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之源:“上帝降德”与“祖考之德”
征之文献,可知周人并不曾确凿地说明德的来源。然而细绎相关论述,则显见在周人的观念中,德确有其源。周人认为,德的来源主要有两个途径:一,天或上帝;二,祖先。
西周青铜铭文显示,当时人们认为德的重要来源之一是天、上帝。西周中期史墙盘谓:“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敷佑上下。”[11]铭文意谓文王开始做到了政事和谐,上帝降懿德大定,普有天下。盘铭清晰显示德降自上帝。同类铭文还有西周中期钟:“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甹,匍有四方,匌受万邦。”(《集成》00251)是说在很古远的时代,上帝赋予文王以“德”,文王遂广有四方,汇合万邦。西周晚期的毛公鼎则谓“丕顯文武,皇天引厭厥德,配我有周,膺受大命”(《集成》02841),称颂光明伟大的文王、武王,上天长足其德,当受大命。[12]周人德之观念的产生,与其天命观紧密联系在一起。出土于陕西宝鸡的西周早期何尊(《集成》06014)铭文表明,周初之时,周人即已将天命与德联系起来。但由上述墙盘等铭文看,周人明确德由天、上帝所降,或是在西周中期以降。铭文中的懿德,学者多根据传世文献,从古注释家之说,将其理解为文王美德。然而,铭文谓“懿德”由上帝所降,显然这个“德”不是由个人内在所生发出的情感、意识,它外在于人,与“内得于己”之德还有差距,很难说“懿德”就是文王美德。另外,西周金文和周代文献中有“求德”之说,既“求”而得之,则不可说“德”为内在之德。西周中期的㠱仲觯“匄三寿、懿德、万年”(《集成》06511),匄,求也。《诗经·周颂·时迈》亦谓“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德”由所求而来,那么这个“德”仍然是外在之德。
以上毛公鼎等三例铭文中的“德”,还不完全具有后世道德之义,但可以明确的是,德是天、上帝赐予文王、武王,而非文王、武王天然具有德行。德由天降的观念至春秋战国时期仍然可见,清华简《周公之琴舞》说“天多降德,滂滂在下”[13],滂滂,盛大之貌,是说盛大之德从天而降。孔子甚至也曾说过“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14]表达出德由天生因此而具有绝对性的意义。[15]可以说在周人的观念中,德由天降,天是德的重要来源。
那么,在天之外呢?天之外,周人观念中德的另一来源,就是先祖。西周彝铭多有称颂祖考“克哲厥德”“秉德恭纯”之语,表明祖考为德的拥有者。例如西周晚期大克鼎载:
大克鼎(铭文)
克曰:穆穆朕文祖师华父,聪襄厥心,宇静于猷,淑哲厥德,肆克恭保厥辟恭王,谏辥王家,惠于万民,柔远能迩,肆克□于皇天,□于上下,纯亡愍,赐赉无疆,永念于厥孙辟天子。(《集成》02836)
克追美其祖师华父种种善行懿德,谓其“淑哲厥德”。“淑哲厥德”“克哲厥德”“穆秉明德”“秉德恭纯”类状祖考之语习见于西周铭文,如西周中期伯簋、善鼎、师望鼎(分见《集成》04115、02820、02812),西周晚期梁其钟、井人
钟(分见《集成》00187、00109)、逨盘、四十二年逨鼎、[16]虢叔旅钟(《集成》00238)等等。彝铭中的“淑”为美善之意,[17]或用为动词,意为修善。“哲”,《说文》训“知也”[18],《尔雅·释言》谓“智也”[19],义同明。“淑哲厥德”指先祖修善、明察德;“克哲厥德”义与之类似,指先祖明其德;“穆秉明德”,指先祖庄重地持守明德;恭纯,与“秉德”并列,恭有奉、承之义,[20]纯则有美、善义,[21]“秉德恭纯”指先祖持德受善。生者称颂祖考修善、明察其德、秉持明德,显然祖先是有德之人。
然而,祖先之德又是从何而来?文王、武王之德由天、上帝所施予,但祖考之德的来源是什么,周人却没有明确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祖考并不是天然地具有德行,因为文王、武王那样的圣王也并非天生有德。或许可以推想,冥冥中,周人以为祖先之德亦与天有关?周人认为,先祖去世之后在天上。周贵族之祖考尽管并不如周先王一般配天帝、在帝廷、在帝左右,[22]然而周贵族常常宣扬前文人“其严在上”[23],即已说明在周人的心目中,去世的祖先其实是如同周先王一般,在天上的。先祖既在天上,其德是否可由天赋予?不过,周人却从未宣谕先祖之德由天而来。质言之,关于祖考之德的来源,周人并未有明确的思路。
天、帝与祖考是德之重要来源,天之德与祖考之德的内容是什么?
