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波斯“诗酒风流”诗学传统 哈菲兹的饮酒诗

中世纪波斯“诗酒风流”诗学传统
哈菲兹的饮酒诗

包慧怡 撰

哈菲兹细密画肖像

中世纪“设拉子的夜莺”哈菲兹Hafiz原名沙姆西·丁·穆罕默德Shams-ud-Dīn Muhammad(1320—1389),生于蒙古人伊尔汗王朝统治末期的波斯(今伊朗)。其故乡设拉子Shiraz有中世纪波斯“诗都”之称,亦是波斯古典园林——包括宛若梦境的“天堂花园”——和享誉世界各地酒庄的西拉葡萄Shiraz的故乡。虽然一生坚持以母语波斯语写作,“哈菲兹”这个传世笔名却来自阿拉伯文,意为“能全文背诵《古兰经》的人”,是少年沙姆西在学校获得的美名。此外,他还有“神之舌”“设拉子学者”“彼岸世界之喉”等称号,与同乡诗人萨迪Sadi(《果园》《蔷薇园》的作者)并称中世纪波斯文学史上的“设拉子双星”。

在伊朗,《哈菲兹诗集》发行量仅次于《古兰经》,从中世纪到今天被广泛用于书占bibliomancy——读者在心中默念问题,随手打开诗集的一页,从该页哈菲兹诗歌的第一句中寻找占卜的答案——因而他的诗集也被尊称为“命运之书”。六百多年来,哈菲兹的诗不仅以手稿传抄或游吟诗人传唱的方式在波斯本国、阿拉伯半岛和中亚各地广泛流传,更是连接东西抒情诗传统的一座绕不过的桥梁。作为一位对后世欧洲诗人产生过巨大影响的东方诗人,哈菲兹是歌德晚年唯一承认的“真正的世界诗人”,在《西东合集》中,歌德甚至几欲让自己的声音消弭于前者的抒情声音之中:“哈菲兹啊,我的愿望是做你信徒中唯一的信徒”;并且谦虚地说自己的诗艺远不及这位波斯前辈:“哈菲兹啊,除非丧失了理智,我才会把自己和你相提并论。你是一艘鼓满风帆劈波斩浪的大船,而我则不过是在海浪中上下颠簸的一叶小舟。”黑格尔认为哈菲兹的作品“显出精神的自由和最优美的风趣”;恩格斯则在写给马克思的信中提道:“读放荡不羁的老哈菲兹的音调十分优美的原作是十分快意的。”(1)在俄国,普希金写过大量模仿哈菲兹的诗作,叶赛宁、莱蒙托夫等诗人都曾对哈菲兹赞誉有加。在英语世界,他的诗早在1771年就被语文学家威廉·琼斯爵士Sir William Jones译为英语,对亨利·梭罗、沃尔多·爱默生、柯南·道尔等作家产生过深远影响——爱默生称哈菲兹为“诗人中的诗人”,柯南·道尔则在《身份案件》A Case of Identity中借福尔摩斯之口说:“哈菲兹作品中的深意与贺拉斯一样多,前者关于此世的知识也与后者不分伯仲。”

哈菲兹墓

(包慧怡2016年摄于设拉子)

哈菲兹墓边用其诗集占卜的伊朗少女

(包慧怡2016年摄于设拉子)

波斯自萨珊王朝(224—651)覆灭后逐渐成为一个伊斯兰化的国家,在包括阿拉伯人、花剌子模人、蒙古人、鞑靼人在内的一系列异族政权的统治下,波斯人深感家国破灭、人世无常之痛,人民失去了本族的琐罗亚斯德教信仰,失去了一系列历史和文化名城,甚至连自己的语言也有被同化乃至消失之虞。哈菲兹出生于波斯被蒙古伊尔汗国(2)统治(1256—1335)末期,是一个百姓深受战乱和暴政之苦、被波斯人称作“黑暗时期”的年代。波斯人民试图在异族政权下保留自己的文化之根,因此坚持以波斯文写作的优秀诗人备受尊敬,因为在他们身上寄托着本族历史和文化延续的希望。13世纪散文与诗艺手册作者夏姆苏·盖斯Shamsi Qais写道:“无论你的散文写得多好,诗人都能用甜美的诗节将它改良……那惹恼诗人的人要小心了,因为他的污点永难擦去。”15世纪传记作家达乌拉沙Daulatshah说:“著名诗人是为处女的思想披上婚纱的梳妆侍女;或是潜入想象的海底深处收集珍珠的采珠人。”中世纪波斯谚语云:“好诗人处理诗行应犹如将珍珠打孔,然后一一串起在不可替代的位置。”哈菲兹一直被同时期人和后人视为一名最出色的串珠人,他自己也曾在一首著名的伽扎尔ghazal的末尾自夸:

