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禁闭之园”到“人间天堂” 中古英语诗歌中的诸花园

从“禁闭之园”到“人间天堂”
中古英语诗歌中的诸花园

包慧怡 撰

12世纪以降,欧洲中世纪文学舞台上突然密集出现了一类大受欢迎的虚构作品:梦幻诗dream vision poem。这类梦幻诗主要有两个源头:一是以《圣经》中各种天启和先知解梦故事为代表的宗教梦谕;二是以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西庇乌之梦》Scipio’s Dream为代表的古典道德训谕梦。独具中世纪特色的是,12世纪至15世纪梦幻诗的主人公往往在一座曼妙的花园里坠入梦乡——或是紧挨着一株鲜艳的玫瑰,或是坐在修剪成迷宫的树篱中央,或是躺卧在香气扑鼻的花床上。比如英国文学国父杰弗里·乔叟Geoffrey Chaucer写于14世纪的《女杰传》之《序诗》“Prologue”to The Legend of Good Women:

女杰传·序诗(第203—211行)

乔叟

在我的一个小花园中,

在铺上新鲜草皮的长椅上,

让下人快快为我铺床;

为了向临近的夏日致敬,

请人在床上洒满鲜花。

当我躺下,闭上双眸,

只一两个时辰就进入梦乡。

我梦见自己躺在花园里,

见到我如此热爱如此恐惧的那种花。

包慧怡 译

“Prologue” to The Legend of Good Women, (ll. 203-211)

Geoffrey Chaucer

And in a litel herber that I have,

That benched was on turves fressh ygrave,

I bad men sholde me my couche make;

For deyntee of the newe someres sake,

I bad hem strawen floures on my bed.

Whan I was leyd and had myn eyen hed,

I fel on slepe within an houre or twoo.

Me mette how I lay in the medewe thoo,

To seen this flour that I so love and drede.

又比如15世纪苏格兰诗人威廉·邓巴尔William Dunbar《金盾》The Golden Targe的开篇(第1—6行;第46—48行):

正当太阳开始照耀,

晚星与月儿上床睡觉,

我起身,紧挨一株玫瑰。

清晨的黄金蜡烛升起

水晶般明澈的光芒四射

令巢中的鸟儿喜悦不已

……

快乐鸟儿的和谐歌唱

还有身畔河流的潺潺声响,

催我在花之披风上坠入梦乡。

包慧怡 译

The Golden Targe(ll.1-6;ll.46-48)

William Dunbar

Ryght as the stern of day begouth to schyne,

Quhen gone to bed war Vesper and Lucyne,

I raise and by a rosere did me rest.

Up sprang the goldyn candill matutyne

With clere depurit bemes cristallyne

Glading the mery foulis in thair nest

Quhat throu the mery foulys armony

And throu the ryveris soun rycht ran me by,

On Florais mantill I slepit as I lay.

这些梦幻诗绝大多数发生在一年中气候最宜人的五月。“坠入梦乡”后,主人公继续在花园里经历起先摧枯拉朽、终于惨淡收场的爱情,如《玫瑰传奇》Le Roman de la Rose和《金盾》;或者漫游仙境,学习人生哲理,如《声誉之宫》House of Fame和《百鸟议会》The Parliament of Fowls;或者与美人舌战一万回合,见到《启示录》式异象,领悟痛而切肤的教义,如《珍珠》Pearl——无论如何,当主人公从黄粱一梦中苏醒,他或者她(通常是他)永远会回到开篇处的花园,园中鸟语花香照旧,梦者却不复如初,万分惆怅。

《玫瑰传奇》中“我”在梦中神游进入花园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催人入梦的花园,或是主人公在梦境中睁开双眼第一眼所见的花园,几乎无一例外是一类封闭的花园hortus conclusus。无论是有钱人家的石墙、砖墙,还是平民化的树篱和灌木,一道固若金汤的屏障将无序、混沌、风雨飘摇的外界隔开,守护着园内秩序井然、几何般精确和谐的一切:成排栽种的观赏花卉和香料、列成方阵的果树、八角或六角凉亭、带兽头的中央喷泉、一条或四条流向墙外的小溪、流连穿梭其间的淑女和怀抱乐器的吟游诗人。

