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域外的玫瑰”到原初的神圣 《阿苔密斯》中的玫瑰意象
《阿苔密斯》中的玫瑰意象
陈杰 撰

奈瓦尔肖像——下方有其手书的“我是他者”(1)字样
奈瓦尔是法国浪漫主义后期最重要,也是最独树一帜的作家。无论是短篇小说集《火的女儿》Les Filles du feu,诗集《幻象集》Les Chimères,还是遗作《奥蕾莉亚》Aurélia,都有着极强的个人风格,与传统意义上法国的浪漫主义作品相比十分超前,反倒是能在他所熟知和钟爱的德国浪漫主义那里找到影子。而德国和英国的浪漫主义,恰恰在某程度上可以被视为浪漫主义的源头。事实上,奈瓦尔也是19世纪法国作家里为数不多的通晓德语的人,他翻译了海涅的许多诗歌,还与流亡巴黎的后者结下了友情。此外,奈瓦尔所翻译的《浮士德》至今仍被视为这部鸿篇巨著的一个重要法语译本而出版。因此种种,即便再简单粗暴的文学史,在奈瓦尔面前也会显得有些暧昧和纠结,因为他太难被定位或归类。但可以肯定的是,奈瓦尔对后世的文学影响极大。其最为著名的精神传人当属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里有大量向奈瓦尔致敬之处。而超现实主义作家们也从奈瓦尔作品里典型的梦境元素和潜意识描述里汲取灵感。本身也受德国浪漫主义影响的波德莱尔,对奈瓦尔同样推崇备至。他在《埃德加坡的生平和作品》这篇文章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诗意地回顾了1855年1月26日清晨奈瓦尔结束自己生命的过程:“今天是1月26日,一年前的今天,一个有着极高的智慧,正直得令人钦佩,并且始终清醒的作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他所能找到的最黑暗的一条街上,解开了自己的灵魂,没有惊动任何人,他的低调像是一种蔑视。”
《幻象集》里有一首由玫瑰意象所主导的商籁,题为《阿苔密斯》Artémis:
阿苔密斯
第十三个回来了……这还是第一个;
这一直是仅有的那个,——或者说仅有的时刻:
因为,你是王后?噢你!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
你是国王?你,仅有的,还是最后的情郎?……

19世纪法国著名插画家古斯塔夫·多雷(Gustave Doré)呈现奈瓦尔之死的插画
去爱那个曾经爱过你的人,从摇篮到棺木;
那个我曾唯一爱过的她,依然温柔地爱着我:
那是死亡——或者说亡人……噢欢愉!噢折磨!
她手执的玫瑰,是域外的玫瑰。
满手是火的那波利圣女,
紫心的玫瑰,圣女茹杜乐的花:
在荒芜的天穹,你有否找到你的十字?
白色的玫瑰,坠落吧!你们侮辱了我们的神:
从你们燃烧的天空坠落吧,白色的幽灵:
——深渊的圣女在我眼中更为神圣!
陈杰 译
Artémis
La Treizième revient… C’est encor la première;
Et c’est toujours la seule, — ou c’est le seul moment:
Car es-tu reine, ô toi! la première ou dernière?
Es-tu roi, toi le seul ou le dernier amant?…
Aimez qui vous aima du berceau dans la bière;
Celle que j’aimai seul m’aime encor tendrement:
C’est la mort — ou la morte… Ô délice! ô tourment!
La rose qu’elle tient, c’est la Rose trémière.
Sainte napolitaine aux mains pleines de feux,
Rose au cœur violet, fleur de sainte Gudule:
As-tu trouvé ta croix dans le désert des cieux?
Roses blanches, tombez! vous insultez nos dieux,
Tombez, fantômes blancs, de votre ciel qui brûle:
— La sainte de l’abîme est plus sainte à mes yeux!