你已经念过了颂诗,串起了你的珍珠

现在,哈菲兹啊,向我们甜蜜地吟唱;

因为苍穹用你的诗行串起了珍珠

颗颗都来自昴星团七姐妹的项链上。

包慧怡 译

You’ve spoken your ode, having strung your pearls,

Now Hafiz, sing it sweetly to us;

For on your verse the sky has strewn

Pearls from the necklet of the Pleiades. (3)

所谓伽扎尔(阿拉伯语意为“爱人的交易”)是波斯古典诗歌中最常用的诗体,大约相当于西方的“抒情诗”lyric。关于“伽扎尔”这一文体,夏姆苏·盖斯在《波斯诗歌规则宝典》中写道:“一首诗歌若被限制在爱情诗的艺术中,描绘鬓发和美痣,倾诉聚合、离别、相思,赞美香草和鲜花、风和雨,凭吊原野和遗址,人们称之为伽扎尔。伽扎尔在词的本义上是指姑娘们的夜谈和她们所讲的故事,以及与妇女谈情说爱时的吟咏。人们说,咏伽扎尔的男人意指谈恋爱的男子或是友人的倾听者……讲述恋人的心情和描绘情人的标致的诗歌就叫伽扎尔。”(4)一些学者认为伽扎尔体源自阿拉伯文颂诗“噶西达”的序歌部分——“纳西布”和“塔西比布”——与波斯文民歌结合后发展出这种类似十四行诗的形式。但一首伽扎尔的行数未必是十四,而常常由十到十二组双联句组成,一韵到底;最后一行往往包含诗人的笔名,一般认为这种诗体是在苏菲派诗人萨那伊Sanaei(1108—1140)手中定型。哈菲兹写过五百多首伽扎尔,也写过不少鲁拜(5)和噶西达颂诗,而其中含有“酒”意象的占到了近八成。以下这首伽扎尔就是典例:

《哈菲兹诗集》细密画手稿(约1585年)

一本19世纪《哈菲兹诗集》皮裱衬上的作者肖像,画中哈菲兹正将作品献给一位赞助人

苏菲啊!来看我的杯盏如何闪光

设拉子的哈菲兹

苏菲啊!来看我的杯盏如何闪光

诱你向红宝石般璀璨的美酒张望

入迷的寻欢者,向面纱背后打探秘密

关于它的知识,驶向狂人的灵魂之外

凤凰不是任何人的猎物。张开你的网

在此设下陷阱,只会捕捉到虚空的风

趁着丰衣足食,在生命的喜宴上痛饮!

抑住希望与贪欲,令这结合永久持续

心儿啊!你韶华已逝,再无狂喜的玫瑰

灰发人才把美德、名誉和正经苦苦追寻

及时欢愉吧;什么都不曾为阿丹驻留(6)

“人之子把和平的家园白白失去”

安拉啊,我用我那些不足挂齿的权利

恳求您照看您的奴隶,将我引领

哈菲兹向美酒臣服!哦清晨的微风,吹啊

雅姆的主人,请把这名仆人的问候传递!

包慧怡 译

O Sufi! Come and See How My Cup Mirrors Light

Hafiz of Shiraz

O Sufi! Come and see how my cup mirrors light

Tempting you to glance at the ruby wine so bright

Of rapt revelers, question the secret beyond the veil

Knowledge of this, beyond the zealot’s soul will sail

The phoenix is the prey of none. Unleash your snare

Lay your net here and hunt down but empty air

Drink wine at life’s banquet with wealth galore

Curb hope and desire to let union last evermore

O heart! Your prime is over, no rose for ecstasy

Gray-haired men seek virtue, name and gravity

Seek ready joys; for Adam, nothing did remain

‘ The Son of Man lost the home of peace in vain’

My rights, which are the menial’s due, I plead

Lord! Vouch to glance upon your slave and lead

Hafiz gives in to wine. O morning breeze! Blow away!

