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对于先祖的共同想象

(四)结语:对于先祖的共同想象

就整个周代社会而言,观周人庄严的祭祀仪式,品其虔诚的祭祖辞语,可以充分感觉到周人对祖先的尊崇以及依赖。殷人虽然亦崇拜祖先,且祭祀中或有可能用尸,[101]但尚无有关祖先形象的描绘。殷人以干支称呼祖先,祖先符号化的色彩十分浓厚。尚文的周人则对于祖先的形象有了更多的想象,并将其付诸文字,传递出更多的感情色彩和信仰意识。

周人对祖先形象的描述,始于周初,而多见于西周中晚期。周人所描摹的祖先形象,反映了周人整体意识中对于祖先的缅怀与崇敬。周人描绘出的祖先形象往往不具有个体特性,他们容貌雷同、性情相似,是周人集体意识的产物。借用文化史家的理论来说,周人的祖先形象其实是“集体的想象”或“共同的想象”。他并不是周人的伪造,反而是在追思之虔诚、崇敬之高远的情境中构造出的。具体而言,他是周贵族在周文化的背景中酝酿、铸造的,他汇聚了周人至少是周贵族的价值观念、信仰观念,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他们对理想人格的设想。这一想象性质的祖先形象,在周代社会中发挥其作用:周人祖先完美的形象本身就超越现实中人,对现实中人享有权威。加之其光明、高大,像天一样,传达出一些特别的意义,更加令世俗中人顶礼膜拜。不言而喻,当周之子孙祭之如仪时,这一固定的祖先形象所起到的作用无疑强化了周人对祖先的认同,由此进一步确认和增强了家族共同意识,促进了周人家族、周代社会获得统一的道德性和整体的凝聚性,从而达到长治久安之效。

【注释】

[1]《礼记正义》,见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92页。

[2]关于祭祀时思念祖先的形象,《礼记》中多有记述。如《玉藻》说“凡祭,容貌颜色,如见所祭者”,《祭义》谓君子祭祀时,“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是故先王之孝也,色不忘乎目,声不绝乎耳,心志嗜欲不忘乎心”,祖先的动作举止、容色声音皆盘旋于生者的脑海中。不仅如此,斋戒之时,心中也必存乎祖先之形象:“齐之日,思其居处,思其笑语,思其志意,思其所乐,思其所嗜。”见《十三经注疏》,第1485页、1592页。

[3]《仪礼·士虞礼》郑玄注,《十三经注疏》,第1168页。

[4]如徐中舒:《金文嘏辞释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6本1分,1936年,又收入《徐中舒历史论文选辑》,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赵伯雄:《周人的先王崇拜》,《西周史论文集》,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年;晁福林:《试论春秋时期的祖先崇拜》,《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95年第2期;王人聪:《西周金文“严在上”解——并释周人的祖先神观念》,《考古》1998年第1期;刘源:《商周祭祖礼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

[5]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00188,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以下简称《集成》,本书所引彝铭拓片,除特别注明者外,均出自此书。

