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民之极”:“自我”的凸显与“成德”路径的转换

(三)“为民之极”:“自我”的凸显与“成德”路径的转换

周人创造出以祖先为仪刑的修德途径,与西周时期的祖先崇拜密切关联。进入春秋战国以来,祖先崇拜发生变化,个体地位逐渐上升,周人有关“德”的来源以及如何修德的思考,也随之变化。

从一方面说,祖先崇拜在春秋战国时期依旧盛行,祖先仍然是生者夸美、祖述的对象。近出湖北随州文峰塔春秋晚期曾侯与钟铭文谓:“曾侯與曰……择予吉金,自作宗彝。龢钟鸣皇,用孝以享于予皇祖,以祈眉寿,大命之长,其纯德降余,万世是尚。”[69]曾侯与作钟以享于其祖,他祈祷眉寿、大命以及祖先“纯德降余”,希冀祖先之德施予其身。可见,德仍然来源于祖考。山东滕州庄里西战国早期司马楙镈铭文谓:“朕文考懿叔,亦帅型法则先公正德,俾作司马于滕。”[70]意谓父考懿叔生前以先公正德为效法榜样,为滕之司马。先祖之德仍是子孙成德的基础。河北平山战国中山王厝墓所出壶铭文云:“於乎,先王之德,弗可复得。”(《集成》09734)为中山王之子,他说美好的先王之德不可再有,表明祖考之德对于生者具有重要意义。

这一时期还有一类器铭虽未称秉受祖考之德,但就上下文意看,仍应当是承接祖先之德。出土于陕西宝鸡阳平的春秋早期秦公钟及镈铭文谓:“公及王姬曰:‘余小子,余夙夕虔敬朕祀,以受多福,克明厥心,整龢胤士,咸畜左右,藹藹允義,翼受明德,以康奠協朕国。’”(《集成》00262)秦公称“翼受明德”[71],却并不说受于祖先,但从铭文中“虔敬朕祀”看,仍是向祖先等神灵祭祀,求多福、求明德。战国中期令狐君嗣子壶铭亦云:“令狐君嗣子作铸尊壶,柬柬嘼嘼,康乐我家,犀犀康淑,承受纯德。”(《集成》09719)器主自谓“承受纯德”,亦当是秉承祖考之德。

祖先之德虽然重要,但从另一方面看,个体意识的增强,导致人们观念发生变化,德开始由祖先所有转而为生者所有。西周时期只有祖先“克哲厥德”“穆秉明德”,至春秋战国时期,生者亦宣布自己秉持德行,德无须型效祖考而自来拥有。[72]此种情况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金文中并不少见。如春秋早期晋姜鼎铭文记载:“晋姜曰:余唯司朕先姑君晋邦,余不暇荒宁,经雍明德,宣□我猷,用绍匹台辟,敏扬厥光烈……晋姜用祈绰绾眉寿,作疐为極,无疆,用享用德,畯保其孙子,三寿是利。”(《集成》02826)此器器主为晋国女君晋姜,其谓她继承先姑为晋邦之女君,[73]她宣称自己不敢闲逸荒宁,常和明德,[74]提供谋略。[75]在这里,晋姜自诩勤勉恭敬,且径直宣称自我常和明德,显然,德之所修,并不需要效法祖先,而是自身所有。同类的还有春秋早期秦子簋盖铭文:“有柔孔嘉,保其宫外。温恭穆秉德,受命□鲁,宜其士女。秦子之光,昭于闻四方。”[76]铭文中,器主称颂自己“温恭穆秉德”,是说温和恭敬、庄重地持守德行,德亦为生者所自行拥有。

合以上二例铭文可见,德之来源问题在春秋战国时期发生了新的变化,在个人意识增强的社会背景下,德可由自我获取,而无需绳其祖武。[77]至这一时期为止,德经历了由天德,到祖考之德,再落实为不假于天、不假于神灵的生者之德,这是德在发展历程中的又一大进步。不唯如此,由春秋晚期若干铭文看,不但个人之德不需要通过典范祖先而获取,甚至自身也能身为榜样,成为他人效法的楷模。个体意识的提升、对个人价值的肯定达到一个新水平。河南淅川下寺楚墓所出春秋晚期王子午鼎记载器主自谓:“余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仪,闌闌獸獸,令尹子庚繁民之所亟(极)。”[78]器主王子午,即铭中的令尹子庚,楚国重臣,见诸史载。[79]由铭文内容看,这件器当作于襄公十五年(前558年)至襄公二十一年(前552年)子庚为令尹期间。铭文中,令尹子庚自夸“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仪,闌闌嘼兽”。“不畏不差”,是说王子午既不畏惧,也不谬差;[80]“惠于政德”句则说明令尹子庚以有政德而自居,[81]“闌闌嘼嘼,意谓安和恭敬,临事不苟。[82]令尹子庚作器目的是祭祀祖考,但在铭文中,他简要说明要享孝于祖考、向祖考祈祷福佑后,立即过渡到对自己的赞颂。他表彰自己祭祀时恭敬谨慎,并且辅助楚王立有功勋。他甚至说“令尹子庚繄民之所亟(极)”,亟,意为表率,称自己为四方民之表率。[83]王子午不仅炫耀他有政德,且更进一步地夸耀自己是民众之典范,其极力自我渲染的风格在当时来说可谓登峰造极。由自誓以祖考为典范到公然宣称“自我”即典范本身,春秋时期风气遽然变化,显可见矣。与王子午自我褒美风格相类的是春秋中晚期与兵壶铭文:

余郑太子之孙与兵,择余吉金,自作宗彝,其用享用孝于我皇祖文考,丕陈春秋岁尝。余严敬兹禋盟,穆穆熙熙,至于子子孙孙。参拜稽首于皇考烈祖,俾万世无期,亟(极)于后民,永宝教之。[84]

器主与兵自称郑太子之孙,在名前冠以先世的名号,颇有自矜身世的意味。他炫耀自己享孝于先祖,恭敬盟祀,他祈求先祖能佑使其万世无期,为后裔之表率。铭文并未记述器主特别之德,但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然可以为子孙之准则。前引晋姜鼎铭文也说:“晋姜用祈绰绾眉寿,作疐为亟(極),万年无疆。”其中“作疐为亟”郭沫若指出:“‘作疐’与‘为亟’为对语,亟者極之省,谓为百政之总揆、庶众之准则也。”[85]即晋姜亦祈祷为众之表率。2005年河南上蔡春秋楚墓所出兢孙旗也鬲谓:“兢孙旗也,乍铸彝,追孝纘尝,恭持明德,邵事辟王,酓哉不服,永保之用享,子孙是则。”[86]此器也称扬器主为“子孙是则”,为子孙之表率。总之,一方面“帅型祖考”仍然有效,另一方面生者的自我意识不断提升,可自封为他人之标准。

春秋时期个体意识凸显,自我价值提升,文献中实例比比皆是,仅以两例以资说明。鲁国叔孙豹“三不朽”之说已为人们耳熟能详,他否定了“保姓守祀”为“死而不朽”的观念,提出“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为“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凸显了个体建功立业及垂诸永久的强烈意识。又如《左传》鲁僖公二十五年,邢国引狄伐卫,卫受困至深,遂派大夫礼至诈降于邢,“掖杀国子(邢大夫)”,以至卫侯灭邢。此役礼至居功至大,旋作铭以旌其“伐”,《左传》述其事曰“礼至自以为铭曰:‘余掖杀国子,莫余敢止’”[87]。杨伯峻指出:“金泽文库本作‘礼至自以为铭曰’,多‘自以’两字。”[88]礼至的时代,为春秋中期,但其“莫余敢止”所表达的自矜心理正可与上举春秋时期铭文对照,映射出春秋时期人自我肯定、自伐其历的精神样态。[89]

与个体意识提升相伴随的,是春秋时期“修德”“内省德”的说法十分显著。《左传》庄公八年记载,齐师、鲁师联军围郕,郕却只降于齐师,鲁之仲庆父请伐齐师,庄公却说:“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90]庄公提出当种树德行,以德怀人。《左传》昭公四年记,楚欲争霸,晋平侯不许,司马侯语于晋平侯曰:“晋、楚唯天所相,不可与争。君其许之,而修德以待其归。”提示晋侯当自我修德以待时局之变,自我修德成为贤明之士身处缤纷之局中的应对法则。更进一步,人们开始自我省察,并提出“内省德”的说法。《左传》僖公十九年,宋人围曹,意欲争霸,司马子鱼言于宋公曰:“文王闻崇德乱而伐之,军三旬而不降,退修教而复伐之,因垒而降……今君德无乃犹有所阙,而以伐人,若之何?盍姑内省德乎?无阙而后动。”司马子鱼劝谏宋襄公“内省德”,从上下文意看,此“内省德”是如当年文王伐崇不克退而修教,尚不明确带有将德内化的含义,但其所说“省德”,已包含自我省察的意味,距离德之内转、心内之德的出现为时不远。

综括上述,“德”在春秋时期获得的重要发展,是德由祖先所有转而为生者所有。生者不必尽依祖先而行,对于祖先神灵的仰赖逐渐转移至对于自身行为举止的专注、省察。这是顺应春秋时代以来的人文倾向,且更向前迈进一步,也是学者常常所说的由宗教信仰转而为人文精神。从天德降而为个人之德,大约经历了有周一代的漫长时段。唯可补充的是,生者有德、自身有德,虽在一定程度上是周代贵族阶层普遍的意识,但他们仍然未能自觉地展开对德之来源问题的思考与体悟,并且春秋时期的“德”也更多地保留在政德的层面,[91]而未能充实扩展个人之德的内容。明确思考德之来源,以及将贵族之政德转向君子之道德,则要俟诸孔子及其儒家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