这是一首法国式的4433体例的商籁。诗里四次出现了“玫瑰”一词。在前两次出现时,诗人强调了“她手执的玫瑰,是域外的玫瑰”,并且通过改变字体突出了“域外的玫瑰”这一表述。需要指出的是,后者并非对于法文原文里“rose trémière”这一名词短语的直译;“rose trémière”在汉语里对应的应当是蜀葵。只是在法文对于“蜀葵”的表达里,的确又出现了“玫瑰”。而玫瑰之外的“trémière”一词,则并不存在于其他短语里,也未见单独使用。法国人把蜀葵和玫瑰联系在一起,大概因为蜀葵不是原生于法国,甚至不是原生于西欧的植物,所以最初命名的时候把它视作一种玫瑰。事实上,玫瑰是蔷薇科,而蜀葵是锦葵科,两者虽然同属蔷薇类植物,但亲缘关系并不近。此外,法国人命名“蜀葵”的时候,除了“rose trémière”之外,还使用过另外一个短语,也与玫瑰相关,叫做“rose d’outremer”,而这个短语的意思就明确了许多,即“域外的玫瑰”,它也是我们所采用的中译名的出处。
需要思考的是,奈瓦尔在这两种表述里,为什么选择了“rose trémière”?这一选择事实上也是整首诗的关键所在。在这一短语里,玫瑰之外的那个罕见词“trémière”可以看作是法语里的序数词“第十三”treizième的前半部分,和序数词“第一”的阴性形式“première”的后一半组合而成的。而“第十三”和阴性的“第一”又恰恰都出现在了这首诗的首句里,对于一首字斟句酌的商籁而言,这想必不是一种偶然。现在我们就可以带着这些思考进入《阿苔密斯》的第一个诗节。
“第十三个回来了……这还是第一个。”“回来”,表示曾经出现过;“还是”,意味着回来的“第十三个”和“第一个”重合。那么,在怎样的情况下,1和13这两个数字相互重合呢?显然是在时钟的钟面上:钟面的第一格也代表了第十三格;十三点钟就是一点钟。换句话说,通过第一行诗,奈瓦尔用钟面上所呈现的环形时间取代了现实里的线性时间,似乎要借此开启一个循环,把自己和读者带入钟面的时间轮回里,让人忘记在现实里,时间不允许重逢。“这一直是仅有的那个,——或者说仅有的时刻”,第十三个也好,第一个也罢,不仅从来都是一个,而且从来就只有一个。这一个,也就是那“仅有的时刻”。如果说第一句是把读者带入时间的轮回,那么第二句就是把时间定格。但是这里还有另一层中译本无法体现的意思:在法文原文里,“第十三个”la treizième,“第一个”la première,以及这里“仅有的那个”la seule都为阴性形式。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符合欧洲的神话传统:在神话里,时间被人格化为女神,许多艺术作品里都能找到时间女神的形象。而在语法层面,法文里“钟点”heure一词也是阴性的。相反,同样与时间相关的“时刻”moment一词,即第2行诗的最后一个词,在法文里却是阳性的。一阴一阳的并置,体现的是时间的隐喻:阴性的“钟点”和阳性的“时刻”,就像一对在时间里相爱的情侣;时间隐喻的,其实是爱情。而理解了这个隐喻,我们就能明白,在前两句诗里,轮回定格的不只是时间,也是诞生在时间里面的这段爱情,时间定格了,爱情也就永恒了。“因为,你是王后?噢你!第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是国王?你,仅有的,还是最后的情郎?……”时间对于爱情的这种隐喻,因为“王后”和“国王”,以及“情郎”的出现,就变得更加清晰了。需要补充的是,在法文的原文里,“情郎”amant和“时刻”moment是相互押韵的,这更加突出了阳性的“时刻”就是这段爱情里的“情郎”的隐喻。
