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时期祖先的威仪

(一)西周时期祖先的威仪

关于威仪的含义,古今中外学者已有论述。大致可将相关论点归为两类:

第一,威仪为精神气质与动容举止、言谈瞻视的集合,是内在之德的外在体现,显示出风范、仪度。汉代经学家毛亨云“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宜耳”谓之有威仪,[2]在这里,威仪指外在仪容。郑玄亦云:“人密审于威仪,抑抑然是其德必严正也。古之贤者道行心平,可外占而知内,如宫室之制,内有绳直,则外有廉隅。”[3]郑玄将德、心与威仪区分为内外之属。他所说的威仪是德之外在显现的观点对后世影响很大。清初大儒王夫之的说法较之郑玄有所不同,他更强调威仪与心的关联:“威仪者,礼之昭也。其发见者,于五官四支;其摄持也惟心。”[4]王夫之认为,威仪由心含摄,但由身体五官四肢所显现。威仪与心的关联虽然紧密,但仍然是心之外化。

近当代学者对频繁出现于周代文献中的威仪也有所阐发,不少学者将威仪理解为外在的风度、仪容。如“威者,和顺中积,英华外发,自然之威德风采也;仪者,正衣冠,尊瞻视,动容周旋中礼者也”[5],将威仪概括为风采、英气;还有学者说“‘敬’和‘德’是一种气质,具有某种程度的抽象性,但都从行为举止显现出来,在封建时代具体的依托则是威仪……‘德’与‘仪’实一物之两面……‘德’内而‘仪’外,是评论封建君子人格的依据……威仪者,封建贵族服饰打扮、言谈举止、身体和精神状态的总和,古代谓之‘容’……金文的‘秉威仪’大概就是指言谈举止合乎规矩,可供风范”[6],认为威仪是指合于规范的言谈举止,强调服饰仪态、精神气质等因素构成了威仪的主要内容。[7]

第二,威仪指规范、准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可与德相通。这一观点与上述毛、郑等持论不同,不强调威仪与德内外的区分,而是将威仪与德系联起来。杨向奎先生对此阐发颇多,他说:“从‘敬慎威仪,以近有德’中,可以看出威仪和德是相通的。‘威仪’即礼之组成部分,在西周有时即以威仪代礼”“(周人)以威仪为规范行为,而‘规范行为’也就是德”“威仪也是礼的概括,故可以当作德之同义语。”[8]高亨先生也说“威仪,礼节”[9],他们所认为的威仪是一种规范,近似德行。

两种持论并不相同。那么,威仪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威仪与德存在怎样的关系?由西周至东周,威仪的含义是否有所变化?

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追溯至西周时期。就目前所见,“威仪”最早出现于西周晚期青铜铭文中,晚于“德”的出现。“威仪”主要见于叔向父禹簋、虢叔旅钟、钟、簋。簋铭文记述:

曰:皇祖考嗣威仪,用辟先王,不敢弗帅用夙夕。[10]

颂扬光明的皇祖考持守威仪,以臣事于先王。表示自己昼夜勤勉效法祖考。铭文中,具有威仪的是皇祖考,而祖考所拥有的威仪,其作用是“用辟先王”——臣事周先王。换言之,威仪是祖考敬奉天子的一种素质。西周青铜铭文中,“用辟先王”之前多有“敬明乃心”[11]“粦明厥心”[12]一类说法,表示侍奉上司的恭敬、勤谨,如师望鼎谓“丕显皇考宄公,穆穆克明厥心,哲厥德,用辟于先王”[13],所谓“克明厥心,哲厥德”都是先祖勤劳王家的品行。将簋铭文中的“威仪”与其他铭文中的“明心”“哲德”等相比,知其有相似性,皆为职事上级、恪尽职守的操行。

事实上,缕析西周铭文,则可见“威仪”皆用以表示祖先尽职尽责的品行、操守。叔向父禹簋记载:“叔向父禹曰:余小子司朕皇考,肇帅型先文祖,恭明德,秉威仪,用申恪奠保我邦、我家,作朕皇祖幽大叔尊簋。”(见右图)[14]

叔向父禹簋

叔向父禹说自己继承父考,以先祖为典范,恭敬明德,秉持威仪,以定保周邦。禹之先祖,见诸禹鼎铭文,其谓“皇祖穆公,克夹绍先王,奠四方”[15]。由于先祖之荫蔽,禹得以接任父考懿叔之职,“政于邢邦”[16]。按照陈梦家先生考证,穆公为禹之高祖。[17]高祖穆公所拥有的“明德”“威仪”,具体体现为辅弼先王、安定四方。由叔向父禹簋可进一步看到,祖先是威仪的来源,并且“威仪”与“德”一般,同为先祖协助周王安定周家的重要素质。叔向父禹簋铭文中,“恭明德”“秉威仪”为递进关系,而在虢叔旅钟铭文中,“威仪”与“德”具有同质性:

虢叔旅曰:丕显皇考惠叔,穆穆秉元明德,御于厥辟,纯亡愍。旅敢肇帅型皇考威仪,祇御于天子。[18]

虢叔旅追美父考惠叔庄重谨慎地秉持明德,侍奉其君,有厚福而无忧。旅勤敏地效法父考之威仪,敬事天子。可堪注意者,铭文套语“肇帅型祖考之德”在这里写为“肇帅型皇考威仪”,充分说明“德”与“威仪”有一致性。“威仪”与“德”的关系耐人寻味。在钟铭文中,威仪包含于德之中,是构成德的要素:

曰:丕显高祖、亚祖、文考,克明厥心,胥尹敘厥威仪用辟先王。痪不敢弗帅祖考秉明德,恪夙夕佐尹氏。[19]