这类封闭花园可被归入一个时间更早、涵义也更广阔的地貌概念:早在贺拉斯《诗艺》De Arte Poetica和维吉尔《埃涅阿斯纪》Aeneid中就频频出现的“赏心悦目之地”,或曰“乐土”locus amoenus。到了中世纪早期伊西多尔大主教编纂的百科全书《词源学》Etymology中,“乐土”是和“亚洲”“欧洲”“利比亚”(当时唯一为西人所知的非洲国家,埃及被归入“亚洲”)并列出现的地理学词条。何以到了中世纪盛期,原本囊括山谷、森林、牧地等一切史诗及田园风景的“乐土”的领地日益缩小,逐渐单薄,最终几乎等同于“封闭花园”这一概念?是怎样一种幽闭癖和不安全感,使得中世纪人不仅要在现实中筑起高高的城墙与雉堞,还要在梦中把对极乐世界的终极理想表现为一座禁闭的花园?

对这类梦幻诗以及抄本中与之相伴出现的彩绘手稿稍加注目,我们会发现,活跃在中世纪盛期与晚期艺术想象中的“禁闭之园”直指《圣经·旧约》中的两座花园。首先就是《圣经·雅歌》中佳偶的花园:“我新妇,你的嘴唇滴蜜,好像蜂房滴蜜;你的舌下有蜜有奶。……我妹子,我新妇,乃是关锁的园,禁闭的井,封闭的泉源。……你是园中的泉,活水的井,从黎巴嫩流下来的溪水。(《雅歌》,4:11–15)”

早期教父对《圣经·雅歌》中所罗门王与新娘的对话有着众说纷纭的阐释,其中最流行的几种见解,一是将之看作基督与教会之间的联姻,二是看作个体灵魂与创世主之间的联姻,三是将基督的佳偶看作圣母本人。在最后一种阐释中,童贞女马利亚的子宫就是一座封闭的花园,只有上帝的神意能够穿透。在包括弗拉·安吉利可Fra Angelico和达·芬奇所创作的作品在内的许多中世纪晚期和文艺复兴早期的“天使报喜”主题画作中,天使加百列和马利亚常常被锁入一座由木篱或石墙砌起的封闭花园内。画面上,马利亚总是位于阴影更多、有建筑庇护的更深的位置——封闭花园中的另一重禁闭空间——天使则置身于露天花园中,或者正在进入马利亚的庇护所。后期解经家认为,圣言通过报喜的天使降临马利亚的耳朵,以及马利亚的童贞受孕,这两件事是在同一瞬间发生的。可以说,道成肉身这一最核心的历史事件,同时意味着对封闭花园的突破。

《天国小花园》,15世纪初德国手稿

马利亚的子宫甚至马利亚本人成为一座封闭花园的隐喻的典故,不仅在梦幻诗中,更是在大量中古英语抒情诗里反复出现,比如下面这首约创作于15世纪中期的圣母短祷:

献给圣母的短祷文

有福的马利亚,处女母亲,

完美的少女,海洋之星,

在最后审判的日子

挂念现在向你祈祷的仆人吧。

无斑的镜子,耶利哥的红玫瑰,

神恩的封闭花园,绝望中的希望,

当我的灵魂离开身体,

拯救它脱离我仇敌的愤怒。

包慧怡 译

A Short Prayer to Mary

Blessed Mary, moder virginal,

Integrate maiden, sterre of the see,

Have remembraunce at the day final

On thy poore servaunt now praying to thee.

Mirroure without spot, rede rose of Jerico,

Close garden of grace, hope in disparage,

Whan my soule the body parte fro,

Socoure it frome mine enmies’ rage.

