校长带着教务长出门办事,走前关照大家,南京不比丹阳,地方大,社会复杂,让我们能不出门尽量不出门。于是这一天,大家都在学校礼堂原地休息。那时候的小孩子真听话,尤其学音乐的,天天关在学校里识谱练琴,关得人都迂了,也傻,让怎么样就怎么样,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等待的时间也不能浪费啊,况且乐器都还随身带着呢,于是大提琴小提琴还有铜管乐器什么的统统上阵,吹的吹,拉的拉,你来我往,高走低随,整个礼堂里乐声悠扬,此起彼伏,热闹得不行。
到课间,小学校里的孩子们鸟儿一样地飞过来,扒在门上,爬到窗户上,脖子伸着,嘴巴张着,眼睛瞪着,目不转睛地看,惊奇万分。上课铃响起,有些挤出人群走了,很快又补上来另一批,看得眼睛都粘在了乐器上。一直到任课老师们气急败坏地奔过来,一个一个地揪回教室去。
到下一节课时间,来了个穿棉袍戴眼镜的中年老师,满脸带笑,客客气气,说是他们学校的孩子们大多没有见识过西洋乐器和西洋音乐,被我们的学生迷住了。想跟我们商量商量,能不能随便给孩子们演奏几首,让大家长长见识,开开眼?
岑校长不在,指定的临时负责人是提琴班的申先生。申先生觉得既借住了人家学校的礼堂,给人家添了麻烦,人家提这个小要求也是合理的,就当是合奏练习呗,怎么个练不是练啊。申先生做主,答应了小学校老师的要求。
合奏表演定在午饭后。礼堂被我们的地铺占据了,表演场地便放在教室前面的走廊上,走廊有顶盖,聚音,比较像一个小舞台。饭前申先生召集大家商定了几首合奏曲,像《茉莉花》《彩云追月》《康康舞曲》《拉德斯基进行曲》,节奏明快,轻松活泼,适合小学生欣赏。又因为走廊空间狭小,坐不下太多乐手,就由申先生指定了四把小提琴,两把大提琴,两把小号,两支长笛,一根单簧管,一根双簧管,凑成一个临时乐队。
到了时间,小学生们自带板凳,叽叽喳喳地从各个教室出来,集合整队,按班级坐在走廊前面的操场上。学生们先还调皮,坐在板凳上你打我一下,我碰他一下的,嘴不停,手也不停。等到老师宣布音乐会开始,十来种乐器一齐奏响,场上突然间就安静下来,大家都专心地听,也知道有礼貌地鼓掌。虽说大多数孩子茫然,完全不懂曲目的名称和内涵,可是音乐毕竟还是有魔力的东西,你只要看见操场上那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从现在开始,一颗叫作“交响乐”的种子种植在他们心里了。
多来米没有上场,他还不是音乐学校的正式学生。他站在学校孩子的背后,怀里抱着他的小号,全神贯注听。他微微张着嘴巴的样子让我太熟悉了。在丹阳乡下,每次跟着学生们听课,听唱片,他总是这样,张开的嘴巴像是要把每一个音符吃进去,吞在肚子里,跟随着食物一起蠕动和粉碎,然后溶化分解,变成细胞,长进骨骼,成为血肉。
我走过去,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听。他回头朝我笑一笑,说了两个字:“真好。”
我点点头,也说:“真好。”
这就是我们对事物的全部看法:简单又明了。多来米一直不肯多言。其实也没必要多说一个字。
傍晚岑校长回来了,赞扬了申先生今天的果断和主动,然后告诉我们说,他一大早出门,跑了一天,拜访了好几个老朋友,谈的也是演出这件事。不过不是无偿的,是募捐演出,希望用这个机会把我们丹阳幼童音乐学校宣传出去,募集到经费,添加教具,延聘外教,至少不要因为钱的原因而降低了音乐人才的品质。
演出场地已经敲定,借用了金陵女子大学的礼堂。女大有音乐系,可以提供钢琴和一应演出器材。此外,宣传、广告、摄影、评论、扩大影响,所有必须做的,音乐系热心的师生们统统包圆。岑校长称赞说:“困境求破,女子们个个都是英雄。”又说:“我们和她们,是同船共渡的修行者。”
岑校长的话,我不是太懂,不过我明白悬崖面前有人肯拉上一把是怎么回事。我出国之后,一直都在关注金陵女大的消息,知道它后来跟金陵大学合并了,改成了南京师范大学。知道音乐系还在。音乐系一代又一代美丽热情的女孩子们还在。近百年中,那个古朴幽静的校园里,丝弦歌咏,永远都是叩击人类灵魂的绝响。
正式演出和为小学生临时凑数的合奏表演不是一回事,这次演出是专业汇报的性质,因此曲目要提前确定下来,印成节目单,乐队指挥也得跟乐手们有个磨合过程,还有出场人数,座次,排位,离校前没有带足而需要商借的乐器……很短的时间,千头万绪的事情。
一切的杂务,当然是交给教务长和我父亲协力完成。我父亲一直管理着全校的教学器材,能干,还心细,事事处处都能替岑校长考虑周到,是学校里绝好的总务人选。这就是一年之后,学校解散,岑校长应聘去台湾做事,别人可以不带,却一定把我父亲带在身边的原因。
