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先形象的变化

(三)祖先形象的变化

春秋以来,青铜铭文中对于祖先形象的描绘减少,只有“皇祖”“丕显文考”“烈烈”等语词可见,对于祖先形象的描述没有新的内容。同时,传世文献中亦少见对于祖先形象的正面描绘,若干侧面描写,如《诗经·小雅·楚茨》谓“神嗜饮食……神具醉止”[68],《诗经·大雅·既醉》谓“既醉以酒,既饱以德”[69]等,则将祖先神描写为嗜酒好食,世俗化的性格非常明显。[70]

说到祖先的形象,还应当提到“尸”。周人祭祀祖先时,有以尸装扮祖先的做法,尸替代祖先接受祭祀,将祖先祝福的语言通过祝一类的人转告生者。《礼记·郊特牲》谓“尸,神象也”[71],指尸是祖先神的象征,传达出的是祖先的形象。春秋时期彝铭中对于祖先的直接描绘减少,不过仍然可以从对“尸”的描述中,间接了解春秋以来周人心目中的祖先形象。尸常常表现出极其严肃的一面,文献中多有“坐如尸,立如齐”[72]的说法,郑玄注“视貌正”,孔疏“尸居神位,坐必矜庄”[73],祖先的形象是庄重严肃的。但是,尸又常常表露出怡然愉如的一面。《诗经·小雅·楚茨》是贵族祭祀祖先时的乐歌,其中关于“尸”的描写是“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74],是说在享受了生者所献祭品后,祖先神都有醉态,尸则起,在钟鼓声中返回。那时的尸当是欢欣愉悦的,“皇”则是赞颂尸之辞,常常用以对尸的描绘。[75]《诗经·大雅·凫鹥》是行宾尸之礼的乐歌,其谓“公尸来燕来宁……公尸燕饮,福禄来成……公尸来燕来宜……公尸来燕来处……公尸来燕来宗……公尸来止熏熏”。“来燕”之燕,安也,指尸所代表的神意自安;宁,亦安之意;宜,毛传“宜其事。心自以为宜”[76],来宜,高亨先生谓“来舒适舒适”[77];宗,毛传“尊也”[78],指尊敬主人。但此处为宾尸之礼,旨在答谢尸,以“宗”为尸尊敬主人不妥。此处“宗”借为“悰”[79]《说文》“惊,乐也”[80],表示尸喜乐的样子;熏熏,毛传“和悦也”[81]。乐歌中尸所代表的祖先神怡怡然、愉愉如,具有世俗的特色。

和西周时期相比,春秋时期青铜铭文中对铸器者即生者形象描述增多,并且若干个体色彩比较显明。[82]如秦公簋谓“余虽小子,穆穆帅秉明德,剌剌(烈烈)桓桓”[83],秦公夸耀自己庄敬地遵循、秉持明德,威风而壮武。秦子簋盖记“有柔孔嘉,保其宫外。温恭穆穆,秉德受命屯鲁”[84],器主自谓其威仪美好,安治内外,又和敬庄重。同类器铭还有春秋中后期邾公牼钟“邾公牼曰……余異(翼)恭威(畏)忌”[85],邾公华钟“邾公华……曰余巽恭威(畏)忌,淑穆不坠于厥身”[86],赞美器主恭敬谨慎而小心敬畏。这几位诸侯王将自己描绘成肃静、祁祁然有威仪的模样。春秋时期,青铜铭文中对自我形象的描绘不但见于诸侯君主,亦见于贵族。春秋楚国共王或康王时期的王子午鼎谓:

王子午……圅恭舒迟。畏忌翼翼,敬厥盟祀……余不畏不差,惠于政德,淑于威仪,阑阑獸獸。[87]

在这里,王子午自诩优雅[88]、敬畏且小心翼翼,敬于其明祀。他不畏惧、无差错,惠和于正德,威仪美善,悠然自得。[89]春秋晚期楚王孙遗者钟谓:

王孙遗者……余圅恭舒迟,畏忌翼翼,肃哲圣武,惠于政德,淑于威仪,诲猷丕饬。[90]

