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形象的特点

(二)祖先形象的特点

周人运用美妙的词语描摹祖先,这当然是因为周人崇敬祖先之故,同时对祖先形容进行美好的描绘也是由于在周人的文化传统中,有十分注重威仪的内容。周人注重仪容有其传统,《尚书·洪范》记载箕子向武王献上洪范九畴大法时,其中有“敬用五事”的重要内容,而“五事”中排在第一位的就是“貌”。周人对于威仪特别重视,西周诗篇中反复歌咏容止威仪,如《诗经·大雅·假乐》曰“假乐君子……威仪抑抑,德音秩秩”[44],《大雅·抑》“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敬慎威仪,维民之则……敬尔威仪,无不柔嘉”[45]。对于周人而言,“貌”“容仪”与品行相关。外有其仪,则内有其德,美好的形容匹配高尚的品行。容貌之所以重要,原因即在于此。

周人对祖先形象描述有其突出特点:专注于仪容,但却没有关于祖先身体、五官、发式等的具体描绘,既没有形状,也没有声音,只是威仪、容止。若干仪容方面的描绘又与品行观念紧紧结合,难以分清到底是在叙说仪容,还是描绘性格颂扬品行。总体来说,描摹是非常抽象的。周人抽象出的祖先形象的基本特征是盛大、威严、和熙,如前所说这一形象并不是对应某个具体、真实的祖先形象。然而,仍然不禁使人疑问,周人所描绘的完美的祖先形象是周人依据事实进行的抽象抑或完全是周人对祖先形象按照观念所进行的凭空想象呢?

应当说,关于祖先形象的威严,这一方面是有其事实依据的。有理由相信,祖先生前威严肃穆,这可以从春秋时期的父子关系中略窥一斑。春秋时期,子弑父时有发生,父权受到挑战。但就一般而言,父子关系中,父亲仍然表现为权威,对待子辈,常常严肃而凛然。《国语·晋语五》记载,晋国范文子退朝晚归,其父武子询问他为何晚回,文子回答说有秦国的使者在朝上辞令娴习,晋大夫皆不能与之相对,而文子却可周旋一番。范武子听说后,不仅不以其子为能,反而勃然大怒,说“大夫非不能也,让父兄也。尔童子,而三掩人于朝,吾不在晋国,亡无日矣”,以杖击打文子,“折委笄”[46]。文子因为年幼不谙世事就遭到暴打,其父的惩责不可谓不严厉。就是这位遭了责打的范文子,从此得了教训,受了影响,就以同样的方法对待他的儿子。《左传》成公十六年记载晋楚之战,“楚晨压晋军而陈”,形势对于晋军十分不利,当时年少的范匄(范文子之子)趋进献策,但其父范文子却执戈逐之,斥责他“国之存亡,天也。童子何知焉?”[47]以范匄尚幼不知礼让率先向晋君进言而斥责他,甚至不惜以戈击打范匄,足见父亲之于儿子有多么威严。《论语·季氏》侧面记载了孔子与其子孔鲤相处时的情景。陈亢询问孔鲤孔子是否私下向他授学,孔鲤回忆说:“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48]孔鲤说孔子尝在庭院中站立休息,鲤见状恭敬地穿过,父亲却叫住他,询问他是否学习《诗》《礼》,并告诉他学习这两项内容的重要性,仅此而已,并不曾另有传授。陈亢听说后,评价道“君子远其子”。由《论语》中的记载可知父亲孔子关切着孔鲤的学习进修,然而仍可以感觉到,父子之间,父严子恭,儿子对于父亲恭敬有加却保持有一些距离。《吕氏春秋·劝学》记载有另一对儒家父子曾点与曾参的故事,“曾点使曾参,过期而不至。人皆见曾点曰‘无乃畏耶?’曾点曰:‘彼虽畏,我存,夫安敢畏?’”[49]曾参以孝著称,而在他人眼中,他惧怕父亲,惧怕的原因,当是父亲过于有权威,过于严厉。《礼记·内则》说“父母怒,不说而挞之流血”[50],父亲发怒,可以打得儿子遍体鳞伤,是可想见父亲是如何严厉。父子之间的这种关系在后代也时有可见,典型者如《三国志·魏书》卷十五记载司马懿之“父防……虽闲居宴处,威仪不忒……诸子虽冠成人,不命曰进不敢进,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问不敢言,父子之间肃如也”[51]。司马懿的父亲即便在家闲居,仍然端着架子,保持威仪,即便子辈已长大成人,但没有父亲的命令,仍不敢随意趋进、落座、说话。“父子之间肃如”,言其威严而使人战栗也。

父子之间,当然有父亲对于子女的慈爱,至迟至春秋时期,已经有了明确的“父慈子孝”[52]“为人父必慈”[53]的观念。但是,“严父”的形象似乎占据了上风。春秋战国之际,人们认为父亲对待子辈的做法是“君子之于子,爱之而勿面”。“勿面”,注释家谓“不形于面”[54],意谓君子对于自己的孩子,虽然喜欢他,但却不表现在脸色上。其何以如此,阮元谓“父贵严”[55]也。由春秋战国上推至西周时期,应当说情形大致不差。即在实际生活中,父亲因为是家族中的权威而享有威严,因此在子辈的印象中,父以及长者突出的形象便是严肃、庄重。有了这样的印象,他们在对祖先的形象进行描述时,所把握的重要特点自然而然便会是庄严、整肃。所以,青铜铭文以及传世文献中祖先威严的样子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现实生活的原型在观念中的展现。

