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至极的祖先形象

(一)完美至极的祖先形象

周人祖先的形象如何?一言以蔽之,完美至极。在周人心目中,祖先既有功绩又有盛德,并且高大伟岸。此类描绘在金文及典籍中不胜枚举,兹取一例以说明。西周晚期的梁其钟铭云(以下铭文尽量用宽式写出):

梁其曰:丕显皇祖考,穆穆異異(翼翼),克哲厥德,农臣先王,得纯亡愍,梁其肇帅型皇祖考,秉明德,虔夙夕,辟天子,天子肩事梁其,身邦君大正,用天子宠,蔑梁其历,梁其敢对天子丕显休扬,用作朕皇祖考龢钟……用邵各喜侃前文人,用祈匄康娱、纯祐、绰绾、通禄,皇祖考其严在上,,降余大鲁福亡斁。(见左图)[5]

梁其钟(铭文)

梁其钟铭是比较典型的一例赞颂祖先、祈祷获福的青铜铭文。其中,“克哲厥德……得屯亡愍”是祖先之德行,“丕显”“皇”“穆穆翼翼”“文”“严在上”“”则是对于祖先形象的描述。梁其的先祖,既有德行,又有威仪,可谓无限完美。周人祖先的形象,在青铜铭文的描述中基本不出此套路,皆是德貌双全。关于周人祖先的德,学者们已进行过不少讨论,本文不拟对此进行专论,而侧重于对于祖先仪容方面的探讨。

对于祖先仪容方面的描绘,多见于西周中晚期青铜铭文中。此类铭文中,描述周人先祖形象的用语主要有“文”“淑”“皇”“丕显”“景”“”(或“”)“”(桓桓)“穆穆異異”“严在上”“烈”等。对其意略作分析:

“文”,是用于描绘先祖十分频繁的词汇。《易·系辞传》“物相杂,故曰文”[6],表示汇集众采,丰富而不单一;“淑”,《说文》“清湛也”[7],本意是形容水的清洁。淑与俶通,段注《说文》“俶,善也”[8]。“文”与“淑”既是对祖先形象的描摹,又带有品德方面的含义,形容祖先有综合之美。

“皇”“丕显”“景”“烈”“”“(粦)明”“”,则显示祖先的美、盛大与光明。皇,《说文》“大也”[9],《诗经·周颂·执竞》“上帝是皇”,毛传“美也”[10]。丕,大;显,《尔雅·释诂》下“显者,光明也”[11]。“丕显”是周人用以形容祖先的常用语,《尚书·康诰》“唯乃丕显考文王,克明德慎罚”,孔传即以“大明”释“丕显”[12]。景,《说文》“光也”[13];同时,景亦有大意。[14]烈,光、显之意,《诗经·大雅·思齐》“烈文辟公”,毛传“烈,光也”[15],学者指出“”与《诗经》诸篇中表示盛意的“芃芃”等音近,[16]而“集”读为薄,“乃双声叠语,犹云:蓬薄、旁薄”[17],亦为盛意。有学者指出非为状祖词汇,而是用以形容祖先降福之繁多。考诸辞例,仍当视为状摹祖先盛大之语。[18]明,又见于师鼎、尹姑鼎、史墙盘,其意为英明、光明。[19],读为“桓桓”,“桓桓”亦见于虢季子白盘、秦公簋等,为金文习语。《尚书·牧誓》记武王之语“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孔安国传“桓桓,武貌”[20]。桓桓是形容祖先威武的样子。总之,皇、蓬勃等一类语词都是说明祖先高大、光明、威武。[21]

“穆穆翼翼”“严在上”则表示祖先恭敬庄重威严的样子。“穆穆”,恭敬。《尚书·吕刑》“穆穆在上,明明在下”,穆穆,敬也;“異”,假为“翼”,《尔雅·释训》“翼翼,恭也”,指态度的严谨恭悫。“严”,徐中舒先生指出当读为《论语》“望之俨然”之“俨”,有庄矜之意。[22]《诗经·小雅·六月》“有严有翼,共武之服”,毛传释其为威严。[23]