[6]《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第90页。

[7]《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50页。

[8]《说文解字注》,第370页。

[9]《说文解字注》,第9页。

[10]《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89页。

[11]《尔雅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573页。

[12]《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第203页。

[13]《说文解字注》,第304页。

[14]《诗经·小雅·楚茨》“以介景福”,郑笺“景,大也”。《十三经注疏》,第467页。

[15]《左传》哀公二年“烈祖康叔”,杜预注“烈,显也”。《十三经注疏》,第2157页。

[16]徐中舒:《金文嘏辞释例》。

[17]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06页。

[18]关于之释,主要有两种意见,一种以为用以形容祖先之威严盛大,一种以为是祈祷祖先降福繁多之辞(详见陈英杰:《西周金文作器用途铭辞研究》上,北京:线装书局,2008年,第374—378页)。后一种意见辨析之意甚详。但是,若细审有关辞例,则集之意未必如学者所说为描述祖先降福繁多之语。如善夫克盨谓“克其用朝夕享于皇祖考,皇祖考其集,降克多福”(《集成》04465),“”紧随祖考之后,此一格式,金文中常见的是“皇祖考其严在上”。因此,此处“”用法如“严在上”,当为描绘祖先词汇。此外,“集集”之后常随有“降余多福无疆”之语,“无疆”本已说明祖先降福绵延不断,似不需要再以“”修饰祖先所降之福。此外,金文中重叠之四字形容词往往置于所修饰对象之后,因此,应为状祖词语,形容祖先威严盛大。

[19]关于字之释,陈梦家先生释为“瞵”,指耳目聪明,见《西周铜器断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135页;唐兰先生释为“令”,见《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徵》,第457页;李学勤先生认为假为“灵”,见《论史墙盘及其意义》,《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于豪亮先生释“粦明”为精明,见《陕西省扶风县强家村出土虢季家族铜器铭文考释》,《于豪亮学术文存》,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3页。

[20]《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83页。

[21]有关祖先盛大威猛的描述很可能与武事有关,上举《尚书》即为一例。又如郘黛钟称颂自己“余颉颃事君,余狩武”(《集成》00225)。“颉颃”为形容人臣勤奋之貌,“武”犹持勇,即文献中之“执勇”,义为可服勇武之人,皆与武事有关。

[22]徐中舒:《金文嘏辞释例》。

[23]《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424页。

[24]《集成》10175。

[25]《中庸》“宪宪令德”,郑玄注“宪宪,兴盛之貌”。见《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628页;圣,《说文》“通也”。见《说文解字注》,第592页。

[26]“肃”字之释见徐中舒《西周墙盘铭文笺释》,《考古学报》1978年第2期。

[27]徐中舒:《西周墙盘铭文笺释》;马承源释为“庄敬而安和”(《商周青铜器铭文选》三,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55页)。

[28]《说文解字注》,第160页。

[29]《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378页。

[30]《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485页。

[31]《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919页。

[32]《诗经·大雅·文王》,《十三经注疏》,第504页。

[33]《诗经·大雅·文王有声》,《十三经注疏》,第526页。烝,美。

[34]《诗经·周颂·维天之命》。骏,假为俊,英俊有才能;惠,仁慈。

[35]《诗经·周颂·烈文》烈,光明;文,有文采。

[36]《诗经·周颂·雝》,《十三经注疏》,第594页。

[37]《诗经·周颂·武》,《十三经注疏》,第597页。

[38]《诗经·周颂·桓》,《十三经注疏》,第604页。

[39]在青铜铭文与传世文献中,描述祖先形象的用语,既用于周先王,也用于贵族之先祖,其间并无特别区分。

[40]周人将古典的美德赋予祖先的形象中,使得祖先的形象如此完美。周人祖先形象所折射出的周人崇尚的美德,当然与周人所处的社会结构息息相关,在此不作深论。

[41]《集成》04261。

[42]《尚书·无逸》,《十三经注疏》,第221页。

[43]在卜辞中,有关于殷人用尸的记载,郭沫若曾指出“丙午贞,酒尸,册祝……祝”“似可为殷人用尸之证”,见郭沫若《殷契萃编》第519条,北京:科学出版社,1963年,第494页。若果为如此,则殷人在祭祀祖先时,也需要有祖先之形象以寄托情感,且周人用尸之礼实与殷人礼俗有关。但甲骨卜辞和商代彝铭中,尚未见到如同周人那样描摹祖先形象者。