音乐会执棒的当然是岑校长。岑校长毕业于奥地利萨尔茨堡莫扎特音乐学院,专业学的就是指挥,整合一台少年乐队演奏的交响乐,绝对是笃笃定定,游刃有余。我记得当年印在节目单上的那些曲目,大多是由岑校长敲定下来的,他对一般音乐会上的常规曲目烂熟于心,又了解自己学校的孩子,知道大家的水平,由他决定,最是合适。
那张节目单,演出完了我还揣在兜里,宝贝一样珍藏了许久。我记得里面有贝多芬《第九交响曲》里的第四乐章《欢乐颂》,有柴科夫斯基的《弦乐小夜曲》,有歌剧《卡门》的选段《斗牛士之歌》,有莫扎特的《费加罗婚礼序曲》,还有李叔同、冼星海、聂耳、贺绿汀的一些短曲,七七八八,排列了大半张纸,看起来挺有阵势。
钢琴伴奏,原定的乐手是学校钢琴班年龄最大的一个孩子,那年十六岁,长手长脚,模样像螳螂,六岁上琴凳,学了十年,基本功很扎实,岑校长对他信心满满。谁知合奏排练的那天,他不知道怎么打起了摆子,一会儿烧得滚烫,一会儿冷得筛糠。这情况自然不能上台。其余钢琴班学生,有风格稳健的,也有华彩绚丽的,各有特点,年龄却都偏小,岑校长怕他们把持不住,对付不下来一整场音乐会。踌躇之间,钢琴班老师季先生毛遂自荐,说他愿意顶替上场,算是解了一个围。
学校三个年级的学生,总共五六十个人,按说组一个交响乐队差不多也够了,可是合练那天往台上一坐,竟然稀稀拉拉零零落落。年龄小个子矮是一个原因,营养不好瘦伶伶不占地方是另一个原因。台上坐不满,没有气势,观众们搭眼一看就会觉得寡淡,潦草,印象分就要大打折扣。这情况之前没有想到,岑校长当场就有点发愣。还是我父亲帮忙出了个主意。父亲说,既然钢琴班的季先生上了,别班的先生们也都可以上啊,有几个上去几个,师生合奏,老少同台,更显众志成城。
岑校长沉吟一下,觉得这样的乐队组合倒也是不失其妙。这时候,他一眼瞥见孤零零站在台边的多来米,干脆招招手喊他过来,说:“你也上去。”又叮嘱一句,“有不会吹的,做个样子也行。”
多来米抬头看校长,有几分钟的时间一动不动,不知所措。后来他像是突然明白了校长的意思,一下子笑得脸上开花。他朝岑校长鞠个躬,到后台端个凳子,慌慌张张就往台上跑,很自觉地在管乐队的角落里占了个位置。
演出当晚,因为有金陵女大音乐系师生的帮忙,提前在南京各机关学校商界报界做了充分宣传动员,相干和不相干的商贾要员文人记者,真来了不少人,算得上是济济一堂。场中彩灯华服,笑语欢颜,完全不是我们在丹阳乡下忍饥挨饿的景象。相反,台上安静坐着的小乐手们,却是一个个面黄肌瘦,衣单鞋破,除了灯光之外,舞台上没有任何背景和装扮,朴素到寒酸,令人惊讶。
但是,当岑校长大步上台,鞠躬,转身,吸一口气,指挥棒猛然抬起的瞬间,一道阳光射向舞台,掠过台上每一个乐手的脸庞。世界被照亮了。曼妙悠扬的小提琴,如泣如诉的大提琴,千回百转的长笛,嘹亮激越的小号,加上恰到好处的钢琴声的衬托,美妙的音乐在舞台上荡漾澎湃,盘旋穿透,抹去了王子和贫儿的区别,使得这个礼堂里的时光停滞,万物安详。
整场演出中,我一直注意着多来米的表现。他不是学校里正式注册的学生,没有坐过科班,更没有舞台演出经验。他胆小,害羞,内向,寡言,活得封闭和边缘。可是当他坐在乐队中,目光紧紧盯住岑校长手里的指挥棒,专注而小心地吹奏他的小号时,他的全身上下,仿佛被包裹了一层朦胧而又圆润的光,他是蜷缩在光圈里的音乐之子,幸福,快乐,爱意绵长。
最后一个音符飞入夜空之后,场中掌声沸腾。岑校长转过身体鞠躬致意之后,掌声越发起伏如雷。于是返场。我记得是奏了一曲肖邦的《b小调马祖卡》,还有柴科夫斯基的《花之圆舞曲》。我的记忆之所以这么清晰,一是因为当时年轻,记性好,二是当年的那场演出,有点类似于贫瘠土地上开出来的一朵鲜花,开花的环境和花朵本身的美好反差强烈,让亲历现场的我们无法忘怀。
此后这一生,高水平的音乐会,世界顶级乐团的演奏,我不知道聆听过多少场次,听时激动,过后了了。时间不同,背景不同,带出来的感受完全不同。
这是后话了。
总之是,音乐会之后,我们多多少少募得了一些款项。我们的学校,因之得以喘息,又勉强延办了一年。
那晚步行回驻地的路上,寒风料峭,而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滚烫。一路上我们大声地唱了很多歌曲,有《松花江上》,有《五月的鲜花》,还有《放学歌》《大刀进行曲》什么的。反正是乱七八糟,想到什么唱什么,吼出来就觉得快乐。
我问多来米:“好吗?”
“好。”他回答。
我说:“真的好?”
他说:“真的好。”
我放心了。我想,我们两个在半路他发烧的时候没有中途折返,千辛万苦地坚持了下来,是做得太对的一件事。那布满荆棘的路走过去了,前面铺展开来的也许就是鲜花和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