此外,基督生平中另外两个关键情节——在客西马尼园被捕,以及受难之后复活(复活后的基督以园丁的样貌向抹大拉的马利亚显现,此记载仅见于《圣经·约翰福音》)——同样发生在花园中。无怪乎即使披上了世俗文学的缤纷外衣,一座封锁的花园也永远躺在欧洲中世纪人的潜意识深处。“禁闭之园”乃是串起整个基督教叙事系统的旋转枢纽。

另一座《圣经·旧约》中的花园则指向一段更遥远、更加饱含悲叹与惆怅的过往,读者诸君或许早已猜到,那就是《圣经·创世记》中与我们永远失之交臂的伊甸园。总是位于中世纪T—O型地图的顶端,起初,那是人类安身立命的丰饶之所:“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圣经·创世记》,2:8–9)”在亚当夏娃犯罪之后,伊甸不仅成为一座失落的花园,更成为了一种原型意义上的封闭花园:“于是把他(亚当)赶出去了。又在伊甸园的东边安设基路伯,和四面转动发火焰的剑,要把守生命树的道路。(《圣经·创世记》,3:24)”

弗拉·安吉利可《天使报喜》(1437—1446)

列奥纳多·达·芬奇《天使报喜》(1475—1480)

波斯细密画中的“四河花园”

在《圣经·旧约》成书的年代,炽天使基路伯绝不是我们常见于文艺复兴绘画中的、除了会飞以外人畜无害的胖嘟嘟的婴儿,而是接近于古代近东神话中频频出现的,迄今可在大英博物馆或卢浮宫亚述馆神庙前看到的面容威严、鹰翼狮身的神兽拉马苏,震慑着所有觊觎乐园和园内果树的冒失者。如果说《圣经·雅歌》中的花园是一座寓意或象征层面上的禁闭之园,那伊甸园就是货真价实的被封锁的花园。难怪中世纪花园手抄本处处令人回忆起伊甸园,尤其是《圣经·创世记》中提到的灌溉伊甸园的四条河流——比逊Pishon、基训Gihon、底格里斯Tigris、幼发拉底Euphrates——它们成为了将封闭花园四等分的醒目组件。当然,这类手抄本也可能从十字军从东方带回的细密画手稿中汲取了灵感:以十字形水渠将花圃四等分,这恰恰是典型波斯宫廷花园的特征。实际上,“天堂”paradise一词的词源之一就来自古波斯文“pairidaeza”,字面意思为“有围墙的花园”。

“天国花园”,波斯古典四河花园的典范

(包慧怡2016年摄于伊朗设拉子)

波斯花园的建筑理念或许直接源自《古兰经》中对天堂的描述,那儿同样有四条河:水之河、乳之河、酒之河以及蜜之河。进一步说,在许多古老的东方宗教——包括耆那教、印度教、佛教和苯教——的宇宙观中,位于世界中心的麦如神山(即佛教之须弥山)都被四条河流环绕,随后才是层层向外递进的海洋和山脉。东方的花园设计师试图在人间砌造一种对天堂的预尝,在基督教的中世纪欧洲,人们则通过砖石草木,通过羊皮纸上的矿物颜料,通过藻绘梦境并赋予世界结构,来试图整合两座失落在时光中的花园。无论是伊甸园(堕落与隔断之园),还是《圣经·雅歌》中佳偶的花园(拯救与新生之园),两者都是绝对封闭的花园,不可触摸,无法进入,只在解经师的羽毛笔尖上忽闪并消逝,或在多重寓意的断层中扩张和缩折成一座移动的迷宫。假如乐园已经不可挽回地失落,就让我们在大地上重建天国。而这些由人类所建造的天国花园——无论是在梦幻诗、手抄本还是现实中——虽然奠立在伊甸园或《圣经·雅歌》花园这样封闭的原型之上,却并非真正不可进入:墙上有门,门上有锁孔,而树篱和砖其实并不高耸。大地上的封闭花园永远多孔、可渗透、诱人擅闯:来突破我吧,如果你敢,来与我的玫瑰、石榴和温柏融为一体,以感官品尝、进而以灵魂想象神意的甜蜜。