To master of Jam, the greetings of this servant convey.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li Salami)

这首伽扎尔表面上具有一种劝人及时行乐的狂欢气质,“趁着丰衣足食,在生命的喜宴上痛饮!……及时欢愉吧;什么都不曾为阿丹驻留”,这样的句子是典型“惜时诗”主题的表达。古罗马诗人贺拉斯在公元前23年左右写下的《颂歌集》Carmina中,第一卷第11首《颂歌》正是“惜时”carpe diem这个词的出处。贺拉斯这首《颂歌》的最后三行是这样的:

……明智些,滤滤葡萄酒吧,生命何其倏忽

缩短漫长的希冀吧,当我们说着话,善妒的时间

已飞逝而过:抓住时日吧,尽量别相信明天。

包慧怡 译

…Sapias, vina liques et spatio brevi

spem longam reseces. dum loquimur, fugerit invida

aetas: carpe diem, quam minimum credula postero.

贺拉斯规劝人们不要相信明天,而是当下就“抓住时日”carpe diem,这个拉丁文词组中第二人称命令式的“抓住”carpe来自动词原形carpere,该动词本身有“采摘,采撷(花朵)”的意思,仿佛时日是亟待采摘的玫瑰——“有花堪折直须折”本身也是carpe diem在汉语中最现成而生动的表述。而这两首惜时诗中,“惜时”的规劝最终都落实到一个行为上:饮葡萄酒。贺拉斯将之精简地表述为“滤滤葡萄酒吧”,哈菲兹则一唱三叹地反复铺陈:“苏菲啊!来看我的杯盏如何闪光/诱你向红宝石般璀璨的美酒张望……趁着丰衣足食,在生命的喜宴上痛饮!……哈菲兹向美酒臣服!”

要真正理解哈菲兹这位“波斯的李白”的精神内涵,我们需要将他笔下的海量饮酒诗放入中世纪波斯“诗酒风流”的文学传统中去理解。“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中这短短十四个字内就包含着两个起源于古波斯的意象。一个是琵琶:琵琶的前身是中亚阿姆河流域的古波斯乐器巴尔布特琴Barbut,因琴弦以羊肠衣Rude制成,故称鲁德琴Rud,传入阿拉伯地区后成为乌德琴Ud,继续向西传播后变成中世纪欧洲吟游诗人的标配鲁特琴Lute,向东传播则演变为中国的民间乐器琵琶,只是在唐贞观年间从横抱变成了竖抱弹奏。(7)另一个意象就是葡萄,西亚的伊朗高原是世上最早种植葡萄的地区之一,《圣经》中对此有所提及:《圣经·创世记》第8章第4节记载,大洪水退去后,挪亚将方舟停在亚拉腊山Ararat(今在亚美尼亚境内,属于古波斯辖区)顶,并在那里“做起农夫来,栽了一个葡萄园”。《史记》《汉书》《晋书》等诸多中国古籍都对伊朗地区盛产葡萄及葡萄酒有所记载,美国东方学者劳费尔Berthold Laufer在《中国伊朗编》中认为古希腊和欧洲各地的葡萄都是从上古时期就种植葡萄的伊朗传入的,而中国最早的葡萄株(“蒲桃”)则由张骞从大宛(时属伊朗)带回,汉语中“葡萄酒”一词很可能来自波斯语Budawa的转写。(8)古诗词中将葡萄酒和西域联系在一起的例子更是不胜枚举,鲍防《杂感》:“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方回《次韵鲜于伯几秋怀长句》:“骆驼红乳蒲萄酒,袒割一醉千百觞”;陆游亦有一首《凉州词》,优美悲凉不输王翰的版本,其涉及的葡萄和苜蓿两种植物都来自古代伊朗:

垆头酒熟葡萄香,

马足春深苜蓿长。

醉听古来横吹曲,

雄心一片在西凉。

作为葡萄故乡的古代伊朗很早就掌握了葡萄酒酿造技术,并在最早的文书中就有相关记载。伊朗在伊斯兰化前信奉琐罗亚斯德教,最晚成书于公元前10世纪的琐罗亚斯德教圣书《阿维斯塔》Avesta中记录了伊朗先民饮胡摩汁的喜好,这种传说能令人永葆青春的饮料后来被解释为一种名叫“胡摩”的酒;还有不少学者认为胡摩汁就是《吠陀》《摩诃婆罗多》等古印度典籍中提到的能使人力大无穷的苏摩汁,两个词在印度-雅利安语支Indo-Aryan language(印度-伊朗语族的分支)中同源。《古兰经》中也多次直接或间接地提到酒:“他们将饮封存的天醇,封瓶口的,是麝香”(83:25–26);“天醇的混合物,是由太斯尼姆来的,那是一洞泉水,真主所亲近的人将饮它”(83:27–28);“他们的主,将以纯洁的饮料赏赐他们”(76:21)……“天醇”“纯洁的饮料”等词的阿拉伯原文即“酒”,波斯语《古兰经》也将这两个词直译成“酒”。苏菲派神秘主义者将《古兰经》和《圣训》中的酒解释为真主的“神智之酒”,神智是一种认主的神秘智慧,直接来自真主,因此波斯诗歌传统中又称真主本身为“萨基”(斟酒的美少年/少女),例如鲁米Rumi的《玛斯纳维》Mathnavi:“选活力持久者的爱情,即为你斟劲酒的萨基。”(1:219)(9)