[44]《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41页。

[45]《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54页。

[46]《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01页。

[47]《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918页。

[48]《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522页。

[49]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99页。

[50]《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463页。

[51]《三国志》,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465页。

[52]《左传》隐公三年,《十三经注疏》,第1724页。

[53]吴毓江:《墨子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180页。

[54]引自卢辩注《曾子立事》,转引自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8页。

[55]阮元注:《曾子十篇》(清经解本),上海:上海书店,1985年,第267页。

[56]《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第2481页。

[57]《左传》僖公二十三年,《十三经注疏》,第1816页。

[58]《诗经·小雅·南山有台》,《十三经注疏》,第419页。

[59]君子是否能够在日常中保持安舒之气,甚至成为春秋时人评价人物的准则,如《左传》昭公元年记载子羽评价时贤曰:“叔孙绞而婉,宋左师简而礼,乐王鲋字而敬,子与子家持之,皆保世之主也。齐、卫、陈大夫其不免乎?国子代人忧,子招乐忧,齐子虽忧弗害。夫弗及而忧,与可忧而乐,与忧而弗害,皆取忧之道也,忧必及之。《大誓》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三大夫兆忧,能无至乎?言以知物,其是之谓矣。”(《十三经注疏》,第2020页)其中的国子、子招、齐子则由于忧而弗乐,被判定为不免于祸患。

[60]这一点,张怀通先生在论文中亦有提及。见《西周祖先崇拜与君臣政治伦理的起源》,《河北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4期。

[61]王夫之:《诗广传》,收入《船山全书》第三册,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481、485页。

[62]《诗经·大雅·桑柔》郑笺,《十三经注疏》,第558页。

[63]高亨:《诗经今注》“文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71页。

[64]《集成》04317。

[65]Irene J.Winter,“What/When Is a Portrait?—Royal Image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53,No.3,September 2009.

[66]T.Oman,“The Godlike Semblance of a King”,in Ancient Near Eastern Art in Context,edited by Jack Cheng and Marian H.Feldman,Leiden,Boston,2007,p.162.

[67]钱穆先生在讨论中西文化差别时,曾经论述了中西对于外在形象理解上的不同,他说:“西方文化精神总倾向于求在外表现,这种表现主要在物质形象上;这可说是文化精神之物质形象化。其长处在具体、凝定、屹立长在,有一种强固性,也有一种感染性”“西方文化总会在外面客观化,在外在物质上表现出它的精神来。因此一定会具体形象化,看得见,摸得着,既具体,又固定,有目共睹,不由不承认它的伟大有力量”,中国文化“亦可说它没有一个客观外在具体而固定的物质形象可作为其历史文化的象征”。其观点对于了解早期历史发展中,东西方对于形象刻画所表现出不同的观念很有助益。见钱穆《从东西历史看盛衰兴亡》,《中国文化丛谈》第一册,台北:三民书局,1993年,第8、12、17页。

[68]《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469页。

[69]《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36页。

[70]春秋以来特别是战国时期,人们对祖先形象描绘减少,甚至对祖先祭祀减少,或许与社会中人们对鬼神存有疑问有关。如《凡物流形》说:“鬼生于人,奚故神盟?骨肉之既糜,其知愈障,其缺奚适?孰知其强?鬼生于人,吾奚故事之?骨肉既糜,身体不见,吾奚自食之?”(见《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35页)是说人死后既然骨肉身体俱陨,就不需要再祭祀之。如此,对祖先的祭祀、崇拜必然削弱。

[71]《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457页。

[72]《礼记·曲礼》上,《礼记·玉藻》,《十三经注疏》,第1230、1485页。

[73]《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230页。

[74]《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469页。

[75]如《礼记·祭统》谓“及入舞……以乐皇尸”,“皇”用以形容尸的威仪。见《十三经注疏》,第1604页。

[76]《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37页。

[77]《诗经今注》,第411页。

[78]《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38页。

[79]见高亨《诗经今注》,第411页。

[80]《说文解字注》,第503页。

[81]《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37页。

[82]事实上,对生者形象进行描述,在西周中晚期的青铜铭文中,即可见到。如西周中期钟“桓桓,夙夕圣爽”,西周晚期井人钟铭谓“()穆穆秉德,宪宪圣爽”,西周晚期虢季子白盘铭谓“桓桓子白”。在春秋时期,对于生者的描绘更为常见。