因此我们在手抄本上看到众多或低头读书,或拨弄琴弦,或独坐编织花环的少女:封闭的花园中娴静而专注于某事的少女,是理想灵魂状态的一个比喻。孤独且自洽,无需伴侣就已得到完美的陪伴。她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像静定的马利亚而非忙里忙外的马大——沉思是唯一与灵魂本性相宜的动作,并且真正重要的一切都诞生于事与事、念头与念头之间空虚而寂静的深渊。但她最好是睡着的,因为睡眠,睡眠中的灵肉分离,以及“入睡”fall asleep/tomber de sommeil这一动词词组所暗示的种种下坠,恰是这类虚静深渊的绝佳比拟。正如南希Jean-Luc Nancy在《入睡》Tombe de Sommeil中所言——该书法文标题亦指涉名词性的“坠”tombe与“坟墓”tombe之双关——“通过入睡我坠入自身……我坠入自身的满足和虚空:我成为深渊,成为坠落本身,深水的密度,反向沉没的溺水尸身的下降。”在花园里入睡,在花园里下坠,坠入土,被埋葬:在花园里睡着就是死一场。

耆那教宇宙地图(约1600年)——四河环绕的麦如神山位于世界中心

此时我们再读成文于15世纪的《淑女集会》The Assembly of Ladies——现存以中古英语写就的梦幻诗中,唯有这首诗的叙事者是女性——当“我”在修剪成迷宫的花园中离开散步的女伴们,独自步入一方僻静的“园中园”,凝望着眼前的雏菊、清泉和五彩卵石铺就的路面,“我”似乎再自然不过地“落入”了睡眠:“忆及往昔万般事体/我沉思着深深叹息/原地坐下,我沉沉睡去。”入眠者的灵魂将在梦中经历种种奇遇,它甚至会在完成坠落之后展开一段飞升的旅程,见到天国的预演或是新耶路撒冷的幻象(以《珍珠》一诗为典例)。然而在旅程终点,它却必须返回到被留在花园里的身体中。只要这一点不改变,入眠者的灵魂就不可能得到彻底的喜乐:凡胎肉躯不能活着品尝天国。中世纪诗人与画家如此痴迷于花园里入睡的意象,或许因为隐隐知道这是一场信仰的试炼:睡吧,这样就能在醒来后知道如何更好地生活。几乎在所有14、15世纪梦幻诗的结尾,从天国花园返回地上花园的主人公总是一边悲叹梦境的消逝,一边决心做个更虔敬的人,以期在死后获得通往天国封闭花园的钥匙,并在其中永远居住。

《花园中的交谈》,15世纪法国手稿

最后,我们来看一张极为罕见的手稿:在或许是最早的中世纪“四格漫画书”之一的艾格尔顿《图解创世记》Egerton Genesis Picture Book的首页背面,上帝在自己创造的花园中入睡。中世纪绘画中对三位一体中圣子的睡姿并不缺乏表现:耶稣在狂风暴雨的海上睡着是一个普遍的图像学主题。然而对圣父睡姿的表现,可谓少之又少。通常,在花园里睡着的是亚当,上帝则立在一边用他的肋骨造着夏娃——手抄本常把这一幕表现为连体人,画面十分惊悚。但在艾格尔顿手稿中,因创世而筋疲力尽的上帝单手托腮,另一只手轻轻搭在支起的膝盖上,裸露着双足——若不是头上的光环和华丽的胸针,很容易被看作一个劳作后小憩的牧羊人。这也是这张用色朴素的手稿最打动我的地方:《圣经》原文中从未提及一个睡着的上帝,顶着因过分表现圣父的人性而被视作异端的潜在罪名,它向我们呈现了如此日常却又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最初也是最后的完美花园里,连造物主也坠入睡眠,或许与被造物分享同一个危险的梦乡。

《入睡的上帝》

艾格尔顿《图解创世记》

《珍珠》原手稿插图

14世纪头韵梦幻诗《珍珠》中的叙事者“我”在花园中入眠

亨利八 世第二任王后安妮·博琳(Anne Boleyn)的玫瑰花园

(包慧怡2017年摄于伦敦汉普顿宫)

沙漠中的多拉巴德流水花园

(包慧怡2016年摄于伊朗亚兹德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