祖先威严,但同时也具有和乐的另一面。这一方面的描述应当说也与现实中的原型有所照应,不完全是后辈头脑中的空想。周人认为在日常中君子当平静宽和,《诗经·大雅·思齐》谓“雍雍在宫,肃肃在庙”,是说文王在家室中和乐可亲,在祭祀时则严肃恭敬。可见,虽然君子威武严整,但日常仍有和乐的一面。《论语·述而》也说“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马融注“申申,夭夭,和舒之貌”[56]。孔子在家休憩之时,体貌和婉而舒展。春秋时期,君子性格的重要方面是“宽”,如楚庄王评价公子重耳的随从“肃而宽”[57]《尚书·尧典》则称君子当“直而温,宽而栗”,“宽而栗,柔而立……直而温”,《尧典》《皋陶谟》应当说是周人价值观的反映。周人注重性格中的“宽”,而“宽”之性格与形象和乐是一致的。另外,《诗经》中多见“乐只君子”的描述,甚至有“乐只君子,邦家之基”[58]的表述,表明周人的确强调君子在生活中应当保持喜乐和气。[59]周人注重在生活中具有这样的品性,在对祖先形象进行描述时,不难想象也会将祖先的形象描述成喜悦、和婉的。因此,祖先这方面形象的描绘,也有现实生活中的身影为之素地。

祖先的威严、宽和,这仅仅是现实中的一面。实际上,祖先形象也具有神性的一面。周人(至少周代贵族)认为,祖先去世之后,已至“神”的境地,周人目之为“神人”,因之,其模样不与真实祖先形象同。青铜铭文中,祖先的形象被描绘为极其盛大、光明,这部分的内容,应当说是周人的夸张与想象,不单纯来源于现实。关于周人在观念中所塑造的祖先形象,王夫之指出周人采用了“拟诸天”的方法。[60]他在评述《诗经·周颂·清庙》时说,周王在祭祀宗庙祖先所唱的乐歌中尽力地赞美祖先,“《清庙》之诗,盛德无所扬诩,至敬无所申警……用俄顷之性情,而古今宙合,四时百物、赅而存焉,非拟诸天,其何以俟之哉!”意谓不以天来比诸祖先,则根本无他物可比。天的形态是“清也,虚也,大也,一也”,而祖先也与之类似。在评述《昊天有成命》时,他说天与祖先(人神)相并列:“无形之象,视而不可见之色,听而不可闻之声,抟而不可得之象,霏微蜿蜒,漠而灵,虚而实,天之命也,人之神也。”[61]祖先之于周人,犹如天那样空灵、神秘。王夫之所论十分精辟,其实,周人对于祖先形象的描绘确有以天为蓝本而加以借鉴的痕迹。周人之于天,常有“皇天”“昊天”“昊天孔昭”“倬彼昊天”“浩浩昊天”“光天之下”“旻天”“明明上天”等称呼。“皇”,亦用以形容先祖;“倬”,明大貌。[62]总之,天又大又亮,与周人所描绘出的祖先形象相似。周人甚至直接以天比喻先王,如《诗经·大雅·文王》谓“文王在上,于昭于天”,高亨先生指出“此句言文王比上帝还明察”[63]。另外,周人确信祖先特别是先王去世后,往升于天,祖先之盛大可以配天,如㝬簋说“经雍先王,用配皇天”[64],因而,以天比拟祖先的形象在逻辑上也是顺理成章的。

综合起来,周人对于祖先形象的描绘,有两方面的要素:一、源自于现实的一面,表明他是逝去的祖先,其形象与生前有部分的重合,这一方面的要素说明祖先与生者之间存在关联;二、源自于“天”的一面,表明他在天上,不与生人同,已经超越现实生活的范围。这一方面的要素,意在体现祖先的神性。借助于天突出祖先的神性,事实上仍在强调祖先对于生者具有权威,仍在影响着现实人的生活。

用时人的观念来描摹神灵及祖先的形象,在中外古史上皆有其例。

古人在形象描绘方面所传达出的观念,是西方艺术史学家常常涉及的课题。西方学者在研究两河流域苏美尔城帮国家拉格什王古地亚(Gudea of Lagash,ca.2110 BCE)塑像以及亚述时期阿述尔纳西帕尔二世(Assurnasirpal Ⅱ,883—859 BCE)塑像时所进行的分析,有助于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周人描绘祖先形象时所拥有的观念。学者指出,古代两河流域的人在塑造王的雕像时,遵循一些很明确的准则,如:不单纯依赖视觉,追求王的塑像与王本人形象的相似,较多地注重品质、性格方面的塑造。对于王的塑像来说,所塑造的形象与原型在身体相貌方面的相似(physical likeness)并不是必然条件。相应文献材料表明,那些标注着姓名的雕像事实上不一定真正反映王生前的形象,而是王所竭力追求的“官方的形象”(official image)。这些“官方的形象”的特征是:神的形象寓于其中,结果就是王看上去像神,总是相貌堂堂,完美无缺。这样,酷似神的王的塑像传达出的信息是:王之所以为王,是因为他具备了神一样的形象及其所蕴涵的品性。更进一步,像神一样的王更适合统治。[65]在塑造出的王的雕像中,无论是古地亚还是阿述尔纳西帕尔二世,王的塑像不仅在形象上似神,同时也拥有相同的性格。显然,这是对王的神化,其目的在于提高王的地位。[66]

同样是对于人之形象的描摹,周人所描绘的祖先形象与两河流域苏美尔、亚述时期人们所雕塑的王的形象差异很大,后者注重雕塑时对于身体的刻画,而周人语言的描绘中则没有身体的位置。[67]但是,两者在描绘、塑造形象时所表达的观念却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两者在塑造形象时,皆有所参照,一为天,一为神,意图都在于提高所描绘对象的地位,显示或者增强他们的神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