夸美祖先明其心,以其威仪奉事先王,[20]表示以持守明德的祖考为学习典范,勤敬地辅佐其上司尹氏。所效法的祖先之德,在铭文中包括“克明厥心”和以威仪“用辟先王”,显然,“威仪”是祖考之明德所含有的内容。

综合上述青铜铭文,可知:1.具有威仪者是皇皇先祖,子孙可以获得威仪,其方式是以先祖为榜样,学习祖先从而具有威仪。这一途径,与“帅型祖考之德”如出一辙——仿效祖考之德以拥有德。2.西周金文中的“威仪”全部与敬事天子、效力王家有关,是用以描摹先祖品质、操行的词语,没有显露出任何与仪容、气质有关的内容。不仅如此,铭文中的威仪多与德相对应,甚至出现与“德”互换的情况,表明威仪与德内涵相近。因此,难以说德与威仪是一内一外的关系。

青铜铭文之外,威仪多见于传世文献。周初八诰之一的《酒诰》记载周公之言,“我闻亦惟曰:在今后嗣王……诞惟厥纵,淫泆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蠢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21]。《酒诰》是康叔封卫,周公所作训诰。周公惧民众染于殷人嗜酒习俗,故告康叔以戒酒之法。周公说商纣王(后嗣王)时,大行其淫乱之事,以安泆失威仪,民无不伤痛于心。而纣纵欲饮酒,不自止其过。[22]在这里,与“用燕丧威仪”相应的,是纣“淫泆于非彝”,均指纣纵酒放荡这样不合事理的举动,“非彝”与“丧威仪”所指为同类事,是非常理、非伦常之事。《顾命》篇记载了成王将崩,乃命召公、毕公辅相太子所作的诫命之辞。成王说“思夫人自乱于威仪,尔无以钊冒贡于非幾”,乱,治也。意谓辅佐之臣当自治以威仪,勿使嗣王觸陷于危险之中。[23]这里的意思,实际与《酒诰》所说一致,指若失去常规,则身陷囹圄。《酒诰》《顾命》中的记载,都显示“威仪”与伦常、规矩有关,而与后世所谓的“有威可畏”“有仪可象”相距遥远。

《诗经》诸篇中,也有不少诗句涉及威仪。《诗经·大雅·民劳》篇反映了上层集团的昏乱,一般以为作于周厉王时代。诗篇谓“敬慎威仪,以近有德”[24],是说恭敬谨慎威仪,则近于德。在这里,威仪与德的关系十分密切。《诗经·大雅·烝民》是赞颂仲山甫的诗篇,写作时代为西周晚期以降。诗谓“仲山甫之德,柔嘉维则。令仪令色,小心翼翼。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25],关于此诗,毛传谓:“力,犹勤也。勤威仪者,恪居官次,不解于位也。”毛传之释,可谓深契诗旨。仲山甫为周宣王的大臣,仲山甫之德体现为他柔和嘉美而有法度,他的态度美善,小心翼翼,他遵循古人遗教,勤于威仪。诗篇赞美他“令仪令色”,使得德、威仪与仪容、辞色方面的内容联系起来,但是,应当注意到,诗篇的落脚点其实在于赞颂仲山甫顺承天子、布天子明命(“天子是若,明命使赋”),[26]即仲山甫具有臣德,而诗篇中的“勤于威仪”,就是他所拥有的臣德的重要体现。《诗经·大雅·抑》说“抑抑威仪,维德之隅……敬慎威仪,维民之则”,隅,毛传“廉也”,即侧边。[27]意谓威仪是德之辅助,也是民之规则,可见威仪与德行、法则的关系殊为贴近。[28]《诗经·大雅·假乐》是为周王颂德祝福之诗,诗篇歌颂周王“威仪抑抑,德音秩秩”,这里,威仪与德音相并列。[29]此外,《诗经·大雅·既醉》也说在祭祀之时,“朋友攸摄,摄以威仪”,郑玄注谓“言朋友以礼仪相摄”[30],是说主祭者以朋友相辅佐,而以礼仪相摄佐。显然,此处的礼仪是指规矩。

要之,就《诗》《书》所记来看,虽未明确说明威仪到底是什么,但可见威仪与德行、法则相关,而不是动容举止、精神风貌。这一点,与西周金文所记相合。

那么,威仪究竟何指?“威”字在金文中作“”,从女从戍,或作从女从戈,显示威慑。“威”有准则义,《尔雅·释言》曰“威,则也”[31]。《诗经·周颂·有客》“既有淫威”,毛传“淫,大;威,则”[32]。此外,“威”亦有“德”义。《广雅·释言》“威,德也”[33]。孔颖达疏《诗经·周颂·有客》“既有淫威,降福孔夷”句谓“言有德,故易福”[34]。清代学者马瑞辰引《风俗通义》“十反”篇“《书》曰‘天威棐谌’,言天德辅诚也”谓“是知古者威有德训,‘既有淫威’犹云既有大德耳”[35]。王念孙释《汉书叙传》“嬴取威于百仪”句,云“威与德同义。此言伯益有仪百物之德,而嬴氏以兴”[36];“仪”字,亦有法则之义。《说文》“仪,度也”[37],韦昭注《国语·周语下》“仪之于民”,谓“仪,准也”[38]。因此,“威仪”原本就包含准则、规则、德的含义。再结合西周金文、《诗》《书》所记,可说威仪包括两方面的意义:1.合于准则、规矩的行为;2.规则,准则。可以说,西周时期,“威仪”是与“德”意义相近的词语,彼时“德”尚未内化为心中之德,“威仪”也并非偏重于外在仪容,德与威仪不是一内一外的关系。[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