由墙盘、钟、毛公鼎诸铭文看,天、上帝所降与文王、武王之德,就是铭中所说的“敷有上下”“匍有四方”“匌受万邦”,即广有天下、溥天大定,实际就是文王、武王所得到的君临天下之权。[24]可堪注意的是,上帝、天所施予的德,仅限于达致文王武王,而不传递于一般贵族。因此,周人虽然在意识中十分明确天是德的来源,但天启之德并不提供一般周人获取德的有效途径。
大克鼎(器)
与天之德不同,祖考之德包含有别样的因素,它主要体现了祖考之精神素质和操守品行。揆诸铭文,祖考之德主要包含两方面因素:第一,品格气质方面的因素。[25]如大克鼎(见左图)铭文赞美祖先“穆穆朕文祖师华父”,“穆穆”,祖先恭敬庄重之貌。[26]“聪襄厥心,宇静于猷”,意谓先祖其心也明,且有大谋略。[27]梁其钟谓皇祖考“穆穆巽異(翼翼)”,褒美祖考庄重谨慎。[28]这些内容皆是对祖先性格气质的描述。第二,祖先功勋方面的因素。西周铭文多称扬祖先功勋卓著,辅翊天子,克定四方,可谓“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中庸》)。如大克鼎赞颂先祖“肆克恭保厥辟恭王,谏辥王家,惠于万民,柔远能迩,肆克□于皇天,□于上下,纯亡愍,赐赉无疆”,意谓先祖师华父敬辅其君恭王,安正周邦,[29]和顺万民,安远而善近;恭敬上下神祗,[30]有厚美而无忧。[31]再如,西周中期单伯昊生钟歌颂先祖“丕显皇祖、烈考,速匹先王,恪堇大命”(《集成》00082)。逨、匹,皆为辅助之意,“恪堇大命”则指辅佐周王恭受天命。[32]梁其钟追念先祖“农臣先王,
纯亡愍”,谓先祖勉力辅弼、臣事周王。[33]此类铭文甚夥,不赘举。总之,祖先之德的另一重要因素是生时效力王室、出纳王命、捍御王身,为王之股肱,可称之为“政德”[34]。
尤与天之德不同的是,祖考之德可以传布和散播,施及子孙,从而使生者、后人也具有拥有德之可能性。但祖先之德并非自然传递至子孙,它需要子孙效法祖先、模仿祖先,这样一种成德的路径,就是周人自誓的“肇帅型祖考之德”。“肇帅型祖考之德”意谓子孙敬敏地以伟大的祖考为效法对象,遵循祖考之行。[35]可以说,“肇帅型祖考之德”意味着周人对于德之来源、对于修德具有了最初的思考。[36]包含有“肇帅型祖考之德”语的一类铭文通常格式一致、路数固定:作器者先颂扬祖先“克哲厥德”或“穆秉明德”——此为溢美祖先部分,接以作器者自誓“不敢弗帅型皇祖考之德”——此为过渡、转折语,转折至生者部分——生者宣誓绳其祖武,其中蕴含有生者自我期许的意味。此类铭文甚多,毋庸遍引,惟以西周中期番生簋盖铭文(见左图)为例:
番生簋盖(铭文)
丕显皇祖考,穆穆克哲厥德,严在上,广启厥孙子于下,于大服。番生不敢弗帅型皇祖考丕丕元德,用
大命,屏王位,虔夙夜,溥求不朁德,用谏四方,柔远能迩。(《集成》04326)
番生首先赞许祖先有德,祖先在上,荫翳后人,广泛地启迪在下之子孙,升于大服,职事王家。[37]接着,番生表白自己不敢不以祖考之大德为典范。接续祖考之德后,番生用以申固大命,[38]辅佐周王,日夜虔敬,[39]大求明德,以正四方,怀远善近。[40]可以看到,作器者宣称“不敢弗帅型皇祖考丕丕元德”,意味着祖考之德可通过效法传递至生者,生者进而将其发扬光大、荣耀祖考。番生簋等一类铭文显示,由祖先所传递的、生者所赓续的德皆是围绕定大命、屏王位而施展,生者则无不以继承祖考之德、奔走今王、赋政于外而自任,这是西周贵族型效祖先的重要内容。
在“帅型祖考”之外,西周金文亦常见祖考“广启某身”之语,如西周晚期叔向父禹簋铭文:“叔向父禹曰:余小子司朕皇考,肇帅型先文祖,恭明德,秉威仪,用申恪奠保我邦、我家,作朕皇祖幽大叔尊簋,其严在上,降余多福、緐釐,广启禹身,于永令。”(《集成》04242)“广启某身”之某为作器者。广,大。启,《说文》:“教也。”“广启某身”意谓祖考对于子孙有广泛的佑助、导启之作用,与“帅型祖考”所表达的观念相类。值得注意的是,“帅型祖考德”、祖考“广启某身”一类铭文,多出现于西周中期以后,这或许说明,在此一时期周人有关“德”的观念、有关修德路径的思考基本成熟。
要之,在周人心目中,天与上帝、祖考是德的重要来源。天所灌注下来的德,只有周天子如文王、武王才拥有,其内涵主要是文王、武王大有天下。祖考之德,则体现祖考精神气质及行为举止,重点内容是祖考生时庄重谨慎、劳于周邦。这一类型之德可以传布、流传,周人通过遵循、效法祖考,就有可能获“德”,成为秉“德”之人,这是西周时期人所发明的“修”德的重要途径。应当说,周人在明确了德的概念后,随之而来的重大突破就是对德之来源、承受德之途径有了初步思考。周人提出的“帅型祖考之德”观念,在传统文化有关德之起源、成德路径问题思考的历程中,是转戾性的步骤,它开启了由关注天德转而注重人德的路途,[41]为社会中人们的成德开辟了可由之径,俾使个体修德成为可能,从而向春秋时期儒家自我成德的路径迈出了关键性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