[83]《集成》04315。

[84]李学勤:《论秦子簋盖及其意义》,《故宫博物院院刊》2005年第6期。李先生并指出器主当为秦文公太子,即静公,时为春秋早期。

[85]《集成》00150。

[86]《集成》00245。

[87]《集成》02811。

[88]关于圅字,又有释为“弘”者。但“弘”与其后的“恭”“舒迟”不相搭配,此处取马承源先生之释(《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424页)。

[89]淑,意为善;阑,《尔雅·释言》阑为闲也。獸,假为悠,闲闲悠悠,从容自得的样子。王子午钟铭文之释,可参赵世纲、刘笑春:《王子午鼎铭文试释》,《文物》1980年第10期;伍士谦:《王子午鼎、王孙诰钟铭文考释》,《古文字研究》第9辑,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董楚平:《吴越徐舒金文集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

[90]《集成》00261。

[91]《集成》00276。

[92]小心,马承源先生隶定为“”,即悄,忧劳之意(《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第543页);,通齐,《礼记·玉藻》“庙中齐齐”,郑玄注“齐齐,恭悫貌也”(《十三经注疏》,第1484页)。

[93]《集成》6010。

[94]此处之箱,各家隶定不一。唐兰先生释为“类”字(《〈五省出土重要文物展览图录〉序言》,《唐兰先生金文论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第76页),今从之。

[95],假借为“齐”,义同庄敬;假为“嘉”,整肃;亹亹,《诗经·大雅·文王》“亹亹文王,令闻不已”,毛传“亹亹,勉也”(《十三经注疏》,第504页)。“息害訢(畅/扬)”,悤与聪同;害,于省吾先生读为介。《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杨注“介然,坚固貌”;訢,欣;遊遊,即悠悠,自在的样子;霝即灵,善也;颂,陈秉新先生以为是“容”之本字;讬,马承源先生以为假为“姹”,《玉篇》“女部”姹,美女也。陈秉新先生认为假为“度”。此处从马承源先生释;商,彰。铭文之释参陈梦家:《寿县蔡侯墓铜器》,《考古学报》1956年第2期;郭沫若:《由寿县蔡器论到蔡墓的年代》,《考古学报》1956年第1期;于省吾:《寿县蔡侯墓铜器铭文考释》,《古文字研究》第1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马承源主编:《商周青铜器铭文选》四;陈秉新:《寿县蔡侯墓出土铜器铭文通释》,《楚文化研究论集》(二),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崔恒昇:《安徽出土金文订补》,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

[96]如卫侯飨苦成叔,相礼的宁惠子就预言“苦成家其亡乎!”(《左传》成公十四年)其中原因就是由于苦成叔没有威仪。春秋贤者叔向在告诫他人时也说要“慎吾威仪,守之以信”(《左传》昭公五年)。将威仪的重要性,提到如此的高度。

[97]《说文解字注》,第170页。

[98]《集成》02833。“肖”字从徐中舒先生释,见《禹鼎的年代及其相关问题》,《考古学报》1959年第3期。

[99]F.Ilchaman,Titan,Tintoretto,Veroness:Rivals in Renaissance Venice(Boston,2009),esp.197—200,转引自Irene J.Winter,What/When Is a Portrait?—Royal Images of the Ancient Near East.

[100]铭文分别见:虢叔旅钟,《集成》00238;禹鼎。

[101]有关商人用尸的研究,见曹锦炎:《说卜辞中的延尸》,《徐中舒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连劭名:《殷墟卜辞所见商代祭祀中的“尸”和“祝”》,《徐中舒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成都:巴蜀书社,1998年;葛英会:《说祭祀立尸卜辞》,《殷都学刊》2000年第4期;方述鑫:《殷墟卜辞中所见的尸》,《考古与文物》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