四十柱宫壁画——《斟酒美少年“萨基”》

(包慧怡2016年摄于伊朗伊斯法罕市)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发展起来的诗酒风流传统,在中世纪波斯亡国后的忧国之思和流离幻灭中,披上了强烈的本地色彩,发展出不同的流派。比如以理性主义哲学家、科学家兼诗人的欧马尔·海亚姆Omar Khayyam(1048—1122)为代表的饮酒诗,主要表达的是山河破灭后“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式的借酒消愁。而对于上文提到的苏菲派长老和神学家鲁米(10)这样的神秘主义信徒而言,酒所带来的醉狂与苏菲派追求的迷狂相通,虔诚的人们可以借助“神爱”,将恶魔之酒(物质感官享受之酒)转换为真主之酒(精神升华之酒),从而获得神我合一的神秘体验。例如鲁米笔下这首鲁拜体饮酒诗:

追寻者的道路上,智者和愚人没有差别。

在安拉的爱中,兄弟和陌生人没有差别。

继续喝吧!痛饮被爱者的美酒!

在那信仰中,穆斯林和异教徒没有差别。

包慧怡 译

四十柱宫壁画——《萨基》

(包慧怡2016年摄于伊朗伊斯法罕市)

On the seeker’s path, wise men and fools are one.

In His love, brothers and strangers are one.

Go on! Drink the wine of the Beloved!

In that faith, Muslims and pagans are one.

( English translation by Amin Banani and Anthony A. Lee )

对鲁米而言,所谓的恶魔或物质之酒与真主或精神之酒之间已经不是一种绝对的二分,前者可以借着饮酒人对神智的领悟升华为后者。到了晚一个世纪写作的哈菲兹那里,两者之间不仅可以灵活转换,甚至经常不复有别:于哈菲兹,物质之酒本身就是觉悟真理的神智之酒,正如其诗中常用“挪亚方舟”来指代“酒杯”,两者同为有效的拯救工具(“做真主的勇士吧,在挪亚方舟里,有狂风巨浪吞不没的陆地”)。哈菲兹时常借酒讽世,辛辣地讽刺苦修苏菲的道貌岸然:“既然我心里的血已被修道院污染,那么用酒给我施洗也是理所当然”;“苏菲啊,快把花儿摘,快把僧袍弃,/快把这枯燥的修行交给可口的酒汁……让我们把给寺院的捐赠捐给美酒,/把那虚伪的僧衣脱下往酒里抛”。(11)哈菲兹从来不是一个如鲁米般的正统苏菲派信徒,却是一个在信仰上奉行个人主义的蔑视教规者,他在诗歌与美酒中同等地纵情逍遥,以一种狂放不羁、上天入地的狄俄尼索斯精神,完成其作为诗人的创作的一生。恰如我们在《苏菲啊!来看我的杯盏如何闪光》这首脍炙人口的伽扎尔中读到的,“……驶向狂人的灵魂之外/凤凰不是任何人的猎物”;“在此设下陷阱,只会捕捉到虚空的风”;“灰发人才把美德、名誉和正经苦苦追寻”;“哈菲兹向美酒臣服!”令人沉醉的尘世的葡萄酒,带给人神智的救赎之酒,引领人挣脱教条桎梏的破戒之酒,帮助人释放生命之无限可能的创造之酒,在哈菲兹这位“波斯李白”这里都是色空不二的。酒的无穷可能性能够实现几多,取决于饮酒人是何等人;在整个中世纪波斯诗酒风流的文学传统中,也只有在哈菲兹这里,酒才真正成为个人追求精神自由的象征,成为极致创造力和生命力的象征。

17世纪伊斯法罕地区细密画——《迷醉中的苏菲诗人》

《神圣的醉狂与世俗的醉狂》——苏丹·穆罕默德(Sultan Muhammad)所绘《哈菲兹诗集》细密画(约1531—1533)