“去爱那个曾经爱过你的人,从摇篮到棺木;那个我曾唯一爱过的她,依然温柔地爱着我”。第二节的前两行里都出现了一个“爱过”,在法文原文里,动词“爱”使用的是简单过去时。这种时态的特点在于强化行为的终止。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前一句隐晦地表达了我爱着的那个“她”已经不在人世,后一句则是“她”爱着的那个我已经死去。下文“那是死亡——或者说亡人”恰好体现了这一点。然而,无论是她不在了,还是我死去了,我们的爱情依然保留了现在时,就像法文原文所体现的那样。这种永恒的现在时通过“从摇篮到棺木”这句话再一次得到了强调,因为“从摇篮到棺木”无疑是又一个轮回,和第一节诗里强调的时间的轮回异曲同工。谈到这种超越死生的爱,我们就不得不提这首诗的标题,“阿苔密斯”。读到这个词,我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希腊神话里那个森林、狩猎和月亮女神,对应了罗马神话里的狄亚娜。与此同时,历史上还有过另一位阿苔密斯,她就是著名的波斯帝国总督摩索拉斯Mausolus的妻子,在法语里,两个阿苔密斯的拼写只差一个字母,女神“阿苔密斯”结尾最后没有“e”,摩索拉斯的妻子阿苔密斯则是以“e”结束。摩索拉斯死后,他的妻子阿苔密斯出于对他的爱,不仅为他守贞,还下令为其修建陵墓,这个陵墓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世界七大奇迹之一——摩索拉斯陵墓Mausoleum at Halicarnassus。奈瓦尔以“阿苔密斯”命名这首诗,大概就是想表达这种超越死生的永恒之爱。

17世纪意大利画家弗兰切斯科·弗里尼(Francesco Furini)
画笔下的阿苔密斯
“她手执的玫瑰,是域外的玫瑰。”第二节的最后一行是全诗的核心所在,我们在上文中已经详细解释了“域外的玫瑰”的由来,但这句诗的晦涩之处还在于那个神秘的“她”。在《阿苔密斯》的其中一个手稿里,“她”字旁边写着一个词:“Philomène”。在今天的法文里,Philomène成为了一个人名;但在古希腊语里,philoménos的意思是“被爱/被爱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手稿赋予“她”的这个名字完美地对应了前两节诗的主题。此外,菲洛梅娜Philomène还是意大利名城那波利(那不勒斯)的二号守护女神的名字,所以此处的“她”还有承上启下的作用,因为第三节诗正是从“那波利圣女”开始。
“满手是火的那波利圣女,/紫心的玫瑰,圣女茹杜乐的花”。这里同时出现了“那波利圣女”和“圣女茹杜乐”,并不是偶然。作为基督教圣人的那波利圣女是那波利这座城市的一号守护女神,而圣女茹杜乐则是今天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守护女神。那波利和布鲁塞尔这两座名城之间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事实上,今天的比利时所在的那片土地在历史上长期被称为“南方低地国”les Pays-Bas méridionaux,以区别“北方低地国”les Pays-Bas septentrionaux——也就是今天的荷兰。而比利时建国已经是1831年的事了。建国后,他们的第一任王后是一位出生于意大利西西里岛的法国人,名叫奥尔良的路易丝Louise d’Orléans;而“圣女茹杜乐”的母亲正好是一位那波利的公主。我们现在再来看下诗句里对于两位圣女的描述:“玫瑰”一词第三次出现,并且有了一个颜色的限定词,“紫心的玫瑰”。而紫色并非第二节诗里唯一的颜色。那波利圣女“满手是火”,火代表了红色。红色和紫色这两种颜色的出现是极具象征意义的:在可见光的光谱里,红色波长最长,紫色波长最短,因此从那波利圣女到圣女茹杜乐,从红色到紫色,是肉眼可见世界的起点和终点。换句话说,两个圣女之间,形成了又一个轮回。但这个轮回是否还和前两节诗的轮回一样,与爱情有关?我们需要通过最后四行诗的解读来回答。