他自称恭敬娴雅、庄重严肃、肃静明智、圣明勇武,

惠和于正德,仪容美好,有大谋略而谨严。上述两位贵族的总体形象是威仪祁祁然而安舒,很有气派。春秋齐灵公时期的叔夷钟铭文谓:

叔夷……小心恭,灵力若虎,勤劳其政事[91]

叔夷自夸严谨恭敬,威猛高大,壮威如虎,勤劳地执行其事。[92]铭文间接地流露出男子形体方面的健壮。以虎罴等形容男子身体的强健,春秋以来比较多见。春秋时期彝铭中,亦不乏对女性形象的描绘,典型者如蔡侯申尊。铭文中记录蔡侯对蔡女的规导,其中涉及蔡女之形象,铭谓:

整肃,箱文王母,穆穆亹亹,悤害訢,威仪遊遊(攸攸),需颂讬商,康谐穆好,敬配吴王。[93]

铭文记录了蔡吴两国联姻,蔡侯申之女嫁与吴国。铭文对入吴的蔡侯之女有比较细致的训导,意谓蔡女庄敬嘉善,端正严肃,遵循文王母大任之德,[94]恭敬勉力,聪明坚贞,欢欣舒畅。尊贵的仪表非常之惬意,仪容美好而显明。[95]铭文的描述,传达出一位举止庄重,但又清新愉悦的女子形象。在突出仪态的同时,也兼顾了女性之美的描述,传达出比较丰富的内容。

综之,春秋以来对于生者的描述,其用辞较之于西周时期赞颂祖先形象的词汇略为丰富,出现了一些新的观念,有了一些新的表达辞语。

然而,对比西周时期的祖先形象与春秋时期生者的形象,突出的印象是:生者的形象与祖先的形象十分接近,他们的形容酷似祖先。之所以如此,首先是由于生者用以描绘自身形象的语汇,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描绘祖先形象的固定用语;其次,他们继承了祖先的做法,特别强调威仪。春秋以来,铭文中常见作器者自称具有威仪。而在日常中,人们也强调威仪的重要意义,甚至将威仪、容止提高到关系身家性命的程度上来说。[96]日常的威仪有许多规则,诸如“凡行容惕惕,庙中齐齐,朝庭济济翔翔。君子之容舒迟,见所尊者齐遬。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口容止,声容静,头容直,气容肃,立容德,色容庄,坐如尸,燕居告温温”等等。威仪是描述生者形象不可或缺的要素,这一点,与祖先的形象并无二致。无论祖先,还是生者,威仪是构成他们形象的基本要素。因此,祖先与生者,他们都是容貌有崇,威仪有则,看上去当然十分相像。

生者形象与祖先形象相似,表明生者在描摹自我形象时,刻意地与祖先相像,反映出在他们的观念中,十分看重与祖先形象的接近,愿意在容貌仪态方面与祖先贴近,从而成为“肖”之子孙。肖,《说文》“骨肉相似也。从肉,小声。不似其先故曰不肖也”[97]。子孙刻意相似于其先,这是“肖”的体现。其实,“肖”的观念在西周时期即已出现,禹鼎曰“命禹仯(肖)朕祖考,政于井邦”[98],意谓禹像(效法)祖考一样,任职于井地。后辈强调与祖先在形象方面的相似,不但见之于周人,即便在罗马时代及文艺复兴时期,但凡人们强调家族和家庭的重要性时,个体总是应当与祖先形象接近或展现出相似的气质特性。[99]从生者以祖先为样板描摹自己的形象这一角度说,春秋以来,祖先对生者仍然有明显的形塑作用。祖先仍然是生者效仿的榜样,后辈不但效法祖先的功德,在形象与容止方面也与祖先一脉相承。正如铭文中常常所说“弗敢不帅型”“帅型皇考”,所效法的当然是先祖之德,同时,又是威仪,如“帅型皇考威仪”“帅型先祖共明德,秉威仪”[100]。帅型祖德与秉持威仪,总之,祖先在两方面都是生者模仿的对象。因此,祖先仍然是权威,其崇高的地位并没有动摇。

不过,需要看到的另一面是,对祖先形象描摹的减少,对生者形象描绘的增多,表明人们更多地关注生者,关注现实。无可否认,这意味着对于祖先重视的削弱,以及祖先崇拜的减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