对于祖先形象的描述相对有特点的是史墙盘。盘铭中,墙就周先王及墙之每一位祖先都进行描绘,对周先王的描绘是“圉武王……宪圣成王……肃哲康王……弘鲁昭王……祇穆王”[24]圉,意谓强御,多力;宪圣,表兴盛通达之貌,此处指成王的盛大通智;[25]肃哲[26],恭敬通达;弘鲁,鲁,亦为大意,指弘大,壮美;祇,恭敬光明。[27]关于墙之先祖,铭文谓“青幽高祖,在微灵处……通惠乙祖……子□粦明……㝬犀文考乙公,遽(兢)爽得屯”。墙的高祖是“青幽”的,“青幽”,学者释为“静幽”,指沉静、安闲。乙祖“通惠”,即通达仁惠,这算不得形容方面的描摹,是品性方面的叙述;墙的父亲则是“㝬犀”。㝬,典籍中往往作为“舒”,舒,《说文》“伸也”[28]。《诗经·陈风·月出》“舒窕纠兮”,毛传“舒,迟也”[29]。犀即“遟”,亦即“迟”,《礼记·玉藻》“君子之容舒迟”,孔疏“舒迟,娴雅也”[30]。《后汉书·韦彪传》“虽进退舒迟,时有不速,然端心向公,奉职周密”[31]。因此,祖先的形象是安静、娴雅、高贵的。

概括起来说,祖先的形象,显著特征是又大又光明又美好,由生者的眼中望去,俨然威重,却也不失宽和、喜乐。

不难看出,铭文对于祖先形象的描述,尽管加之于宏伟高大等赞颂,但语汇并不丰富,这种情况不完全是由于青铜铭文体例所限而导致的。事实上,在传世文献中,被奉为神明的祖先,对其形容描绘的词语同样比较单一、统一。如《尚书·无逸》记述周公描述文王“徽柔懿恭”,指文王和柔美好而恭敬。《诗经》中保存的西周诗篇中对于祖先形容的描述有“穆穆文王”[32]“文王烝哉”“皇王烝哉”“武王烝哉”[33]“骏惠我文王”[34]“烈文辟公”[35]“天子穆穆……假哉皇考”[36]“於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37]“桓桓武王”[38]等,所用词语与青铜铭文相似,主要是描绘祖先的高大、俊美。

周人对祖先形象的描述,完全是从赞颂的角度着手,显而易见,其与祖先实际形象存在差异。这表明周人描绘祖先形象时有所构造,有所提炼,进而有所升华。对于逝去的祖先形象予以升华,于情于理都易于理解。不过,周人所描绘出的祖先形象套路固定,格式凝固,显然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祖先进行的状摹,换言之,周人所描摹出的祖先形象并不具有个性。这种不注重个性、大众面孔的祖先描写方法,似乎表明后人其实并不意在描绘出祖先的真正特征,即具体的祖先形象之于周人好像并不是第一要素,反而是一些其他因素在祖先形象的描绘中显得特别重要。如高大、威严等等,这样的形象广为周人所接受,成为所有祖先形象的共有特征,无论王或贵族。因此,周人在描述祖先形象时,刻意地有所选择、强调和安排,将心目中的祖先形象演绎、美化为高大、盛大、光明、威严、宽和、沉静、娴雅。这些形象是周王或周贵族们祖先所应当具有的形象,[39]是在理想的境界中,所有的周人祖先都应当具有的形象。[40]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祖先形象的描绘多见于西周中晚期以来的青铜铭文,表明周人对祖先形象所形成的观念应当是在那时期固定下来的。事实上,对祖先形象的设计在周初即已有初步的概念,如天亡簋记述“王祀于天室……衣祀于王丕显考文王,事喜上帝,文王监在上,丕显王则省”[41]。在周初人的观念中,文王在天上,盛大又显赫。应当说,周人对祖先形象的描绘滥觞于此。同样是在西周早期,周人开始以“文”“皇”等美好的语词描写祖先,这类用语此后频繁地用于对祖先的描摹中。对祖先形象进行描摹,是周人由自己的文化传统出发所进行的创造。目前所见殷金文中,尚未见对祖先形象描述的内容。周人回忆殷人先祖,曾谓“殷王中宗,严恭寅畏”[42],但这类记述出于周人之手,因此,对于祖先形象进行描述、赞颂,始自周人。[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