“在荒芜的天穹,你有否找到你的十字?/白色的玫瑰,坠落吧!你们侮辱了我们的神:/从你们燃烧的天空坠落吧,白色的幽灵:/——深渊的圣女在我眼中更为神圣!”我们有必要把这首诗的最后两节联系起来理解。首先,结尾部分的主导意象依然是“玫瑰”:继此前“紫心的玫瑰”之后,又出现了“白色的玫瑰”,与之相伴的是“十字”意象。很显然,两者指向的都是基督教信仰。在基督教的图像传统里,“玫瑰”是圣母马利亚的象征,她既是白色,又是红色的。12世纪法国著名修士圣伯尔纳曾经在他的布道词里说道:“因为她的贞洁和德行,因为她去除了身上的激情,因为她对于上帝的爱,马利亚是白色的玫瑰。”另一方面,这两节诗里的基督教元素虽然很明显,但却又不是唯一的神圣元素。事实上,奈瓦尔在诗的结尾似乎是在呈现一种对抗,基督教只是这场对抗里的其中一方。站在基督教对立面的,也是奈瓦尔自己所捍卫的那一方,被称为“我们的神”。在法语原文里,“神”是以象征着多神教的复数形式出现的,对抗单一神的基督教。而这场对抗,又透过“天空”和“深渊”这两个对立的意象得到了强调。
最后两节里两次提到了“天空”的意象,第一次是“荒芜的天穹”。从欧洲历史来看,基督教地位的确立是以牺牲希腊罗马传统的多神教为代价的。奈瓦尔在诗里把它描述为了一种基督教对于多神教的驱赶,多神教的“诸神”被逐出了他们原来所在的天穹,因此这片天空从此“荒芜”。而守护那波利和布鲁塞尔的两位基督教圣女正是在这个荒芜的天穹寻找自己的十字。“你有否找到你的十字?”这里的诘问是带着怨恨和不甘的:赶走了我们的“诸神”,你们应该满意了吧!结尾第二次出现“天空”意象是“燃烧的天空”。面对基督教的驱赶,奈瓦尔,或者说希腊罗马多神教的反击出现在了最后一节诗。“坠落吧”这一表达在法文原文里是以命令式的形式出现的,似乎在讨伐“白色的玫瑰”所象征的圣母马利亚,或者基督教。因为反击的到来,“荒芜的天空”也变成了“燃烧的天空”。而火,却是从地底而来。这股源自地底的火,又和那波利这座城市有关。众所周知的庞贝古城的挖掘工作是在18世纪展开并完成,世界重新看到了一座被火山灰掩埋的保存相对完好的古罗马城市,而庞贝的遗址恰恰就在那波利附近。热爱古典文化的奈瓦尔专门去了那里游览,可以说庞贝的重获新生对于这位醉心于希腊拉丁文明的诗人而言像是一剂强心针,他把以庞贝为代表的古代遗迹的出土视为多神教传统复兴和重生的契机。这些远古的名城,带着那场一千七百多年前的大火的记忆卷土重来,点燃了向基督教复仇的熊熊烈火。
除了“天空”,结尾还出现了与之相对的“深渊”。上文讲到了那波利的二号守护女神,菲洛梅娜。1802年,人们在那波利的地底发现了她的骸骨,因此有了“深渊的圣女”一说。需要指出的是,她之所以能被追封为那波利的守护女神,是因为在历史上,她本身也是一位基督教的女殉道者。那么,同样是基督教的圣女,为什么她就更为神圣呢?答案也许还是在菲洛梅娜的名字里,这位基督教的圣女,或者说这个“被爱的人”,有着一个代表多神教源流的古希腊名字。后者曾经是这片土地的主人,然而基督教的到来却将她驱逐,以至于人们不再认识她,将她视作一朵来自“域外的玫瑰”,而“玫瑰”的意象已经彻底被基督教的图像传统所征用、霸占。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场自下而上的革命,从“深渊”到“天穹”的反抗,正是为了重塑菲洛梅娜名字背后那原初的神圣。

庞贝古城里的壁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